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诗》
郝莱故居的废墟在赛姆海德的沙土地
好像刺在手背上留下的黥墨闪烁。
旅伴勒住坐骑对我说:
“且莫过于悲伤,要振作!”
离别那天早晨,马利克人的驼轿
好似一艘艘船只,充满欢乐。
好像阿杜里族或是伊本·亚敏的大船
水手驾着,一会儿朝前,一会儿又偏右偏左;
那船像猜埋物游戏的手分土——
船头把一道道波浪划拨。
在营区,可爱的人儿戴着珍珠、蓝晶的项链,
多像一只羚羊——那玉颈、芳唇、秋波!
一只丢下子女的母羊同伙伴在树丛中
身上披着绿叶,嘴里啃着野果。
绽开黑红的双唇莞尔一笑,
好似透过湿润的沙土盛开的菊花一朵。
那是阳光滋润的结果,
只是齿龈因涂着皓矾而被逃过。
一张笑脸多么清纯、亮丽,
好像是太阳为它着上了春色。
有她在,我就可以随心所欲,
骑着我那匹来去轻捷、活泼的母驼。
它不会失蹄,骨架像棺材板一样宽阔,
我驱使它,路面像大衣带着条格。
那母驼膘肥体壮,奔跑起来
好似发情的雌鸵鸟在炫弄姿色。
它跑起来可以赛过良种快驼,
四蹄生风在平坦的路上奔波。
春天,它曾牧放在山坡,
草场青青,春雨刚落过。
它总聪明地跑近放牧人的身旁,
对追欢的公驼甩着尾巴,使其近身不得。
好像一只白色老鹰的双翼
用锥子钉在了母驼尾骨的内侧。
它一会儿甩起尾巴拍打自己屁股后方,
一会儿又用它拍打似干瘪水袋的乳房。
那母驼的两条大腿是何其肥壮,
好似两扇高大光滑的宫门一样。
脊椎骨与颈椎骨紧密相连,
而与肋骨在一起则像一张张弓排成行。
宽阔的两腋好似滨枣树根下的兽穴,
肋骨像弯弓,上有一根坚硬的脊梁。
那母驼的两肘是那样粗壮,
好似水夫提着两桶水在左右两旁。
那母驼周身长得那么恰到好处,
真好似罗马人用砖砌成的桥梁。
它胡须是赤褐色,脊梁很强壮,
走起路来显得优雅,晃晃荡荡。
两只前蹄交错行走,好似搓绳,
两条前腿移动,似有顶棚在上。
它头大,行走迅疾,偏向一旁,
好似为求上进,它高耸着肩膀。
皮带在它身上磨出的条条痕迹,
好似坑坑洼洼的水迹在光滑的磐石上。
它们有时交织在一起,
显得好似衬衣上的补丁一样。
它那长长的脖颈高挺起来,
就像船舵在底格里斯河上。
它那头骨坚硬好似铁砧,
像似记得与锉刀相聚的地方。
它那面颊好似沙姆人的纸张,
嘴唇柔软则像也门人的熟皮一样。
两只眼睛就像两面明镜,
又像两泉水在似石窟的眼眶。
那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看起来
像惊恐的母羚羊的眼一样漂亮。
还有那两只敏锐的耳朵
在夜间能辨出各种声响。
两耳似被削尖,以示名贵,
好似独处荒原的羚羊,耳听八方;
一颗心惊恐万状,然而坚强,
坚强得好似顽石在胸中跳荡。
柔软的上唇裂开,鼻子穿孔,
一步一点头,显得更加顽强。
它驯顺,行走快慢由我执掌,
怕的是结实的皮鞭落在身上。
我可以扯缰让它奔跑如飞,
迅疾得好似鸵鸟飞跑一样。
走南闯北,我就是骑着这样一匹母驼,
我的伙伴说:可真想替你受这种颠簸。
其实,他哪里受得了荒漠上道路坎坷,
他怕不是死在路上,也会遇到打家劫舍。
如果人们说起好汉,我想那是指我,
因为我一向见义勇为,从不懒惰。
我俯首扬鞭驱赶着骆驼,
于是它快步向那灼热的土石相混的蜃景奔波。
它趾高气扬,如同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奴,
让主人观赏她那白衣长长的下摆而扬扬自得。
我住在山沟谷地,并不是怕人找我,
一旦有人登门求助,我绝不会推托。
人们聚会研究正事,你会发现有我在场,
如果你到酒馆里去,也会在那里找到我。
如果营区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炫耀、矜夸,
你会发现我是在高门望族的最顶端落座。
我的酒友们个个高贵,好似群星闪烁,
身着番红花染成衣服的歌女从中穿过。
她衣领宽大,可让酒友们伸手触摸,
裸露处显得细皮嫩肉,绝好的肤色。
一旦我们说:“请你让我们听一曲!”
她就打起精神,强颜欢笑为我们唱起歌。
那歌声就好似失去幼崽的母驼在哀号,
听起来是那样婉转、悲伤、缠绵悱恻。
我一直是挥金如土,
开怀豪饮,寻欢作乐。
直到族人都远远避开我,
把我当成一匹癞骆驼。
但四方的穷人并没对我翻脸无情,
那些高门大户也仍待我如同贵客。
责备我沉迷于声色犬马的人,
难道你能让我在世永远生活?
