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潮流之外: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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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字中蛊

胡兰成是有魅力的男性,他热爱女性,甜言蜜语,金钱,还要给婚姻。但他的爱又短命,像烟火一样,绚丽开放,马上寂灭。这样的男性是女人的克星。张爱玲的初恋就遇上了他。

01 隐秘盛开

去南京寻张爱玲,这天是戊戌中秋,南京的温度却是32摄氏度,从丹凤街到香河路,来回走了几趟,也无法找到石婆婆巷20号。在一丛烂的电缆线后面,是白底蓝字石婆婆巷路牌,一条东西向的小街。那就是这里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旷世奇恋,也是与这条长不过三百米的小巷有关。

1942年8月的一天,胡兰成正在石婆婆巷20号院子里晒太阳,翻看苏青寄来的杂志《天地》,恰好翻到了张爱玲写的文章,立刻被张爱玲的文字惊动了。“上海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静过——大白天里!”他感觉身边的世界也停止了转动,这别致的文笔、洞悉人性的男女故事、文字的浓烈别致让胡吃了一惊。本来是半躺着的身子突然坐了起来,这些文字像是半空给了他一拳,他就僵直着身子一口气看完了《封锁》,像着魔一样,又看了一遍。秋天的太阳晒得背上发热,这样奇异的文字,这样钻入人心的描写,那个吕宗祯,平庸但又时时想调情,虚伪又自私的人,怎么越读越像是自己呢?他背上脸上不觉地出了汗,有一双眼睛在看自己,遍体透明。内脏里那点丑怎么也掩饰不住。

这本杂志在自己手里跳动着,好像要自己跳出去。他就这样待在秋天的太阳下,怔怔的,像是中了蛊。这时,门响了一下,画家胡金人来了,胡兰成迫不及待地把杂志送到他手里,急切地说:“神笔,神笔!读读《封锁》,写得太好了。”胡金人从来没有见过胡这样子,只好取来坐下就读。胡就在草地上走来走去,嘴里喃喃:“怎么可以这样好,怎么可以这样好!”十几分钟后,胡兰成赶过来,胡金人赞道:第一等好文字。胡兰成还不罢休,盯着他的嘴巴,好像在等他说更多赞美的话来,胡金人笑了起来。

这还是不够,胡兰成在院子里的草地上踱来踱去,他想找个人问问张爱玲何等人,他对这个能写如此好文的人充满了好奇与渴念。他坐下来给《天地》的总编苏青写了一封信,说了一通闲话后,直直地问:张爱玲何许人?又随信写了一篇文章《皂隶·清客与来者》,评论了小说《封锁》。

从这天起,胡兰成对张爱玲着了迷。从各年杂志搜寻张爱玲的小说以及小报上她的散文。他觉得凡是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这个秋天,胡兰成觉得,天地颜色大变,张爱玲那玲珑剔透的文字改变了他看世界的角度,每一样事物都新鲜起来了。《天地》新的一期又寄来了,这期刊有张爱玲的照片,一个年轻的女子,低着眼睛,有着清浅的微笑,他对着这小照片反复地看,夜里也放在床头,这样觉得她就离自己近一些。这样傻气的高兴好长时间没有了。

后来发表在《新东方》杂志上的《皂隶·清客与来者》,胡兰成评论道:张爱玲先生的《封锁》,是非常洗练的作品……简直是写的一篇诗。

张爱玲在《小团圆》中写道:“起先女编辑文姬(苏青)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朱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舍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胡兰成)已经失去自由了’……”

寄完信的胡因在日本的“日中恳谈会”上发表演讲,并把这篇演讲《日本应实施昭和维新》翻译成日文发表,汪精卫认为是背叛了他,下令扣押胡兰成。胡被关押在南京的牢房中,长达48天。在此期间,张爱玲听苏青说给自己写过评论的胡下狱,曾经和苏青一起到过周佛海家,想法营救胡兰成。

两个人都是未见其人,先阅其文,好感是彼此的。所以后来胡涎着脸说,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倒也是实事。

后来的故事非常烂俗。1944年2月,从南京牢狱里出来的胡兰成,径直到《天地》杂志社,向苏青打听张爱玲。苏青告诉他张爱玲是不见人的,但几经犹豫还是把地址审慎地写给了胡。在此之前,胡在看守所已经看过《天地》第三期上的《公寓生活记趣》,还看到了第四期上张爱玲的卷首玉照。张看上去温婉恬淡,笑容清浅。不知道胡在狱中如何想象这个天才女子,反正他已经按捺不住,急于要见到张爱玲,“要把能发生的关系都发生一遍”。

