内心的力量:岁月悠长,你我与共(套装共3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章 1%的世界有多大(1)

学这么多年医,

不救人,

那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把在ICU的日子比作狂风暴雨,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严寒冬日——疼痛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疯狂,但变得缠绵持久,并且不知道尽头。尤其左手和左臂,因为整个肌腱和神经都被砍断,需要重新缝合新生,摘掉石膏后,整个左手就像握着一块寒冰一般,接踵而至的是超敏感的触觉反应,从左手到臂弯处就像被火烧伤一样,轻微的触碰就如刀割般疼。

我每天都在经历这种痛苦,每周还要去积水潭医院做复健治疗,将新长的瘢痕拉开,以免长死不能动作,这中间的疼痛可以称为极刑。

很多人都说我特别勇敢和坚强,在经历这件事以后,我也发现自己骨子里好像有种不服输的劲儿,越是磨难,我便会越坚强,像水一样,越是挤压,越会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小时候如果和小伙伴下棋输了,我会一夜都睡不好,在脑子里虚拟演练各种步法,设想如果他这样下,我该如何接,直到第二天一定要赢回来才罢休。后来小伙伴都不爱和我玩了,觉得我输不起。其实我只是不能接受未尽全力的遗憾,如果尽力后依然做不好,那我会平静地选择放弃;如果明明再努努力就能成功的事我却没有去做,那我会很难受。

“过去属于死神,现在属于自己”,我发现真正的快乐并不是来源于胜利的那一刻,而是源于那个不断提升和成长的过程。

长大后的我胜负心好像没那么强了,也可以平静地接受游戏的失败,然而对自己在乎的事,我依然有着强烈的斗志与坚持。

在我选择葡萄膜炎这个专业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越难我越觉得有挑战性,有意思,有价值感。葡萄膜炎一直是眼科里的冷门领域——患病原因复杂,往往是因为患者的免疫系统发生问题引发的并发病,要深入治疗需要找到致病的本质原因。常规的治疗方法是通过药物进行全面消炎,但药物治疗无法避免使用激素,长期使用激素又会导致患者的其他疾病,目前的医学手段还没办法做到精准治疗——因而这个领域充满了艰难的挑战。

从过程中我却体会到一种乐趣,就像完成一道复杂的、别人不能轻易解出的数学题一样,这种成就感能消化掉面临的困难,激发我的斗志,让我持续性地深挖深钻。

我在带学生的时候总会问他们一个问题:你们到底愿意成为哪一种医疗工作者?如果想成为一个好大夫,就需要把书本里的内容学好,把现有的技术搞清楚、弄明白,沿着老一辈指引的道路兢兢业业地对待每个病例;如果想成为一个好的科研工作者,就需要有勇气去质疑现有的东西,去开创新的技术,思考如何有效地提升现有的医疗水平。

这两者没有高低之分,医学是需要一批人来创造规则的,同样也需要一批人去应用规则,这样才能实现医学的长足发展。

我的兴趣和优势都倾向于后者——成为一个好的科研工作者,葡萄膜炎给我提供了一个推陈出新的机会。

这个领域的患者通常生活条件艰苦,令医生更为棘手的是,眼内发炎的患者往往病变发展速度快,而且病因复杂,治疗上困难和风险都极大。所以专业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医生数量较少。

全国48000名眼科医生,有能力从事这一领域的不过数十位,而专职从事这一领域的只有十数位。葡萄膜炎极为凶险,占致盲原因的第三位,而患有此类疾病的患者占眼科就诊人数的1%。无数阻碍横亘在这1%的想要得到救助的患者面前,然而就是这1%的世界,给过我太多太多的感动。

2011年4月26日,小岳岳的妈妈带着他第一次找到我。那时他八岁,我三十一岁。

初次见小岳岳时我正跟着黎晓新教授专攻葡萄膜炎,小岳岳在一年前被诊断为白血病,接受了脐带血干细胞移植手术,术后由于巨细胞病毒引发了眼睛病变,这次来是因为已经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给他做了初步检测,发现他的眼睛里混浊一片,根本看不见眼底,什么原因造成的都搞不清楚,更别提治疗了。

小岳岳一家是山西阳泉人,他的爸爸是长途客车司机,早出晚归,靠着微薄的收入支撑一家人的生活。他的妈妈是农民,自从小岳岳确诊为白血病后就放弃了农活儿全职陪他看病。小岳岳还有一个姐姐,比他大四岁,母亲全身心照顾儿子,自然也就顾不上女儿,岳岳的姐姐就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

一家原本清贫但幸福的生活被小岳岳突发的疾病完全打破了,从他确诊白血病那天起,岳岳的父母就陷入了一种希望与绝望不断循环的折磨中。

岳岳妈妈告诉我,这一年,他们母子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本来做完脐带血手术后家里人稍稍缓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噩梦接连袭来。

岳岳的妈妈那时还不到四十岁,但整个人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身体瘦弱,显得特别苍老。这一年中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流过太多的眼泪,她语气平静地问我:“大夫,你就实话告诉我,还能治吗?”

这样的问题,我每天都要回答很多次,我知道自己的一句答案对患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安慰她:“我会尽全力保住你儿子的眼睛,你千万别放弃。”

岳岳妈妈的眼神里闪出一丝光,激动得直向我道谢。

那时的我刚刚提升为副教授和副主任医师,正踌躇满志;再者,之所以选择葡萄膜炎,也是因为希望能挑战一些复杂的案例让自己的工作更有价值。想到我可能是岳岳妈妈最后的希望了,我内心更是暗暗发誓,一定要治好岳岳!

小岳岳特别乖,也特别勇敢,虽然他看不到我,但我能从他的表情中感受到那种求生的力量。他皮肤黑黑的,个子小小的,不怎么爱说话,我带着他进手术室抽取眼内液准备做详细检查。我问他:“待会儿叔叔要往你眼睛里扎针,会有些疼,你能忍吗?”他特别懂事地点了点头,但牵着我的手却攥得紧紧的。

一个普通的八岁孩子,往往打个疫苗都会哭叫,但小岳岳在整个过程中硬是一声没吭。看着他,我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心疼。

那时的眼内液检测技术才刚刚试行,机器需要从别的机构借,试剂需要预约订货,因为葡萄膜炎的病因复杂,需要分子实验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才能准确分析出原因,我只能刷脸从中科院请来相关的专家。为了帮岳岳省钱,我自己请专家们吃饭,央求人家免费帮我做分析。

整个过程里我四处求助,所幸听到小岳岳的情况后大家都是二话不说、竭尽全力,可能这是我们从医者的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无需多言——学这么多年医,不救人,那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