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些事还在正常进行。他去剑桥的爸爸家过周末,猛看了一气电视。星期天他跟他爸爸还有林塞,他爸爸的女朋友,一起去了诺福克林塞妈妈的家,他们去海滩散步而且林塞的妈妈平白无故地给了他五英镑。他喜欢林塞的妈妈。他也喜欢林塞。甚至他妈妈也喜欢林塞,尽管她时不时地都要讲几句她的坏话。(他也从没为林塞说过话。事实上,他还留心记下林塞说过或是做过的蠢事等回家后报告他妈妈;这么做起来更轻省。)每个人都很不错,真的不错。只是人太多了一点。不过他跟他们处得都很不错,而且他们也不认为他有什么怪异的,或者至少他们没有表现出来。他回到学校的时候还琢磨他自己先前是不是无中生有,太小题大做了。
但在回家的路上,一切又开始了,那是在街道拐角的报刊店里。那儿的人一直都不错的,他们并不介意他翻看电脑杂志。他在那儿翻上个十分钟他们是不会说什么的,即使真说什么口气也很温和,像是开玩笑,不像好多别的商店那么吝啬和歧视小孩。“同时只允许三个小孩入内。”他恨死那种做法了。就因为你小你就是个小偷……他坚决不进窗口有那种标志的商店。他才不会把钱给他们呢。
“你可爱的妈妈还好吗,马尔库斯?”他走进店里的时候柜台后面的那个人问他。他们这儿的人都喜欢他妈妈,因为她跟他们聊他们来的地方;她曾来过这儿一次,好久以前了,那时候她是个真正的嬉皮。
“她还好。”他什么事都不想告诉他们。
他找到了那本上个星期看了一半的杂志,就把周围的一切都忘了。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只见他们都跑到他身边来,挤得不能再紧了,而且他们又在笑他了。他讨厌那种声音。即使在他的余生中全世界都没有一个人再笑了他也不觉得可惜。
“你在唱什么呢,小神经?”
他又这么干了。他刚才在想他妈妈的一首歌来着,一首乔尼·米切尔关于出租车的歌,不过很显然,这首歌又从他脑子里溜出来了。他们就都吵吵起来,戳戳他要他转过身来。他不理他们,努力想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读的杂志上。在他有一篇电脑文章可以迷失自己的时候就不需要靠琢磨有多少种巧克力了。他开始的时候只是假装,但不过几秒钟他就真的完全沉浸在其中,把周围的人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报刊店了。
“喂,穆罕默德,”那帮家伙中的一个大声叫道。那不是帕特尔先生的名字。“你应该查查他的口袋。他一直小偷小摸的。”然后他们就走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口袋里装满了巧克力和口香糖。他一点都没感觉到。他烦透了。他想解释,不过帕特尔先生打断了他。
“我刚才一直看着他们呢,马尔库斯。没事的。”
他走到柜台边把口袋里的东西都堆到报纸上。
“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马尔库斯点了点头。
“你最好躲着他们点。”
是呀,没错。千真万确。躲开他们。
他到家的时候发现他妈妈正蒙着件外套躺在地板上,在看儿童卡通片。他进门她头都没抬。
“今天没去上班?”
“早上去过。下午我请了病假。”
“什么病?”
没吱声。
这可不行。他只是个小孩。近来,当他越来越大起来的时候他越来越多地这么想。他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或许因为,当他真的只是个小孩的时候,他都意识不到——你得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认识到你还很小。要不然,也许在他小的时候确实没什么事不正常——五年或六年前他妈妈怎么都不会有半天时间躺在外套底下打哆嗦,一面还在看愚蠢的卡通片,不过即使她真这么做过他当时也不会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的。
不过必须得采取点措施了。他现在在学校里过得狗屎不如,在家里也过得狗屎不如了,而且因为他就这么两点一线,这也就差不多等于他从早到晚都得过狗屎不如的生活,只除了睡觉的时候。一定得有个人来采取点措施了,因为他自己完全无能为力,而且除了那个躺在外套底下的女人以外他又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
她,他妈妈,可真够滑稽的。她很赞成两个人交谈。她总是要跟他谈话,要他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但他知道她并非真的如她所言。在小事情上她是很好的,但他知道要是碰到大事可就不灵了,特别是现在,在她毫无理由地哭个不停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又看不到任何能避免此事的出路。他只是个小孩,而她是他妈妈,如果他感觉不爽她有责任不让他再这么想,就这么简单。即使她并不想这么做,即使这会导致她自己感觉更不爽。倒霉。太糟了。他真气得够戗,现在就想跟她谈谈。
“你看这些东西干吗?都是垃圾。你一直都这么跟我说的。”
“我还以为你喜欢卡通呢。”
“我是喜欢。我只是不喜欢这一部。糟透了。”
他们俩都盯着屏幕一言不发。一个看起来像只狗的怪异的东西正努力寻找一个能把自己变成飞碟的男孩。
“什么病?”他粗声粗气地问,就像是老师问某个学生,比如保罗·科克斯他有没有做作业一样。
还是没有吱声。
“妈妈,你是什么病?”