他冒失去了,张爱玲果然不见。他只得从门洞里塞进一张写有名字、地址和电话的字条,第二天,张爱玲打电话,约在胡的家里见面。见了面,胡觉得真人与想象完全对不上,一时间,“惊也不是那个惊法,艳也不是那个艳法”,眼前的爱玲如此高大,满客厅都是她的人,沙发上的女孩子不是他想象的名媛,亦不是古典矜持女子,而是像女学生一样幼稚可怜,带着慌张的天真与拘谨的礼节。他觉得张并不美丽,自己亦不喜欢这个类型的女孩,这恐怕才是“惊也不是那个惊法,艳也不是那个艳法”的真实含义。但可能是调情习惯了,送爱玲出门时,胡兰成突然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无意中把二人关系拉进了恋人并头之比。实在是恶劣而油滑。

第二天,胡就上门去找张爱玲。这一次,张爱玲成了主场,心态放松,态度自然,加上穿上了宝蓝绸袄,戴着嫩黄色边框眼镜,衬得脸儿如同月亮。加上西化的姑姑与母亲把公寓布置得洋气时尚,满眼都是春风沉醉,他觉得自己爱上了爱玲。

前面二人之相恋经过,应该还是有些浪漫的,而有趣的是《小团圆》非常日常地把胡兰成引到了书里:“有人在杂志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是关到监牢了。”她笑着告诉比比(《小团圆》里炎樱的原型),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张爱玲眼里的他,“穿着旧黑大衣,眉目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最关键的是,她崇拜他。他比她大15岁,是个才子,还坐过牢狱,政治上正是个失意人。这是不是很像李菊耦遇到张佩纶时的情景再现?张爱玲一辈子都觉得祖父母的爱情是让人羡慕的,这会不会让她动了心?她没有在书里透露。

从此胡兰成天天去找张爱玲,搞得姑姑皱着眉轻笑道:“天天来——!”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他揿灭烟蒂,双手按在她胳膊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他吻了她。张爱玲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句话在《色,戒》里也出现过,一模一样。

胡完全知道如何获得一个女子的真心。他突然不来了,欲擒故纵。这时的张爱玲还没有陷入爱情,初春,上海街头上的梧桐树刚刚抽了叶子,如同高擎着一只只嫩绿点子的碗。她有点怅惘。

02 女人的克星

年轻时特别讨厌胡兰成,觉得他辜负了张爱玲。看了他的《今生今世》,还骂了他一顿。但张爱玲怨他念他,一辈子,逼迫着我不断地去阅读他,还认真地端详他的照片。他年轻时有点小三角眼,但年老后,相貌宽厚,脸上有苍茫的文气,甚至比年轻时要好看。苏州的青山说兰成好,一直没有说过张爱玲一句不是,仁心厚道,但我认为与其说他厚道,不如说他沾沾自喜。他因张爱玲而被世人记得,这一点他是清楚的。

他是有魅力的男性,他热爱女性,爱上了就是真爱,甜言蜜语,金钱,还要给婚姻。但他的爱又短命,像烟火一样,绚丽开放,马上寂灭。这样的男性是女人的克星。张爱玲运气不好,初恋就遇上了。

胡兰成出生于浙江嵊县(今嵊州市)胡村一个贫寒农家,小名蕊生,12岁时过继给离胡村40里地的俞傅村的一个财主。俞家供他完成中学学业,又给他买房买地娶亲,20岁那年娶进年长他一岁的唐玉凤,相距胡村50里的唐溪人。他喜欢尖脸女子,但玉凤生得“像敦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福笃笃相”。玉凤没进过学校,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他跟玉凤说:和你结婚以来我没有称心过。这话玉凤一直搁在心里,一直怕被休。但胡兰成回忆起玉凤来,情深似海——“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也不知道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婚后,他先是在胡村小学教书,后来跑去杭州邮局当邮务生,再去北京,在燕大副校长室当了一年文员,南京谋职失败后,在杭州斯家(与大少爷斯颂德是中学同学)一住一年,按月有零花钱拿,过年还有红包。斯家把他当自家少爷待。当时斯老爷(浙江省军械局局长)还健在,他“存起坏心思”勾搭斯家16岁的小姐雅珊,然后就接到了在外读大学的斯颂德的信,就一句话,要他离开斯家。半年后,他又到杭州,仍厚着脸皮住在斯家,甚至路费也是找斯家要的,“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和玉凤七年夫妻聚少离多,玉凤1931年因病去世,年仅28岁。两人育有一子阿启、一女棣云。棣云早夭,儿子阿启及与后面一个太太所育的子女,皆由侄女青芸拉扯长大。

