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至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黄昏时风里卷起细细簌簌的米粒子,天黑尽时,白鹅毛已狂飞漫卷。
满城青瓦屋顶,转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满栈桥。
桥头的长乐酒坊,升起灯笼,烧暖炭炉。
落魄琴师输了与老板娘的赌约。
他赌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场雪下起来之前,南朝来的皇后就会被废。
从这渡口遥向南望去,夜雾中,隐约可见依山而筑,巍巍直上的凤台行宫,宫阙嵯峨,灯火如九天星辰闪烁。昔日艳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齐皇后,正幽居在此。
这场雪已悄无声下得纷纷扬扬。
南秦远嫁而来的宁国长公主华昀凰,眼下还仍是昭阳宫的主人,北齐国君的正妻。
落魄琴师与老板娘的赌注,不过一坛酒。
皇后会不会被废,原本与乡野庶民全无干系。
唯独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两国必争之地,这三年间烽火平息,暂得太平,全赖南北联姻的维系。
今岁入冬,废后流言仿佛是从北边传来,不知多少人在暗里揣测,幽居殷川行宫的华皇后,究竟还回不回得去帝京。
无论南北,从来没有过哪一朝的皇后,生下皇子未足月就迁出中宫,凤驾离京,独自远居。自此两年间,皇后再没有离开过凌云孤峙的凤台行宫。
皇帝更不曾驾临殷川。
然而,不希望废后纷争再起的殷川百姓,总盼着流言不会成真,总觉着这位南朝长公主非同等闲。毕竟,没有哪一朝哪一国的公主,有过这样惊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做了她的陪嫁,从南秦送嫁而来的五千羽林精卫,至今驻守于凤台行宫,遵奉皇后一人号令。
“皇后哪里是说废就废的,堂堂南朝长公主,又生育了皇子,还有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谁不知道,华皇后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呢。”
老板娘脆声泼辣。
殷川自从成了长公主的封邑,才得来太平安稳,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长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个南人,母家是从南朝徙来的,自然盼望长公主能把这北齐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从京城流落来此的落魄琴师,嗤之以鼻,“妇人之见,可笑,可笑。”
“南朝现今是裴太后临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长公主就什么靠山也没有了。她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原是侍奉过废太子,在南朝时就有秽乱名声,一时狐媚惑主,坐上中宫之位。听说上月南朝献给皇上的冬岁礼,又有好几个美人,裴太后这是恨不得让皇后立时失宠啊……这二人,势如水火,可见当年的宫闱秽闻半点不假。”
老琴师捻着下颌黄须,连声嘿嘿,议论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长。
老板娘讥诮道:“两边宫里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亲自瞧见似的,真了不得!”
众人哄笑。琴师脸皮泛热,不忿道:“老夫当年给宫中乐正大人当侍从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满座都是往来于南北两地的客商行贩,听琴师在那里高谈阔论天子家事,也时而凑趣哄笑,大都不以为意。只有一个初次从南朝随商队过来贩茶的少年,听得失惊,侧身低问左手旁的汉子,“怎么,他竟不怕官府治罪,这些疯话都敢讲?”
