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鼓雄风,称霸西戎
从军事实力上说,秦国在当时可列入前三强,仅次于晋国与楚国,强于齐国。但是,秦国的政治影响力与其军事力量是完全不成正比的,在东方诸侯眼中,秦国没什么存在感。因为秦国远离中原,即使拥有上帝之鞭,也是鞭长莫及。阻挡秦国势力东进的因素,不是大山大河,而是晋国。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秦穆公一辈子都在忙着跟晋国打交道,两度扶植晋国国君(晋惠公与晋文公)。目的只有一个:跟晋国交好,秦国才能顺利向中原发展。
然而,秦穆公的两次努力都化为泡影。梦断崤山后,秦国精锐尽失,难以同晋国争霸,秦穆公不得不把目光又一次瞄向百年宿敌西戎。
在西周后期如日中天的戎、狄势力,经秦、晋、齐、郑等国的打击,势力大衰,华夏族的攘夷事业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在这种情形下,戎、狄势力不断寻求与华夏诸侯的妥协。
崤山之战后第二年,即公元前626年,西戎之王派遣使团前往秦国。自秦穆公继位后,秦国全力向东发展,对西戎的政策有比较大的变化,不再一味武力讨伐,双方关系有所缓和,互有使节往来。西戎使团的正使名叫由余,他的先祖是晋国人,后因躲避内乱逃亡到西戎。由余博学多闻,政治才干突出,深受戎王的信任。
秦穆公想给西戎使团一个下马威,带着由余参观秦国雄伟的宫殿,认为孤陋寡闻的戎人定会看得两眼发愣。由余参观后,只是淡淡地说:秦国的宫殿,即使由鬼神来完成,也会觉得筋疲力尽,何况是人力呢?这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
由余的态度不卑不亢,令秦穆公刮目相看。
秦穆公有意试探由余的水平,便问了一个问题:中国(华夏族)有先进的文化,以礼乐法度来治理国家、施行政事,还是免不了发生变乱。西戎没有中国的礼乐制度,如何治理国家与百姓呢?
当时华夏国家把戎、狄称为“蛮夷”,是未开化的人,显然是极具贬义的称呼。华夏自认为有先进的政治文明,遥遥领先于蛮夷。但令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先进的政治文明,反而导致变乱频频呢?
由余的回答令人耳目一新,他认为中国变乱迭发的原因,罪魁祸首就是礼乐制度。先王创造礼乐制度,初衷是让社会有序和谐,然而到后世就变样了。君主们利用法令制度约束民众,自己却荒淫无度。百姓困苦,自然就埋怨君主,上下失信,纷争就起,如此一来,不乱都不行。西戎没有烦琐复杂的礼乐制度,民风质朴,在上者待民以惠,在下者报之以忠,国家就如同人的身体,上下和谐。圣人治国,大约也只能这样了。
应该说,由余对华夏礼乐制度弊病的分析一针见血,但对西戎政治则有溢美之词。西戎的社会结构是比较简单、原始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国家,而是带有浓厚的部落色彩,西戎之王其实就是大酋长。从后面的史实可以看出,西戎的政治模式同样包含不稳定、动荡的因素。
秦穆公对由余的才识大为欣赏,同时也对西戎拥有这样的人才而感到担忧。他把这种担忧告诉内史廖,询问有什么办法能够策反由余。在春秋时期,秦穆公大概算是最重视人才的君主之一,他大量从国外引进人才,造就了秦国的黄金时代。
内史廖认为西戎人之所以质朴,是因为生活简单,没有什么物质享受与精神享受。只要向西戎王进献女乐数人,消磨其雄心,乘机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就有策反由余的机会。
看来秦国确实有人才,内史廖显然对人性有深刻的认识。秦穆公依其计,挑选十六名女乐送给西戎王。人性果然经不起考验,美女与曼妙的舞乐立即撕毁了质朴的幌子。在糖衣炮弹的攻击下,西戎之王迅速沉沦。被由余赞为可媲美“圣人治国”的西戎政治,在浮华与奢侈面前,光辉不再。
西戎王已落入女乐的陷阱,荒废了政事。这令崇尚淳朴的由余十分担心,他不断向戎王进谏,劝导君王远离女乐,勤于政事。俗话说得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人一旦享受过了,就很难回到简朴了。对由余的苦口婆心,戎王开始反感、厌恶,君臣关系愈发疏远。
秦穆公的机会来了。他暗中派人前往西戎,秘密会见由余,劝他归降秦国。出于忠诚,由余一开始拒绝了秦穆公抛来的橄榄枝,不愿背叛西戎王。奈何忠言逆耳,西戎王对由余的猜疑心有增无减,怀疑他与秦穆公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在春秋时代,忠君的观念与后世是不同的。“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臣之间各有义务与责任,忠君是有前提条件的,君主要礼待臣子,臣子才效忠君主,不只是君择臣,臣亦择君。当西戎王不再信任、不再礼待臣下时,由余效忠的前提就不存在了。既然如此,不走何为?于是由余打点行李,投奔秦穆公去了。
由余的到来,对秦穆公的西部霸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鉴于中原战略遭遇重大挫折,秦穆公只能向西发展,图谋西戎的地盘。