玉凤出殡后两个月,他到广西去教书。南宁一中、百色五中、柳州四中,共五年。在南宁一中时和人打赌,去亲一个女教师,本已极无聊,甚至无赖,他反倒骂起别人来:“尚有个刘淑昭,正经派得像教会妇人,惟她非常憎恶我的无礼,我心里却想你也省省罢。此外还有几位娘儿们不知背地在怎样说我,总之我亦不睬。”在百色时,他28岁,“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对这个为他育有二子二女的女人,《今生今世》中笔墨极省。

唐玉凤、全慧文、应英娣之后是张爱玲,接着就是小周。小周,《小团圆》中作小康。“他去华中后第一封信上就提起小康小姐。”1945年初,胡兰成带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到汉口接办《大楚报》,在汉阳医院找了两间房做报社宿舍。17岁的护士周训德,他百般勾搭到手,抗战胜利后,甚至连累到小周坐牢。

接下来是温州的范秀美。胡兰成自己也承认对范秀美的利用。“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被利用的怕是还有日本女房东一枝。他调情手段高明,温火炖肥羊。“第一天瞄发瞄发,‘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第三天,请去看电影,手指就搭上了人家的手臂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与一枝相识才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就搞定了。只是一枝始终离不了婚,作罢。

最后是佘爱珍,佘爱珍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在香港去借盘缠,只给他200港元,完全是敷衍。但这样的女人,他却贴了上去,在香港时,“在旅馆房里,先是两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禁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膝上”。这字里行间读来,怕不是书中所说的在日本重逢后,“遂成了夫妇”吧。手头也有资料说他在40年代上海,就把佘爱珍搞到了手。

他自说自话,什么都有理:“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他能自我升华“我于女人,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知。……情有迁异,缘有尽时,而相知则可如新,虽仳离诀绝了的两人亦彼此相敬重,爱惜之心不改。”张爱玲去温州看他,他已是范秀美的夫婿,因此对左邻右舍称张是他的妹妹,“这对爱玲,我是无言可表,但亦不觉得怎样抱歉,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他爱女人,与他有关系的女人他都爱,把最好最美的词用在她们身上,他爱起女人来,从头到脚都是美的,他对张爱玲说小周:“但是她那么美。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还有一次,他又讲起小周:“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是美的。”

他写范秀美:“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就是写吴四宝之妻,后做了他太太的佘爱珍,他也用词华美:“她生得颀长白皙,秀如兰芽初抽时的白茸茸,芳如六月里荷花大朵有香气……”他用在女性身上的词都美,但这美却这样虚饰夸张,有点肉麻。

当然他也说平生只感激三个半人,其中一个是张爱玲:“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也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

他爱张爱玲,更爱张爱玲的家世与才华。现存胡兰成评论张爱玲的文字有三篇,一篇是《论张爱玲》,一篇是《张爱玲与左派》,以及一篇小文章《评<封锁>》。第二篇显然是两人同居以后的作品,张爱玲最早看到的一篇应该是《评<封锁>》,这篇书评写得华丽流采,令张爱玲很是喜爱。二人认识后,胡兰成又写了长文《论张爱玲》,文字更见明亮华丽。

胡兰成评价张爱玲说:“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但她创造了生之和谐,而仍然不能满足于这和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是一只鸽子时时要想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辽远的,辽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去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

胡兰成还将初出茅庐的张爱玲与鲁迅相提并论:“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身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胡兰成的知解,尤其《论张爱玲》这篇文章体贴犀利的分析,令张爱玲大起知音之感。在这之前,还没有哪个人能把她所思所感说得这么微妙、精确,更没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欣赏她。这不能不使张爱玲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的男人大加注意。爱玲赠给胡兰成的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就是这个意思,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完全踏入她的头脑世界,而现在,她的机智与幽默、她的嘲讽与悲悯、她对人生“不相干的细节”的莫名爱恋,忽然有了一个欣赏者、一个爱恋者。他爱恋她的身体,他更懂得她的文字的好。