在南朝,不论是当今裴后临朝,还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厉,没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议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轻则鞭挞,重则割舌。
少年的问话,那汉子像全没听见,不理不睬。
旧窗吱吱,挡不住外边风声如刀。
少年裹紧棉袍,见这汉子穿件脏污的皮袍,在屋内也不脱去毡帽,压低帽檐,闷头喝着一碗酒。看他落魄穷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来,一同喝。”
那人略抬脸,瞥了少年一眼。
被这双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闪子,少年惊得一缩。
大汉满脸浓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双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话,少年也默默缩回去,看都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
倒是右手边坐着的老丈,听见少年先前问话,悠悠接口道:“这话在我南朝自然讲不得,到了北边,京城里也不能讲。至于外头嘛,齐人原本是游牧骑射的异族,立国至今,礼法不达庶人,民风向来粗豪。何况这里是殷川,南北不属,官府只是个虚设。你莫怕,也莫学那老匹夫口无遮拦,是非少说……”
少年讪讪应诺,耳里却听着那琴师还在喋喋吹嘘他从京城听来的传闻,说华皇后实则早已疯了,皇上将她贬来行宫养病,如今两年都不见好,迟早是要废了她的。
“老丈,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废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问老者。
老者叹口气,无言可对。
少年一时也愁起来,伸手去拿酒壶,蓦地发觉,邻座空空,那个怪人不知几时已无声无息离开。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风卷着雪粒,扑了他一脸,直钻眼皮。
他只呆呆瞧见,漫天风雪里,那汉子的身影消失得极快,不似常人。
风雪终于消停时,已是深宵,酒客渐散去。
酒肆临着渡口,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师手拎半壶残酒,背上负了长条包袱,走出酒肆仍回头啐一口那不识好歹的老板娘。转身忽一抬头,前方树下,一抹斜长人影投在雪地。
琴师醉眼惺忪望去,见那人毡帽遮头,一步步踏着地上碎雪,走了过来。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篷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惊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御制之曲?”
少年颔首,“你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昭明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相和,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内流传,外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不久昭明帝英年崩殂,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姽婳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1]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结在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远嫁北齐为后……凤台行宫,丝竹禁绝,长公主从南朝带来的古琴,怕是从此喑哑了。”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淡淡道:“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蒙沈相所救,从此做了暗卫,随侍先帝。先帝赐我此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每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得死。”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
小舟上已无可退之处,舷外是急涌的江水。
少年一笑,“便让这殷川之水,洗净你的污言秽语。”
雪后的凤台行宫,巍巍绰绰,笼在冷月幽光里。
次第宫门,直入云中,直入夜色最浓最寒之处。
