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银飞借枪
一
大年初一,乡亲们相互拜年。张光华由王老大陪同走遍了全村,回来已是正午。大家团团围坐,边吃水饺,边议论借枪的办法。研究了几套方案,决定由银飞负责具体执行。因为银飞在三孔桥水火庙小学当过教员,不少学生是富家子弟,因而和他们的家长比较熟悉,便于做动员工作。再者,他在湖西参加了一段时间工作,明了党的抗日政策。必要的时候叫铁飞配合他行动。王老大则主要负责动员组织人员。
饭后,义勇军来了一班警卫战士,护送张光华回湖西去了。
下午,除留下铁飞和必要的人员守护村子之外,王老大、白云鹤、黄山叔、银飞、毛二旦、黄大水等都分头行动,借拜年的机会,走亲串友,秘密联络人员。
银飞听张泥鳅说,前些日子川军吃了败仗,在莲花湾一带丢了不少枪。丛秀的父亲也拾到一支。丛秀是银飞儿时的好友,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前年夏天,两家父母给他俩订立了婚约。银飞喜出望外,心想:“我何不借这个机会去看看丛秀,顺手把枪借来?泰山大人这点面子总是肯给的。”
银飞越想越美,把他的打算向母亲一说,老太太高兴地说:“咳!俺光忙着操办你哥的喜事了,倒忘了你的事。快去快去,别叫亲家挑理。”
老太太忙不迭替他换衣服,准备礼物。一时上上下下都换了个新,鲤鱼、鸭蛋、红公鸡……样样都备齐了,又把压在柜底的一对银簪找出来,用红布包好,交给银飞说:“唉,这还是娘出门时你姥娘陪送的。这年月没有什么好东西送她,就把这个给秀丫头吧。”又千叮咛万嘱咐说,“没过门的女婿头一遭走亲,要多说好话,千万别失了礼。可记住啦?”
银飞笑道:“娘,我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忘不了!你再不放我走,日头可要落了。”
玉莲在一旁打趣道:“娘,快放他走吧,二弟都急出汗来了,可没有心思再听你嘱咐。”
“瞎说,哪里有汗?”银飞不由得往额头一摸,确是汗涔涔的,很是狼狈,连忙用衣袖一抹,提了竹篮跑了出去。
银飞穿了一身新衣,很是难为情,又提了一篮礼品,更是引人注目。他唯恐村里人碰上取笑,溜墙根儿,低着头,急急忙忙出了南壮。刚刚松了口气,不想迎面碰上了张泥鳅。银飞心里叫声“不好”,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别看泥鳅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只有三尺高,鬼点子可是一套一套的。他上下打量一下银飞,挤眉弄眼地说:“银飞哥,看老丈人去吗?铁飞哥一娶媳妇,你就沉不住气啦?”
银飞把脸一板:“去!毛蛋孩子懂什么?我有要紧的大事——去借枪。”
“嘻嘻,你借不到枪,咱们回头算账。”
“算什么账?”
“你要借来,俺把那方砚台送你;要是借不来,你得把张司令送你的那支小手枪给俺。”
银飞知道泥鳅的那方砚台虽不是稀世之物,却也是传家之宝,泥鳅视之如命,轻易不拿给人看,这回却要以此为赌,心里不由得打了个愣,难道他料定我借不来?随即又想,向老丈人借枪,岂有不给之理,笑道:“君子一言,你可不要后悔!”
泥鳅一拍胸脯:“哪个变卦,就算不上好汉!”