如果你无法让我免去一死,
那就让我尽其所有,及时行乐!
我一生只关心三件事,
此外,才不管死后人们如何评说:
一是不管别人如何非难,
我开怀先把美酒足喝;
再是一旦有人遇险求援,
我会飞马前去勇敢拼搏;
三是在阴天里,帐篷下,
俊美的女郎会使我无比快乐。
手镯、脚镯,就像套在粗壮的嫩树干上,
使她们显得更加美丽、洒脱。
好汉就要在生时把美酒喝个痛快,
明朝一旦死了,你就知道究竟谁渴。
我看坟墓全都一样——
不管是守财奴的贪吝,还是败家子的挥霍。
到头来都同样是黄土盖身
——几块石板与阳世相隔。
我看无论是慷慨的君子还是吝啬的小人,
最终总逃不过死神对他们的选择。
我看生活就像日渐减少的宝藏,
剩下的岁月也必将最终失落。
以你的生命发誓:人生如缰绳操在死神手中,
是延长还是缩短,还不是全凭它掌握、定夺。
为什么我看我的堂兄马里克,
我对他亲近时,他却疏远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对我横加指责,
在营区,就连侄子古尔妥都责备我。
堂兄让我什么好处都寻求不到,
好似把它埋在坟墓最深的角落。
他无端指责,但我并没有什么过错,
我只是要而不放弃我哥哥的骆驼。
说实话,我对他总怀有骨肉亲情,
一旦遇事,我会同他一起拼搏。
如果遇到艰险,我会维护他的利益,
如果遭遇仇敌,我会为他竭尽绵薄。
如果有人对你谩骂,侮辱你的人格,
我不用威胁,就先让他们把死亡的鸩酒喝。
可我却会无缘无故蒙冤,挨骂,受冷落,
倒好像我犯了什么错误,有什么罪过。
如果换作别人,而不是我堂兄马里克,
他迟早肯定会让我将忧患、烦恼摆脱。
但我的这位堂兄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想逼迫我求他开恩,向他低头认错。
亲人蛮横无理欺负起人来,
真比利剑穿心还令人难过。
纵然我远在天涯海角,
只求你任我性,别管我。
如果天遂人愿,我也会成为英杰,
就像盖斯·本·哈立德与阿慕尔·本·迈尔赛德。
于是我会金玉满堂,财大气粗,
令王公显贵登门,而高朋满座。
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精明强干,
惩恶扬善,雷厉风行,不肯得过且过。
我发誓,我仍然让宝剑出鞘,
剑刃锋利无比,在手中紧握。
一旦仇敌来犯,我用起剑来行事,
让他一剑毙命,不会像钝刀慢割。
利剑如可靠的知己,从不会失手,
剑指向处,风驰电掣,不负重托。
如果别人先对我动手,你会发现
我不可战胜——只要此剑在握。
我手提出鞘的宝剑在路上行走,
卧着的骆驼会吓得站起,浑身哆嗦。
我剑下曾倒下一匹雄壮、高贵的母驼,
主人是位骨瘦如柴、充满敌意的老者。
当我卸下那珍贵母驼的腿骨,他说:
“你难道不认为你是闯下了大祸?”
他说:“大家看,我们该怎么对付
一个喝醉了酒故意伤害我们的家伙?”
他又说:“别管他了!那母驼对他有用,
否则,你们越阻止他会宰杀得越多!”
女婢一直用炭火烤着母驼的胎儿,
男仆们则忙为我们把驼峰肉切割。
一旦我死去,噢,宾图·麦阿拜德,我的侄女!
为我哭丧,要讲述我的美德,把领口扯破!
不要把我当成个凡夫俗子,
成天庸庸碌碌,得过且过。
我也并非不肯上进,自甘堕落,
让人家众口一词指责我为贱货。
假若我真的是窝囊、软弱,
我岂敢与人家为敌、惹祸?
只是人们不肯承认我的勇气、
我的闯劲、诚挚和高贵的家世。
我起誓:灾难不会永远伴我不去
——白昼昏天黑地,黑夜漫无边际。
也许有朝一日我会为维护世家的荣誉
而停止争战、威胁,默默地死去,
倒在一处——在那里,君子也会怕死,
那时,他们会浑身发抖——由于恐惧。
我好似把赌注交给了一个常输的赌徒,
究竟是输是赢,我在等待,且看运气。
岁月将为你显示你不知道的事物,
并非你供养的人会向你提供信息。
向你报信的人,你没同他有约,
也没有为他买过什么东西。
[1] 诗人投靠希赖国王阿慕尔·本·杏德(即伊本·杏德)门下,成为其清客,但他桀骜不驯,曾写下这首诗讽刺国王兄弟,遂使国王怀恨在心,后来设法将诗人害死。
[2] 据说诗人的姐夫阿卜杜·阿慕尔常虐待妻子,诗人不平,常作诗讽刺他,这首诗即为其中的一首。
[3] 诗人幼年丧父,其叔伯欺负孤儿寡母,企图侵吞其父留与其母瓦尔黛的遗产,年幼的诗人即吟咏这首诗警告其叔伯。
[4] 典出“白苏斯之争”:原同属瓦伊勒族的贝克尔与台额里卜两部落因一匹骆驼而酿成长达四十年的流血战争(494—534),这就是阿拉伯贾希利叶时期著名的“白苏斯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