深宵宫门已合,十余名内侍挑了灯,默无声息地清扫蜿蜒玉阶上的积雪。
出使南秦的使节,明日午时前后就到,奉旨前来觐见皇后。
清扫玉阶的一名宫人,呵气成霜,将双手插进袖笼暖一暖,抬眼望月。
子夜寂静无声。
城中驿馆内,住进了入夜才抵达殷川的使臣韩雍一行。
明日一早便要觐见皇后,年迈的韩雍早早便已歇息。
驿馆闭门,灯火俱熄,守卫昏昏欲睡。
无人留意僻处驿馆角落的房里,文弱的琴师,换了装束,假须遮面,来去如魅影。
自奉沈相之命潜入北齐,被选入诚王府中,他就成了琴师任青。
明日,他是任青,是被韩雍带入行宫,献给华皇后的南朝琴师。
今夜,他是离光,是沈家培植的暗人,是效忠先皇与长公主的死士。
潜出驿馆的离光,夜行酒肆。
殷川是长公主的殷川,便是南秦的殷川,是故国之土。今生的最后一夜,他想在故国的土地上再走一走,再喝一口殷川之水酿的酒,看一看那轮照耀凤台行宫的月亮。
昔年皇城,他曾目睹浩浩荡荡送嫁的队列,云霞蔽日一般拥着长公主鸾驾远去。原以为有生之年再不复见,却不料风云翻覆,他这一枚棋子,在白子黑子间易色移位,终究落在了凤台行宫。咫尺之间,重重宫门阻断,如隔云端。
沐浴洗去了一身乘雪归来的寒意和杀气,离光脱簪散发,盘膝独坐窗前。
身前几案上,放着一袭白衣,一支玉簪,一具古琴。
那是副使钱玄的心腹随从亲自送来的衣袍簪戴,命琴师任青明日上殿觐见,务必照此穿戴。离光看着案上的白衣玉簪,唇角有讥诮淡薄笑意。
即便相貌六分相似,即便一样玉簪白衣,谁人又能效仿得了先帝的仪容,可笑那诚王,未曾亲见过先帝——天人之姿,尘世里,岂能再有。
诚王煞费苦心,寻到与南秦昭明帝容貌相似的琴师任青,等来今日之机,将他送入殷川行宫,送到皇后华昀凰眼前——以任青之名,隐伏至今的离光,终于等来这一天。
这一天,诚王等了许久,离光、沈相、皇后华昀凰却已等了更久。
取玉簪在手,缓缓束发于顶。
再取白衣加身,束带整袖,转身回视镜中。
剑,静静卧在案上。
离光肃然双手奉举,三起三叩。
先帝所赐,见物如见君。
兰叶般薄而窄的剑,天生是刺客的剑。
明日这剑将要尝到世间最芳美的血,她一人的血,将要以所有罪人的血来偿还。
她的血是神圣洁净的,罪人们的血则冰冷肮脏。
她以自己的血,在北齐封冻之地,浇灌出复仇之花,那些背弃君上的罪人们,终将以血来洗清罪孽。窗外月色映了雪,照上剑身,泛起清光如水。许多人的刻骨苦忍,成败一举,就在明日,就这把剑上。
剑出,则天下变。
寂夜深殿。
衔鸾琉璃垂苏宫灯一盏盏照进去,照不透重帷之后,幽沉沉浮动的碧烟。
混含药味的特异熏香,清苦绵长,从内殿渺渺飘散出来。
侍立在商夫人身边的年轻宫女,不禁屏息,隐隐觉得这香气也带了寒意。
外头仿佛下雪了,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青婵,是下雪了?”
她闻声回过神来,听见商夫人在问话,忙应了声是。
“今年雪下得真早。”商夫人顿了顿,似自言自语,“还好韩雍已到了。”
青蝉微怔。
极少见到商夫人过问起皇后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商夫人就像皇后的一个影子,沉默淡漠,仿佛世间事全无一样与她相干。
在行宫侍奉皇后两年来,青蝉眼里的商夫人,从来素衣单髻,不着脂粉,容色虽不美,举止气度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即便是皇后初到殷川,病得极重的那时候,也不见商夫人有过慌张失态,只是一步不离伴着皇后。
而今夜,商夫人没有在寝殿那道黛青云母屏风后面随侍,只垂袖静立于帘下,倾听外边的风雪声。青蝉想,或许是因为,明日来的韩大人,觐见了皇后,便要出使南秦。这多少撩起了商夫人的思乡之心?
若不是有使臣来,青蝉以为凤台行宫已被皇上遗忘。
两年了,皇后独自幽居殷川,皇上一直不闻不问。
幽居行宫的华皇后,终日素服,为昭明帝和贤恪太妃服孝,连新岁和寿诞也不向皇上问安,仿佛万念俱灰,一心终老行宫。
如今皇上令出使南秦的使臣前来觐见,多少有些关切之意吧。连商夫人也这般在意明日的觐见,或是盼着皇上回心转意的。青蝉暗里揣摩着,却见商夫人已转身走向内殿,斜长影子垂曳身后,长裾似流水逶迤。
不知为何,青蝉觉得这端凝背影,比往日多了一分寒意。
镶嵌屏风上的云母流转幽光,商妤在屏风前止步,冰凉的两手拢在袖底,屏息片刻,才轻悄将合拢的屏风推开。
琉璃光,碧烟沉。
画案后的皇后华昀凰,素衣曳地,长发披覆两肩,执了羊脂玉管霜毫,垂首凝神纸上,仍在画一幅画。
素手执玉管,肤光比玉色更冷。
商妤将屏风合上,也不近前,也不出声,拢在袖底的双手越发冰凉。
“阿妤,什么时辰了?”
华昀凰的声音,碧烟般轻微。
商妤走到画案之侧,轻声道:“是梳妆的时辰了。”
华昀凰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得空茫,不见喜悲。
商妤想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口,喉头发苦。
华昀凰缓缓搁了笔,将画幅卷起搁在案侧,起身离了画案,到妆台前坐下,满头青丝披散下来,与一身素衣相映,一黑一白,恍如两世。
商妤握了玉梳,抬起手来,手腕有些发软。
两年间,为亡母守孝,昀凰终日散发,商妤一次也不曾为她梳过头。
而今日,等了许久,终于到来。
注释
[1]引用:沈约《江南弄》宋玉《神女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