“好!你等着。”银飞迈开大步急走。
“慢走,绊倒磕个鼻青脸肿可没法见丈人。”
银飞没有理睬他,脚步却放慢了些。
打春了,原野上的冰雪开始融化,朝阳的土坡已露出黄黑色的土皮,到处升腾弥漫着水汽,使人闻得到早春的气息。银飞一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景色,不觉已到了莲花湾。
莲花湾是一个美丽富裕的村庄。它背依郗山,面临湖水,北风吹不到,南风拂面来,即便是寒冬腊月,港湾里也很少结冰。这一得天独厚的天然环境,吸引了不少微湖渔家。每逢冬季,千帆云集,桅杆林立。但真正能在莲花湾落地生根的只有大网帮的渔民。
莲花湾是个大网帮的陆居之地,因而比其他渔村殷实富裕。又加上背依郗山,有山石、林木之便,渔民多住石墙瓦屋。
银飞走进莲花湾,顺街向东,又向南拐,旁边闪出一处院落。看到门前有棵大槐树,树下一个光滑的石板桌,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不错,就在这里。前年夏天他随父来相亲时,还在那石桌上喝过茶哩。那时他刚从曲阜二师毕业应聘到三孔桥水火庙完小教书,每月薪俸十二元。虽说收入不算高,但当教书先生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可是自从鬼子南侵,学校停办,他就失了业。银飞从小体弱多病,王老大怕他将来无力养家糊口,便送他去上学。哪知银飞天资聪明,十三岁便以全优的成绩考入山东曲阜二师。他勤奋好学,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在戚城颇有名气。德国神父海登曾要以高价买他的一幅字画,遭他拒绝。穷苦的湖渔民求他,他却分文不取,有求必应。那时父亲带他来相亲,丛秀的父母见银飞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又身为教员,每月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不由得眉开眼笑,当即定了婚约。
银飞正要上前敲门,一看那院落与从前不大一样:过去低矮的篱笆墙,现在是高大的院墙;原来的三间草屋,换成了五间青砖瓦舍;两扇漆黑的大门关闭着,可那院里的皂角树、花椒树、枣树、杏树都极力向外伸展着枝条。叫人一看便知,这户人家有心劲,会算计,小日子过得蛮红火。银飞心里嘀咕,不敢贸然敲门,见那边走过一个人来,便上前打听。
那人把银飞上下打量了半晌,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那神情很叫人迷惑不解。银飞呆愣了半晌,终于忐忑不安地走上前去,扣敲黑漆大门上的铜环。
二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咒骂声从院里传来。“哗啦”一声,黑漆大门一下敞开,紧接着一盆污水迎面泼来。银飞“哎呀”一声惊叫,急闪身,崭新的青丹士林大褂已被泼湿了半边。
“是你?”
“是你?”
隔着门槛惊呆了一对年轻人。
门里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俊秀的鸭蛋脸儿,红扑扑的腮帮,一对秋水盈盈的眼睛,丰满窈窕的身段溢着青春的活力。她,正是丛秀。
四目相对,姑娘“扑哧”一笑,把那垂在胸前的黑油油的大辫子向身后一甩,大大方方地伸手将银飞拉进门槛。
银飞像触电似的,心口突突直跳,脸上涌出了细汗。
丛秀带好了门,朝银飞回眸一笑,绯红的双腮显露出两个酒窝。“快进屋,把大褂脱下来,我给你烤烤。”姑娘抱歉地说。
“哟!银飞来了。”一个高额骨薄嘴唇的女人迎上来,笑眯眯地接过银飞手里的竹篮。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蹲在堂屋里的大火盆旁闷头抽烟,见银飞来了,欠了欠腚,算打了招呼。
“大叔、大婶过年好!俺给您二老拜年来了。”银飞彬彬有礼地问候。
那老汉“哼”了一声,没有让银飞进屋,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垂下眼皮吸他的旱烟袋。丛大婶把篮子放在厦檐下的椿凳上,把鲤鱼、鸭蛋、红公鸡……一件件拿出来,数了又数,掂了又掂,像是买东西似的,看看合不合算。银飞被晾在那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脖颈里像撒了一把冰雪,浑身不自在,准备好的话都冻凝在肚里。
丛秀翻瞪了她爹一眼,故意亲热地把银飞拉进屋,帮他解开衣扣,脱下大褂,烤在烘篮上,又手脚麻利地冲好了茶,把花生、红枣、栗子、瓜子……一股脑儿端了出来,放在银飞的前面,说:“吃吧,俺去做饭,你陪俺爹坐一会儿。”她向银飞递个眼色,匆匆地走了。
姑娘像一团火,把这冰冷沉闷的空气烘热了。银飞稍稍踏实些,思量着这一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丛兴旺这年发了家,日子越过越好。只是过分省吃俭用,刻苦得自己面黄肌瘦,满脸皱纹,身上穿的也破破烂烂,像老和尚的百衲衣。一袋烟抽罢,他才抬起眼皮,瞅了银飞一眼,不凉不热地说:“这么晚才来拜年,俺当你忘了这门亲戚呢。”
半天不说话,一张口就挑了理。银飞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赔着笑脸解释说:“大叔,年前我到湖西去了,除夕才回家,又碰上大哥办喜事,所以……”
“湖西有你啥亲戚,绊住了你的腿?”丛兴旺没好气地说。
银飞将他参加抗日义勇军和父亲组织保家自卫团的经过,简略地说了说。不想,丛兴旺听了更是恼火,把烟袋锅往凳子上“啪”一磕,说:“您爷们儿放着好日子不过,为啥偏偏拉枪攘牛?看见鬼子躲都躲不迭,您爷们儿倒好,硬着头皮上,那还不是打着灯笼拾粪——找死(照屎)!”