一切像是永生,全世界突然有了光芒,她沐浴在细细的金色光芒里,如同仙女一般。

03 “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张爱玲一生很少写到纯美的爱情。但有一篇散文题目就是《爱》。“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写此文时的张爱玲正在与胡兰成热恋,听了胡讲妻子玉凤庶母的故事而写下的,却是道出了当时遇上胡兰成的心情。她一生是反浪漫的,但此文少有地温情:春天的夜晚,月白的衫子,熟悉而陌生的邻家男孩,人面桃花,擦肩而过,“就这样就完了”。无尽的惆怅,张爱玲在情感最炽热的时候,在截取最浪漫的瞬间之时,也没有忘却爱的缥缈与不确定,还有短暂。——还是张爱玲。

张爱玲说自己是个巫女,一点也不假,这短小的散文,好像她与胡兰成爱情的预言,短暂的梦幻色彩的爱,爱的面纱迟早被撕破,还原一个千疮百孔的情感真实面貌。当然也不仅仅是他与她,所有的爱情都是如此。

在遇见胡兰成之前,她已经在渴望爱情。“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着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发。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就在她渴望爱情的时候,他出现了。还是因为文字,《天地》杂志第二期,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名字第一次同时出现在目录里(胡兰成的随笔《“言语不通”之故》,张爱玲的《封锁》),主编苏青当然不能预料,自此,一段红尘恩怨缠绵不尽。

许多张迷都对“胡张恋”持否定态度,包括夏志清等许多研究者,也都觉得短暂的婚姻与爱情大大伤害了张。我在阅读张一生时,却有了新的发现,就是这段如烟花般开放旋即寂灭的爱情,对于张的生命是非常重要的。

就像她自己说的,22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三姑说她也该有封情书了。她自己是个内向孤僻的人,又不是特别漂亮,爱情的燃点又高,不容易产生爱情。二人相见时张爱玲已经24岁了,胡故意要打压她身上的傲娇,他不止一次对张说“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半真半假。

胡兰成甜言蜜语说得恰恰好,又不流俗,特别是他懂得张爱玲的好,更懂得她文字的好。认识之后,一口气写了《张爱玲与左派》和《论张爱玲》,是早期评论张爱玲作品极具分量的文章。张爱玲一生中把祖父母的爱情视为传奇,潜意识里也作为自己爱情的影像。胡兰成恰好比她大15岁,当时刚刚出狱,是个失意的才子。这一切都与祖父张佩纶遇到祖母李菊耦时情景相仿,自己又在渴望爱情的年龄。天时地利人和,这场爱情的火焰一定会熊熊燃烧,简直可以说上天注定。

男女间的爱情有多种,纯度最高的爱情是灵与肉高度融合。张爱玲说与他在一起是欲仙欲死,这是爱情最好的境界。“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一会儿说自己站在无穷无尽的金色沙漠上,一会儿又说自己像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到处都是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这样的景象如同仙境,或者是一个人极度欢喜快乐的幻觉。

胡兰成自己把二人在一起说得更加甜蜜,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只是说话说不完。但爱玲那强大的直觉、别致的思维让他吃惊不已。他觉得自己不论说什么都像是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但爱玲沉浸在爱情里,他说什么都是好的,都觉得是“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这样纯度高的爱情在很多人的生命里是没有的,有的是有灵而无肉欲,有的是肉体契合而灵魂陌生。而张爱玲在年轻时得到了,虽然短暂,神光离合,但就如同一朵花欣然开放过了。她的好与美被人欣赏与记取,二人互相享受了对方的身体与灵魂,得到了仿若永生的奇异感受,生命难得。据说这样的灵肉极乐状态只占到恋爱人的百分之一二。斯人若彩虹,遇见方知有。

当然,胡后来的滥情给张许多痛苦。也因爱情过于短暂,从心理学上讲爱情没有完成,让张爱玲一生念兹在兹。如果从世俗意义上讲,这场爱情是失败的。但对于作家张爱玲来说,这场爱情是她后半生写作的最重要的推动力。读过她在美国完成的小说《小团圆》《色,戒》和《少帅》之后,就明白了,除了《小团圆》是她自己坦陈的自传体外,《色,戒》和《少帅》里其实都有个平行宇宙,里面的男女主角的情爱,都浸透着“胡张恋”的影子。