由余长期生活在西戎,对西戎各部落了如指掌。他悉心制订征服西戎的作战计划,核心是利用诸部落之间的矛盾,实施各个击破的战略。
在军事上,秦穆公仍然把重任交给孟明视,对他表示出极大的信任。在春秋时期所有的君主中,秦穆公在知人善任方面,可以说无人可及。他用人不疑的原则,使得手下的文臣武将无不尽心竭力,兢兢业业,孟明视更是如此。
作为败军之将,崤山之战是孟明视一生最大的耻辱。对秦穆公的信任,孟明视感恩戴德,为一雪前耻,他全身心投入重整秦军战斗力的工作中。从军事能力上说,孟明视不属于天才类型的统帅,而是苦干类型的将领。如果说与晋国打仗比拼的是智慧与谋略,那么与西戎打仗则更多比拼的是坚韧与勇气,孟明视在谋略上或许并无过人之处,但是他的顽强、坚韧与勇气,绝对是令人称赞的。
公元前624年(秦穆公三十六年),秦国开启称霸西戎之战。
西戎王接受秦穆公送来的女乐后,荒于政事,对秦国也失去提防心。秦军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采取“擒贼先擒王”之策,一战而擒西戎王。西戎王被生擒时,竟然还醉得不省人事。西戎王相当于戎人诸部落共推的大首领,被擒后诸戎群龙无首,被秦军各个击破。
秦国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取得巨大的战果,吞并了西戎十二国(部落),拓地千里,成为西部名副其实的霸主。秦国一举扭转数年前的颓势,称雄西方,令东方诸侯震惊,周襄王派召公(官名)前往祝贺秦穆公取得的丰硕成果。
秦霸西戎,从更广的意义上说,是华夏攘夷战争的伟大胜利。在华夏诸侯一系列攘夷战争中,秦国取得的成就可以排在第一位。如果没有秦国在西部挫败西戎,中原诸侯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凭借在西线攘夷的丰功伟绩,秦穆公被后人列为春秋五霸之一。
在秦穆公之前,秦国几乎默默无闻,史书对秦史的记载也十分简略。从秦穆公开始,秦国才真正为天下所瞩目,特别是两次干涉晋国内政,扶植晋国君主,展示其强大的军事力量。当时的秦国,是唯一能与晋、楚抗衡的大国,实力稳居三强之列。秦穆公的时代,可称为秦国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可惜的是,这个黄金时代,随着秦穆公之死而烟消云散。
秦穆公是个伟大的君主,他雄才大略、知人善任、礼贤下士,有海纳百川之胸襟。令人纳闷的是,秦穆公死后,却用一百七十七个活人殉葬。这究竟是出于秦穆公的遗言,还是后继者自行其是的安排呢?
我个人的看法,活人殉葬可能并非出于秦穆公的本意。从秦穆公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并非残忍之人,甚至可以说比较有仁慈心。比如说,三百野人宰食秦穆公的坐骑后,他并没有惩罚,而是认为不能因为牲畜而杀人,甚至还赏赐好酒给野人。另一个例子,晋国闹饥荒时,秦穆公认为晋惠公虽然可恶,但人民是无罪的,因而慷慨相助。我们从秦穆公身上看到了一点人道主义的光辉。很难想象,在秦穆公去世前,他会下令让一百多个活人为之陪葬。
比较可能的情况是,继任的秦康公依照秦国之传统,为死去的秦穆公搞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殉葬。
殉葬是中国古代文明史中最肮脏的制度之一,在西周和春秋战国时期很盛行,它的指导思想是“事死如事生”。战国时代思想家墨子在《墨子·节葬》篇写道:“天子杀殉,多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多者数十,寡者数人。”正反映了当时社会上流阶层之习俗。《西京杂记》中有记载:“幽王冢甚高壮,羡门既开,皆是石垩。拨除丈余,乃得云母,深尺余,见百余尸,纵横相枕藉,皆不朽。唯一男子,余皆女子,或坐或卧,亦犹有立者,衣服形色,不异生人。”
秦国君主的殉葬制度始于秦武公。秦武公去世后,以活人殉葬,陪葬的人数多达六十六人。殉葬人数的多寡,与君主的功业成正比,秦穆公之功业远超秦武公,故而陪葬人数高达一百七十七人,比武公多了一百多人。不仅如此,殉葬者中,不仅有奴隶、侍女,还有三个有名的贤臣,分别是奄息、仲行、针虎,这三人乃是亲兄弟。由是,我们不得不怀疑,有人利用秦穆公之死,以达到铲除政敌的目的。这三兄弟多半是得罪了朝中权贵,最后被以殉葬的方式消灭掉了。
后来,人们写了一首名为《黄鸟》的诗歌,怀念此三贤臣。诗中有这么一句:“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苍天啊,为什么戕害好人呢?表达出百姓对殉葬这种丑陋制度的痛恨与无可奈何。
这次大规模的殉葬,给秦国的未来蒙上了阴影。秦穆公的成就,依靠的是百里奚、蹇叔、孟明视、由余等外来移民。然而,当贤臣也被当作陪葬品活埋时,这一恐怖事件足以吓退任何一个想到秦国的外国人。谁愿意为秦国奉献自己的智慧与才华后,成为国君的陪葬品一起朽去呢?
从此以后,东方的人才再也不愿踏足秦国这片土地。刚刚略有生机的秦国,又回到人才缺乏的蒙昧年代。直到秦穆公去世二百三十七年后,秦献公废除了长达三百年的殉葬制度,秦国才得以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