银飞说:“不是咱不愿过好日子,是小日本不让咱过。鬼子到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闹得鸡犬不宁,人心惶惶。国民党腐败无能,一见鬼子打过来,扔下老百姓便跑,老百姓还指望什么?现在鬼子已经打到咱门口上来了,共产党领导咱们起来抗战,自己武装自己,保家卫国,这是唯一的出路!要不,只能当亡国奴,任人宰割。大叔,您说是不是?”
“这……”丛兴旺张口结舌,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当然谁也不愿做亡国奴,可是……咱这穷乡僻壤的渔村鬼子也会来吗?俗话说,网儿再稠,也有漏网的鱼。”
银飞笑道:“大叔,这莲花湾可不是穷乡僻壤。往东不过六七里就是津浦铁路,滨湖车站若住上鬼子,一抬腿可就到这里了。”他扫视一下满屋的桌椅橱柜,叹息了一声说,“大叔,您希望的好日子只怕是不长了。”
丛兴旺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瞪圆了双眼:“你你你!大年下,来这里咒俺呀!”
银飞连忙赔礼道:“大叔,您别生气,我说的是实话,鬼子正在沿津浦线向南推进,滨湖车站已在鬼子的掌握之中,只是暂时还没有驻兵。大叔万不可存有侥幸心理。国家,国家,先有国,后有家,国破家必亡,千古一理。”
丛兴旺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三十六计走为上,咱斗不过鬼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大不了,俺舍弃了这份家业。咱本是渔民,船底无根漂四海,哪里平静哪里安家。”
银飞看他自信得意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耐着性子开导说:“大叔,天下大乱,哪里有平静的地方?沿运河北上是鬼子的占领区,南下徐州,正好钻进战火里,以徐州为中心,双方都在调兵遣将,正酝酿着一场大战,弩张剑拔,一触即发。跳过徐州再往南,连蚌埠、南京都被鬼子占领了,您还能飞到哪里去?”
丛兴旺听了目瞪口呆,惊慌不安地打了个转,右手背拍着左手说:“这、这可怎么办?你丛明哥年前去蚌埠跑买卖,都两个月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要是碰上日本鬼子……唉,唉!”
银飞也吃了一惊:“大叔,您过日子的心也太强了,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您还叫他在外面乱跑什么?”
“唉,俺办齐了一批鸡头米、菱角干,听说蚌埠那里正闹饥荒,能卖大价钱,就打发你丛明哥去了。谁知官兵这么不中用,转眼间就丢掉了蚌埠、南京。他要有个好歹,俺可指望哪个?”
“大叔您别着急。丛明哥做事精明谨慎,也许不会出什么事。想必因为徐州有战事就耽搁了。大叔家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尽力而为。”
丛兴旺看了银飞一眼,摇了摇头,心里想:“你这文弱书生,浑身没有四两的劲儿,能顶什么用?”嘴上却说:“俺身子骨还硬朗,啥事都能做,丛秀也顶个男孩子用了,不用劳你的驾。”
话虽说得客气,却是冷冰冰的。银飞心里很不是滋味,向外一看,天色不早了,便试探着说:“大叔,俺爹正在组织抗日游击队,人倒好办,就愁没有枪。听说您家有支枪,能不能借给我们?”
“借枪?”丛兴旺一愣,继而大笑,“你们算哪路军,还向百姓借枪?”
“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白手起家的人民武装,当然要依靠百姓的支持。”
丛兴旺冷笑道:“俺倒佩服你们的勇气,两手空空也敢喊着打鬼子。只是别让人听了笑掉大牙!”