《色,戒》的导演李安就认为小说好像是她的自传,就是她对爱情的牵情制作。在做影片的时候,李安把胡张恋爱都研究了一遍,他觉得好像在做张爱玲一样。《少帅》里写到张作良夜闯赵四家,二人有了性,关了灯她问他:你没有我那么快乐。他答“因为我年纪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到手里还在抽噎”。在《小团圆》里,也有同样的话,一字都不差。是胡兰成说的。

可见在她中晚年的写作里,这场短暂而绚丽的爱情仍然是无法放下,无法释怀,她需要一遍遍地抒写,才能疏通内心的郁积与千转百回的爱。无论暗夜或者白天、星光或者日光,她孜孜地写着,其实是深陷回忆,无限回味,那些被爱的细节,一点点地在幻觉里复活,回来,回到自己的身体上。

住在南国的艾云曾经用几句话为我拨云见日:“判断一段感情标准,要看对自己心灵和写作有没有滋养。如果滋养自己,就是好的感情。”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胡张恋”对作家张爱玲来说,是件欣喜而值得的事情。因为所有的一切,均成为她后半生写作的养料与推动力。

对爱情视若生命的女性如何看待爱情?我想,凡是生命里深爱过,这样的感情都是好的,即使对方伤害过自己。那样的青春,如果没有爱,没有恨,没有眼泪和彻夜不眠,生命是何等轻飘,如暮春的风絮。还不如有爱过人也被人爱过,有伤害自己的人,有无法抑制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的人,有了生命里这些万般滋味,即使凋落,也是丰盈的。

如此说来,“胡张恋”无法讨论好不好,张从胡这里得到了爱情的喜悦,像一朵花遇到了春天,散发自己的香味与美艳。而胡也从张这里开了智慧,见到张之前,他对所有事物都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他给爱玲看自己的文章,张爱玲说体系太严密,不如解散的好。胡兰成极聪明,马上悟出,果然在结构上解散开来,思想无有疆界,他形容从此变驱赶文字如军队成让文字与思想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有一次他大着胆子说《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战争与和平》和《浮士德》,张爱玲却平淡地说,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胡兰成基本是个受古典文学和儒家伦理影响很深的旧式文人,而张爱玲却是全新的现代女子。一般大众认为的应该在她这里完全没有。这种完全的叛逆对于胡是新鲜刺激的。胡问张,学生时代是不是美好的?张说她不喜爱学生生活。胡问张,怀恋自己的童年吗?张亦不怀恋。中国人必定得热爱自己父母,张说自己不喜父母。一切胡兰成认为应当的,在她这里完全都没有。胡说张爱玲是新的人。其实就是她的现代性。因陌生而有强烈吸引,胡兰成真的迷恋她,甚至有点崇拜她,这都是真的。但他不长久也是真的。

他们是真的深深地爱过。那爱是那样深密,几乎窒息。胡兰成说是他俩的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爱人要好。两个人坐在房间里说话,爱玲只顾喜滋滋地看着他,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像个小女子一样必定要胡回答。不依不饶。

胡是真心地欣赏她的才华与思维的叛逆。胡说二人并坐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都像是街上的行人只与她打招呼。胡说他在爱玲这里,重新看见了天地万物,重新找到了自我,没有她的调教,他也写不出《山河岁月》。

陪伴这样有绝顶见识与智慧的人,有时也会累,胡渐渐有些吃力起来,这一段尘缘也快走到了尽头。

04 被质疑的贵族血统

她(潘柳黛)的眼睛总使我想起“涎瞪瞪”这几字……想不到来了香港倒会遇到两个蛇蝎似的人——港大舍监、潘柳黛。幸而同她们本来没有交情——看见就知道她们可怕——hurt(伤害)也是浮面的。

人在美国的张爱玲有一次在信中写了这个弄蛇人的名字,掩饰不住的厌恶,还有一丝恐惧。

这潘柳黛何许人也,让张爱玲如此生气。潘柳黛与张爱玲同岁,生于北京一个旗人家庭,在南京做过记者,后在上海发表小说散文,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为上海文坛四大才女。但这个四大才女也是不太靠谱。据学者祝淳翔考证,“四大才女”可能是潘柳黛的自炫,当时小报确有四女作家之说,有时指周炼霞、兰儿、王渊、潘柳黛,有时指丁芝、张宛青、潘柳黛、苏青(四人都曾离过婚)。很少有人将潘柳黛和张爱玲并列在一起,原因是:“潘柳黛的作品,芜杂荒乱,野气冲天,而又野而不悍,就觉力薄,实在是不能与张、冯(苏青本名冯和议)并论。”

