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夏日旧梦
楚骄月安静地坐在费莎莎身边。自甄安娜离开之后，她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时间的沙漏仿佛在这个女人身上静止了。
心电图仪“滴滴”地响了两声。她茫然地抬起头来，是自己出现幻听吧。之后发生的所有事，也只能证明了那句俗话：一切都是天意。
在新酒店开业前夕，唐奔奔给墨宇皓发了一条微信，要求住进 9009 号房间感受华美夜景。之所以有这么个要求，是因为她研究后得出结论，新开业的酒店 9009 房间，无论是从方位还是日照时间都和上一间起火的客房一模一样。她早早住进去一晚，就是不想给任何人住进去的机会。
而墨宇皓却在酒店开业的前一天深夜，收到了唐奔奔的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唐奔奔说自己头疼得厉害，问他能不能住在隔壁陪她一夜。
墨宇皓回拨电话却无人接听，当然也不知道这是甄安娜提前设计好的推送短信。焦急之下，他赶到酒店，一阵敲门之后无人应答，他毫不犹豫地请客服部打开了房门。
进房后的墨宇皓看见唐奔奔安静地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然，一头栗色的长发散落在床上，泛着凉凉的光。
他伸手轻触她的额头，体温正常。他坐了下来，转身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还未来得及喝，就因为几个工作电话急匆匆地离开了。
这个晚上，他真的住在隔壁房间陪她。半夜，一声尖叫从旁边的房间传来，墨宇皓瞬间掀开被子夺门而出，敲门喊人。
门倒是很快被打开了，他的唐奔奔依旧安然无恙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的神思却是涣散的。看到墨宇皓后，她更怯了一点，诡谲的遐想像一堵厚厚的墙把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他问她。
“有鬼。”她惊魂未定。
墨宇皓挑了挑眉毛没有接话。
“真的。”她的委屈被他没有笑出的笑放大了。
好吧，这样的胡闹，他都认了。他随着唐奔奔走进房内，在她的指引下，看到那杯还没来得及被他喝下的水。他的头皮微微一麻，当然知道这是自己留下的，却又不好意思当面说破。
唐奔奔握起水杯喃喃自语：“我睡觉前喝了一杯水，用的是玻璃杯，绝对不是茶杯，而且我喝完了，是空杯，可这茶杯里竟然装满了水，即便是服务员也不会在我睡着时喝茶吧。”
“也许是服务员忘记收拾了。”他含糊道。
“不会的，刚才真的没有，我记得很清楚。”她抗议起来。
他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微微仰起下巴，就把唐奔奔整个人罩进了眼里。她的头发因为刚刚起床的缘故自然地卷曲着，这使得她原本清寂的脸蛋添了几分春风拂月的妩媚。
他站了起来伸手拉住她：“好，你的房间有鬼，我相信你，我跟你换，你睡我房间。”
墨宇皓打横抱起沉浸在怪力乱神想象中无法自拔的唐奔奔，踢开房门，把她放到床上，拉了张薄被盖住她：“你安心睡，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叫我。”
这一放，唐奔奔算是彻底醒了，不仅醒了，还带着一丝紧张。她坐了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你居然住在我隔壁，我让金文善给我留两间房，9007 也是空给我的啊。”
墨宇皓点点头：“嗯，我不太放心你，所以来看看，怎么了？”
“你别住我刚才睡的房间，好不好？”她恳切道，事情在没有得到验证前，她不想告诉他。
他俯下身来，捋了捋她垂下的发丝，柔声问：“不让我走？”他薄薄的笑容浮了起来，甚是好看，“你不让我走，我可就真的不走了。”
唐奔奔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严肃极了，一点也不像开玩笑：“你答应我回去好吗？回家去，不要住酒店，不要住我隔壁。”
墨宇皓想了想，今天的唐奔奔真的有点反常，但他很快以为她还在为刚才茶杯的事情而害怕，旋即点点头说：“那好，我听你的，但你也得听我的，别乱想。”
“嗯，一定。”唐奔奔允诺。
“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来接你。”他走向门口，转身轻轻地带上了门。听见关门的声音，唐奔奔又扯了扯本被掖着的被子。被子里似乎还留着他的温热。她的脸烫得厉害，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着。她索性坐了起来，走向卫生间。
她在花洒下站了很久，冰凉的水流缓缓从她身上滑过。很多年之后，唐奔奔都会回忆起这一幕，如果那天晚上他们都没有走又会怎样。
房间的门是被忽然踹开的，她从淋浴间紧张地探出脑袋，即便只是一个背影，她也看出了来人的疯狂。一个女子掀起了床上的被子，张牙舞爪地抛向天花板，隆隆的嘶吼听起来像悬浮在空中，类似于野兽的声音：“墨宇皓！你在哪儿！”