“哦,马尔库斯,并不是那种病——”
“别当我是白痴,妈妈。”
她又哭了起来,是那种他最怕的拖长音的低沉的呜咽。
“你不能这样哭了。”
“我没办法。”
“你得想办法。如果你不能好好地照顾我,那就得另找个能照顾我的人来。”
她翻身趴在地板上,看了看他。
“你怎么能说我没有照顾你?”
“因为这是事实。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我做饭而已,这个我自己也会。剩下来的时间里你就只管哭。这可……这可不好。这对我不好。”
结果她哭得更响了,他也就由她去了。他上楼去自己的房间戴上耳机玩NBA篮球游戏,虽然除周末以外的晚上他是不该玩这个的。等他再次下楼去的时候她已经不在地板上了,羽绒衫也收起来了。她正在往盘子里盛意大利面和沙司,她看起来还不错。他知道她并不是真的不错——也许他曾经只是个小孩,但他现在已经够大的了,他已经知道别人不会仅仅因为你告诉他们别再发疯就真的不再发疯了(他刚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正是他妈妈的病症所在)——但他并不在乎,只要她在他面前显得还不错就行。
“你星期六要去野餐,”她完全出人意料地说。
“野餐?”
“没错。在摄政公园。”
“跟谁?”
“苏兹。”
“不是‘单亲父母联盟’那帮人吧。”
“就是‘单亲父母联盟’那帮人。”
“我恨她们。”他们刚搬到伦敦的时候菲奥娜曾带马尔库斯去过“单亲父母联盟”在某人的花园里举行的夏日聚会,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去参加任何活动;马尔库斯比她参加的聚会还多,因为苏兹曾带他一起参加过一次她们的远足。
“Tant pis。”
她干吗非得这么说话?他知道这是“糟透了”的法语说法,但她为什么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说句“糟透了”了呢?她毫无疑问就是个怪人。如果你有个无缘无故冒出句法语的妈妈,那你多少也就命中注定要在报刊店冷不丁大声唱起歌来了。他猛往自己的意大利面上加奶酪,然后用力搅拌。
“你去吗?”
“不去。”
“那我为什么一定得去?”
“因为我在休假。”
“我可以躲开你。”
“我在按你的吩咐行事呢。我正在另外找人照顾你。苏兹在这方面比我在行。”
苏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们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她是很好;马尔库斯也很喜欢她。但他仍然不愿意跟她以及那帮“单亲父母联盟”里的小孩子一起去野餐。他比他们绝大多数都要大十岁,每次他还没等跟他们有什么实质性的接触他就已经烦得要命了。上次他们是一起去动物园,回到家后他就跟他妈妈说他要做输精管切除手术。真让她乐不可支,可他是认真的。他知道他是永远不会要孩子的,那干吗不现在就把它做了,一了百了?
“我干什么都行。我可以坐在我的房间里打一整天的游戏。你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我在家。”
“我想让你出去走走。干点正常的事。这儿搞得太紧张了。”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哦,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们相互之间对对方都没任何好处。”
忍住,一定要忍住。他们相互之间对对方都没任何好处?从他妈妈开始哭以来他头一次也想大哭一场了。他知道她对他没任何好处,但他从没认识到这还是双方面的。他都对她干什么了?他一件事都想不起来。总有一天他要问问她她到底什么意思,不过不是今天,不是现在。他不能确定他是否会喜欢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