苏青有一次刻薄潘柳黛:腰既不柳,眉也不黛,为何叫柳黛?“潘柳黛三字足以让人倾慕其颜色,但既其人,则与以往之心理完全相反,盖潘柳黛并不美颜如玉,爽脆且具须眉之气概。”这是1943年上海小报《力报》上的小文。另一篇发在1945年《光化日报》上的小文写道:一见潘柳黛,便想起女流漫画家梁白波来,都是肉与爱的堆栈。

潘柳黛与张爱玲的矛盾因为胡兰成。当时胡兰成正在热烈追求张爱玲,写下了长文《论张爱玲》,其中写道,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

胡兰成是汪伪高官,这一长文,在上海滩引起的震动可想而知。潘柳黛感到自己一时间被张爱玲覆盖,成了阴影下的人。嫉妒之心陡起,以真西哲之名在《海报》上发文。文章充满了攻击性,开头就说请看论人者,人亦论其人。文说胡兰成喜欢做论,论得天花乱坠,论得不知所云,一论就能论出十万八千里。……而这一次论张爱玲却论得柔情蜜意,或为一篇标准的“鸳鸯蝴蝶”派的好文了。将张爱玲比作立在长窗前的西班牙贵族的女人了。文章说胡兰成迷信张爱玲的贵族血统。谈起张爱玲贵族血的成分,就好像两年之前夏威夷左近的太平洋里淹死过一只鸡,于是我们这儿天天使用的自来水也都还在自说自话地认为就是鸡汤一样。

这话说得恶毒,据说是苏青提醒张爱玲看这恶文,张看了之后,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流了一脸。

冰雪聪明如张爱玲,当然知道潘柳黛的用心,她是想蹭热度,张爱玲当时正红得发紫,胡兰成又是高官,这一石二鸟,如果对方接招,可就热闹极了。但胡张二人一言不发,高手过招化于无形。潘柳黛只好生闷气而已。

后来,上海小报上刊登了一组女作家漫画,漫画上的三位女作家着实令人莞尔:“事务繁忙的苏青”一手挟稿件,一手拎公文包;“弄蛇人潘柳黛”,手上盘弄着一条蛇;“奇装炫人的张爱玲”,穿着一件古装短袄。苏青是真忙,又办杂志,又组稿,还忙着兜售《结婚十年》;爱玲古装短袄,华衣炫世,自弹破了人们的眼珠;潘柳黛手上盘蛇,很容易令人想起街头卖艺人,泼辣勇敢,在紧密的锣鼓声里与蛇共舞……

冤家路窄。1952年,张爱玲抵达香港,此时潘柳黛也在香港,突然间香港的小报纷纷出动,报道张爱玲。70年代,港台再掀张爱玲热,其热度超过了40年代的上海。1975年,潘柳黛觉得时机到了,又东拼西凑写了一篇《记张爱玲》,用语刻薄,语气呛人。文中事实漏洞百出,比如她说胡张认识是邵洵美介绍,稍读过书的都知道他俩是因苏青认识;再比如她说“听说张爱玲的爸爸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事实是张爱玲的祖父娶的李鸿章的女儿。其实她目的只是损张爱玲罢了。“张爱玲喜欢奇装异服,旗袍外边罩件短袄,就是她发明的奇装异服之一。有一次,我和苏青打个电话和她约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见她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妆打扮中。”其实在《对照记》里张爱玲自己从来没有首饰,照片里的首饰都是借炎樱的。“张爱玲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觉得好像也不足以陪衬她似的。”她重提了三十年前的旧账,把张爱玲大大讽刺了一番:我记得当时我举了一个例说,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因为她的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其实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话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文章最后又刻薄地写:我想聪明的张爱玲很可能已经放下剪刀,拿起厨刀,在美国朋友面前,正在大力表演她的“祖传秘制”“李鸿章杂碎”的“贵族”烧法呢。

怪不得张爱玲说她眼睛“涎瞪瞪”,她说话真够狠毒。弄蛇人潘柳黛表演得也太过火了。后来,张爱玲到香港,有人告诉她,说潘柳黛也在香港,张爱玲回答道:“谁是潘柳黛,我不认识。”

那么让潘柳黛一而再,再而三地质疑的张爱玲的贵族血统,到底是怎样的呢?穿越时间的迷雾,让我们探寻源头之上,张爱玲这条奔涌的河流,到底从哪里开始,抵达上海,然后汇入太平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