唐奔奔后退了一步，瞬间被潮水般涌起的失落淹没。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就像上次她看见了他领带上的口红印子时的感受一样，都让她低落到不想说话。
她是谁？怎么会知道墨宇皓在这里？他告诉她的？还是他们亲密无间到可以随时翻看对方的手机，所以来找他了？
唐奔奔悄然退了出来。
长长的走廊灯光幽深晦涩，十分适合那些暧昧不明的故事，像苔藓一样默默地滋生。
费莎莎的眼睛迅速充满血丝，牙齿也不停地颤抖起来。她的发鬓凌乱，青筋暴起。因为长久地躺着，日益单薄的肉体里住着思想膨胀的巨人。她早已没有了昔日千金小姐的影子，此时此刻更像一只挣脱了牢笼的猛兽。
混沌之初，你为何来到这里？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恨？丧钟声，挽歌声，呐喊声……声声震耳欲聋，刺破了她的耳膜。她的耳朵忽然听不见了，眼前却升起了熊熊烈火，在烈火的尽头，她被热烈地燃烧着，竟然看到他了……
此时的唐奔奔披着单薄的衣服在酒店对面的湖心坐着。湖中央白雾袅袅，隔着层层水雾，她的双眼竟也蒙上了一层薄霜。当时的他们也是在这里坐下的。
唐奔奔心灰意冷地深想了一步：这段时间墨宇皓对自己也不像是假的，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可他未必跟别人在一起就不开心，也许会更开心。
“是不是呢？”她自言自语，回过神来自己先怔了一怔。这句话被悠悠夜风带进了水波中，连一个浪儿都没有翻起，就没影了。
忽然，湖中心金光一片，粼粼波光诡异地滚动着，在她的瞳仁中凝成了一簇火焰。唐奔奔顺着湖水的倒影往酒店方向看去，上面火光一片。怎么会这样？还没有到阳光直射的正午啊。
轰然一声，她站了起来，正欲疾步奔跑，两个陌生的男子挡在了她的面前。
“请问，是唐奔奔小姐吗？”
“是的，你们是谁？”
“请跟我走一趟。”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地架起唐奔奔，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她塞进车里。
“哐当”一声，车门关上了，车窗外的景物被迅速抛在后方。
唐奔奔挣扎着坐起，惊恐地拍打着车窗。她看过很多新闻，那些关于绑架的血腥画面和残忍手段像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平行世界的主角。
半个小时后，轿车在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停下，一个瘦弱且佝偻的身影伸着脖颈，站在酒店门口等她。
“奶奶救我！”唐奔奔连滚带爬地下车。
“两个混账的东西！我让你们把唐小姐请来，你们把人给我吓到了。”
没等唐奔奔反应过来，两个壮汉已经挨了两个嘴巴。
打人的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腰背笔直，衣衫靛蓝，精瘦模样，教训完两个壮汉后，步履颇有章法地向唐奔奔走来，脸上的神情比她挺起的腰背更为傲慢。
奶奶迎了上来，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唐奔奔：“奔奔，不怕……”
时光穿越了斑斓的往昔，经久弥新，纷至沓来。那些尘封的秘密等待着开启它的钥匙，重新回到光芒万丈的世界里……
这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
“是个女孩子呀。”一位神情慈祥的老妇人逗弄着襁褓里的女婴。
床榻上的年轻女子虚弱地坐起来，纯美的脸孔上一双眼睛乌黑莹亮。“他来了吗？”
老妇人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
“不会再来了吧？”她的声音很轻，像清晨最薄的露水，阳光一热，就散了。
“太太，吃点东西吧，先生会来看你的。”老妇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粥安慰道。
此时，床上的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呢喃的声音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猫。老妇人放下鱼粥，转而抱起她，轻轻拍哄，又不禁感叹起来：“多美呀，一个冰雪模样的小小人儿。”
一个星期后，年轻女子出院，陪着她的，除了老妇人，还多了两个女性保姆。从生产至今未有任何男眷露面，女子独自在出院记录上签字，笔记清丽娟秀：唐婉容。
三岁之前，记忆对于唐奔奔来说是空白的。孤儿院健康的婴儿本不多，粉琢玉砌、冰雪聪明的唐奔奔便成了稀罕的人儿，打小就是看护阿姨们的宝贝，想收养她的人排成了队儿。机缘巧合，她被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据说本来她能给更富足的人家。