银飞压住火说:“两手空空当然不能打鬼子,所以我们正在积极动员群众借枪、献枪。有了枪就能生存发展,就能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不受侵害,就能打击和消灭日寇!”
丛兴旺摆摆手说:“你满肚子学问,俺说不过你。你绕三百六十个圈,不过是要俺把枪献出来,对不对?论俺和你爹的交情,俺不该拒绝。可是——”他搔了搔头正寻思着如何说,丛大婶一步闯进来,仰着脸,拉着长腔说:“哟,您爹真好记性,还想着俺家的那支‘老套筒’呀!多年不用了,早锈成了铁疙瘩。”
丛兴旺一拍脑门,连忙说:“对对对!你不嫌孬,就拿去吧。”
银飞一针见血地说:“大叔,俺要借的是那支你才捡回来的钢枪!”
“钢枪?”丛兴旺惊得一哆嗦。
“哟——哪个挨千刀的放屁!外财不发穷命人,你大叔啥时候捡过钢枪?”
“是啊,要是俺有,别说是借,就是白给也是应当的。嘿嘿,我和你爹又是割头不换的兄弟,咱又是……”“亲家”二字滑到舌尖上,他赶快打住。
老两口一唱一和,像说大鼓书似的。银飞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看架势,想从这院里拿走一根草棒也没门了。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穿好已经烘干的大褂,正要辞行,忽听得锅屋里传来“叭叭”的一阵响。
“咋啦?”老两口同声惊叫,伸着头往锅屋里张望。
“两只老鼠吱吱怪叫,讨厌死了!“丛秀没好气地回答。
“小祖奶奶,你轻点不行?当心打坏了家什。”丛大婶说着,挪动小脚往锅屋里走去。
丛秀走出锅屋,鸭蛋脸涨得通红,两眼泪汪汪的,一排洁白的牙齿使劲咬着下唇。她低着头,风风火火地走出院门,像和谁赌气,“咣当”一声把门带上。
丛兴旺浑身一震,张了张嘴,伸了伸脖子,像吞咽了一团棉花,噎得脸都变成了紫色。若不是银飞在旁,他准会蹦起来。
银飞见此光景,情知里面有弯,便说:“大叔,您歇吧,我该回去了。”
“别忙,天还早哩,吃过饭再走,秀儿已经……”
“不啦,家里还有急事。”
“银飞,”丛兴旺拉住银飞,“大叔有句话……”
银飞只好停下来,望着丛兴旺欲言又止的神态。
丛兴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从根到梢数落起丛秀,什么越大越不知礼数啦,脾气如何如何坏啦……
银飞心如明镜,不作一声。
他见银飞没有什么反应,稍稍有点失望,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皮,突然问:“你知道她刚才为啥摔盆打碗不?”
银飞摇摇头。
“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银飞心里一动,不由得捏了捏口袋里的银簪。
“唉,你放着教书先生不当,为啥偏偏去参加义勇军?和鬼子打仗,拿着小命当儿戏,要是有个好歹,丛秀她……”
银飞打了个寒战,勉强笑了笑:“大叔,您放心,我不会耽误丛秀的。”
“那你和丛秀的婚事——”
“随她的便。”银飞脱口而出。
丛兴旺紧盯一句:“此话当真?”
银飞昂然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岂能反悔?”
“那好那好,你立个退婚的字据。”
银飞冷笑道:“我说的是‘随她的便’,不是随您的便!”