奶奶笑而不语，伸出手仿佛在呼唤她的前世今生：“奔奔，过来。”
唐奔奔木然地伸手回应，手腕被她紧紧拽住，亦步亦趋地跟在精悍的老者身后。
酒店内堂，碧玺为梁，紫金为盖。怡人的檀香凝气弥漫在大堂中央，刁钻地冲进了她的鼻子里。极奢的水晶灯饰从穹顶上垂下，往事像吊灯上无数小切面的光影，此刻纷纷落下，洒在唐奔奔的身上。
套房的大门是敞开的，一位华服夫人雍容而坐。她的穿着极为讲究，丹青色的锦袍袖口印压着金线宝珠，脖颈之间的绿宝石透皙润亮，低低挽起的发髻一丝不苟，脸上的神情正介于肃穆和温和之间。
但对于唐奔奔来说，这一切的吸引力，都比不上她身旁站着的一位医生。华服夫人的眼光触及唐奔奔的一瞬，便明亮了起来。是她没错了，她长着弟弟的鼻子和嘴巴，眼睛却像唐婉容的。透过这张脸，夫人仿佛看到故人往昔的神韵气度。她按捺住了心中的激动之情，转而给医生一个平稳的眼波，应者立刻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唐小姐，我们见过面，我是斯蒂菲医生。”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感情。
“是，在加拿大的时候，您给我做的手术。”
“坐在你面前的是奔迈创始人威尔赫姆巴赫的女儿乔恩夫人，你亲生父亲的姐姐。”
语落魂惊，一声炸雷。
这听起来像个笑话，唐奔奔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
斯蒂菲给了她反应的时间，缓缓道：“威尔赫姆家族是显赫的名门望族，全球十大汽车创始人之一，你的祖父威尔赫姆巴赫更是把家族荣光发扬到了极致。你的父亲是他的私生子，也是乔恩夫人同父异母的弟弟。”
唐奔奔分出神来看向这个从天而降的乔恩夫人，她的脸孔此刻看起来有一种冰冷的慈祥。
斯蒂菲的天外之音，再次敲击在她的耳鼓上：“你的父亲交友广阔，风流潇洒了一生，虽然作为私生子无权继承大部分家业，但是他却是酒店建造经营的鬼才，建树非凡。他临终前觉得愧对你的母亲，为了补偿你们母女俩，他留下遗愿让乔恩夫人找到你，并把加拿大Angel 酒店的管理权及少量房产留给你。至于你，你的血液在加拿大时我早已采取，做了 DNA 亲子鉴定和详尽的身份调查。”
修长疏离的睫毛像生出了万千阡陌，遮住了视线，一片迷蒙。唐奔奔努力地睁大眼睛，好不容易对焦到了奶奶的脸上。
奶奶也在看她，痛心，不舍，欣喜，一层层地从她苍老的眼眸中滤过，撑开的皱纹最终变成了一抹欣慰的微笑。
“奔奔，她说的是真的，你能找到家人，真好，真好。”说完，她很敬重地向夫人鞠了一躬。
奶奶把腰弯得很低，薄薄的衣衫上脊椎可见，如同一座经年累月被风雨压弯了的拱桥。唐奔奔鼻尖一酸，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尚在人间，能够有朝一日与至亲相认，但是随着时间的洪流，那冥冥中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属早像一片枯卷的叶子消融在岁月的浪头里，她终究把这份稀薄的愿景放下了。
良久之后，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我的妈妈是谁？她在哪里？”
“唐婉容已去世二十多年，Angel 酒店就是你的父亲为她建造的，乔恩夫人只是完成你父亲的遗愿而已。既然找到了你，需要你跟我们回加拿大完成交接手续，飞机已经等在外面了。”
“奔奔，”奶奶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晃了晃她僵直的身体，“去吧，你总要面对的。”
唐奔奔的身体被晃动了一下，站得极其不稳，像一个风中的扯线木偶。她摇了摇头，哽咽道：“不是，这是什么情况？我在这边还有工作，没有请假，而且……”她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你去啊！现在就去啊！”
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呵斥过她。
她的手再一次被紧紧地拽着，甚至带着几分强力的推搡。她茫茫然地走到了天台垂梯口，直升机在等着她，螺旋桨旋转的气流掀起的阵阵横风刮在她的脸上，衣襟翻飞，往昔岁月挟裹着千山万水排山倒海而来：病榻上的爷爷，绝望无助的奶奶，孤儿院角落里被烧焦的玩偶，还有墨宇皓清冷的脸庞……
她陡然认识到眼前的一切并不是虚妄的梦境，是足以把自己撕裂的现实。跨进这扇门，她似乎就要进入一个平行世界，原来的自己将会灰飞烟灭。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唇齿发抖。她紧紧抓住老人的手，一双正在奋力推开她的手，似乎就是这么一双苍老却温暖枯槁的手，承载了她唯一的亲情。
“我走可以，除非她和我一起。”她的声音被淹没在气流里。
斯蒂菲报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乔恩夫人，只见她微微蹙眉，旋即眉心松散开来，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