“什么?”丛兴旺一蹦三尺高,“闺女是俺生的俺养的,自然由俺当家。亏你还读过圣贤书,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银飞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三
银飞怒气冲冲跑出莲花湾,这才放慢了脚步。喜鹊在他头顶叽喳乱叫,小河流水在他脚下哗哗喧笑,那堤畔的杨柳像捉弄他似的,随风舞动,扭来扭去……他像一口吞了二十五只小老鼠——百爪挠心,腻烦透了。他狠命地扯下一根柳枝,没好气地将它折成两截,又折成四截,摔下河去。
“枪没借着,回去如何交代?”这么一想,顿时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一步一晃地向前挪动。一瞬间面前又浮现出黄大水、毛二旦、张泥鳅他们的身影,他们一个个手持钢枪向他兴高采烈地讲述借枪的情景,泥鳅还朝他做鬼脸:“怎么样,俺料定你借不来,还不快把手枪给俺!”银飞羞愧得无地自容,又使劲眨了眨眼,面前什么都不见了,依旧是空荡荡的旷野。“就这样空手而回吗?”他犹豫着,再也没勇气往回走。“不!不能这样回去,得想个办法,一定要把枪弄到手。”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想什么法子呢?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点主意也想不出来。他索性停下来,蹲在河边,挽起袖子,捧起一捧冰冷的河水,洗了洗滚烫的脑门,顿时清爽了许多。他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正自出神,突然“砰”的一声,水花溅起,溅了他一身。一抬头,只见丛秀撑着一只小船来到近前。落日的余晖照射着她,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咯咯地笑着,桃腮上挂着汗珠。银飞又惊又喜。看她只是笑个不停,又觉得好恼,眉头一皱,故意板着脸说:“你笑什么?我心烦得要死,要是你晚来一步,我一头栽到河里,你就更畅快了!”
丛秀一怔,跳上岸,伸出食指点了一下银飞的脑门,教训道:“亏你是个男子汉,真没出息,这点小事就难为得要投河?”
“小事?”银飞真的动了气,“借枪,关系抗日的大计,我说破了嘴,磨碎了牙,你爹硬是不借。叫我回去如何交差?不借就不借,倒也罢了,可你爹又逼着我退婚。婚姻事关终身,难道这也是小事?”
丛秀着急地问:“你退了?”
银飞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说:“不退有什么法子?你爹也是‘好意’,怕我死在战场上,误了你的终身。”
丛秀急得直跺脚:“你真是少心无肝,难道不知俺的心?”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谁知道你想的啥?”
“胡说!你……”丛秀想骂他“你这个昧良心的”,但想到他刚才受了她爹一肚子的冤枉气,连忙咽回去了,拉了拉银飞的衣袖,看着他的脸,柔声地问,“你气糊涂了吧?”
“没有。”
“那好。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当面鼓对面锣,咱跟他们说清楚。”
“说清楚啥?”银飞忍不住“扑哧”一笑。
“好啊,你拿俺开心呀!”丛秀赌气一甩袖子,自己上了船。银飞跟着跳上船去。船一侧棱,银飞站立不稳,猛一摇晃,差点掉下水去。丛秀惊叫了一声,连忙将他拉住,骂道:“笨牛,你真想找死!”
银飞笑道:“你帮我把枪借来,俺就不死了。”
丛秀瞪了他一眼:“枪枪枪!你心里只有枪,根本没把俺放在眼里。”
银飞怔了怔说:“秀妹,我的心你还不明白?”
丛秀学着银飞的腔调说:“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谁知道你想的啥?”
银飞笑道:“是我的不对,我向你磕头赔罪行不行?”说着双膝一弯,做了个要单膝下跪的样子。
丛秀连忙将他扶住,笑骂道:“真没出息,哪有男子汉向自己没过门的媳妇下跪的?”话一出口也觉得说走了嘴,羞得连忙扭过脸去,往船舱里一指,“枪在那里,你拿去吧。”
银飞大喜,扑进船舱拿出枪来,看了又看,乐得合不上嘴:“你真行!”
丛秀用指头戳了他一下:“告诉你,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
银飞向她鞠了一躬,连说:“不敢不敢!”
丛秀咯咯地笑起来,推了他一把说:“别装模作样了,快走吧,等会儿俺爹追了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银飞一愣:“枪是你偷着拿出来的?”
“你别管,天塌下来俺顶着。”不由分说,丛秀把银飞推上岸去,拿起竹篙,就要往回撑。
“等等!”银飞连忙叫住她,从怀里掏出红布包,喊了声“接着”,扔了过去,“这是娘让我送给你的银簪。”
丛秀忙伸双手接住红布包,急急打开,看见银簪,心头不由得春潮汹涌。她把红布和银簪掬在胸口,心里又喜又甜又羞,还多少掺和着一点儿涩,一点儿苦。泪水从眼里涌出,她含情脉脉地看着银飞,说:“你回去,别忘了替俺谢谢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