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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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文人结社与诗坛风会及诗派群体

1. 晚明结社及其时代特征

“社”具有悠久的历史,《周礼》以“二十五家为社”,诸如春社、秋社、乡社、里社之类历史久远的词语反映了“社”维系宗族、部群、民族的纽带意义。中国传统上的文人结社为士子人生、文学、社会活动的重要构成,系由宗法意识延伸而成,具有民族文化特性,谢国桢追溯明代结社的起源时即称:“《周礼》所谓州社,《左传》所谓书社千社,汉代有乡社里社的名称,由社为一地之主,因其地而引申为社会的组织。后来习武备的叫作社,文士的结合也名作社,像晋代的惠远莲社,宋代胡瑗的经社,元代的月泉吟社,这都可以说明代结社的起源了。”[29]

明代结社风气浓厚,晚明尤炽,诗社、文社、禅社、讲史社、曲社遍布南直、浙江、福建、山东、湖广、江西等地,“春潮怒上,应运勃兴”,数量和规模在我国历史上前所罕见。

晚明结社的数量,目前没有准确的统计。谢国桢之前,朱希祖及其女朱倓对晚明部分结社作有研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谢国桢《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考证大量文人结社,但未予以数量统计。不久陈豪楚发表《两浙结社考》[30]一文,亦考察了一些晚明两浙结社。到了四十年代,郭绍虞《明代的文人集团》一文广辑明人结社一百七十六种,晚明结社占一百一十五种。笔者在郭文之上增辑晚明结社至二百一十三种(见附录一)。这一统计尚是粗略的,还有大量结社亟待进一步认识。

晚明结社具有规模宏大的特点。万历三十一年,凌霄台大社设坫福州乌石山,据《列朝诗集小传》,屠隆、曹学佺等七十馀人与会。三年后,曹学佺在南京组织金陵社,响应者近四十人。万历三十七年,钟惺、袁中道、潘之恒举冶城大社,规模等观金陵社。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复社,崇祯六年,数千人参加了复社苏州虎丘大会,《复社纪略》卷一载一时盛况:“癸酉春,(张)溥约集社长为虎丘大会。先数月前,传单四出,期会约结。至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馀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典庖司酝,辇载泽量,往来丝织。游人聚观,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未尝有也。……其时与会者,争以复社命名,列诸牌额。”(清抄本)复社传奇般的色彩引士林注目,第二年就有张岱仿虎丘大会在绍兴组织蕺山亭社,“在席七百馀人,能歌者百馀人,同声唱澄湖万顷,声如潮涌,山为雷动”[31]。如此规模的结社,确实一空史前,令后来者自叹弗如。

对于晚明士子崇尚结社,一种看法是这体现了士人浮夸、侈靡、标榜之习。此说不无道理,蕺山亭社即反映这一习气。然而晚明文人结社的内容和动机又非此能涵盖。谢国桢将明末清初结社与士人“救亡”活动、“抗清”斗争相联系,《明清之际党社考自序》曰:“我觉得明亡虽由于党争,可是吾国民族不挠的精神却表现于结社。”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结社的深刻社会内涵。如果较全面来概括当时结社的动机,应当包括诗酒唱和、结游交往;切劘制义,备科举之用;创立诗社,标立一派;组织学会,倡导学术;团结同人,和衷共求,干预政治。

根据结社内容和目的,我们将晚明结社大致分作五类:

一是耆旧会。明人沿宋、元士习,结成耆旧会,或曰耆英会、怡老会,概由致仕官僚携一方名士诗酒唱和,一般不标宗立派,如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后在杭州组织武林怡老会,与会十馀人,有《怡老会诗集》。此类结社明中叶较多,晚明相对少一些。

二是诗社。诗歌倡和,不乏选伎征歌之事,与耆旧会的主要区别在于它往往和某一诗派或群体的成员活动有关,如白榆社是后七子派诗人雅集的坛坫。

三是讲学会,或曰证学会。士人藉此商证学问、交流学术,如周汝登主持证修社,讲习龙溪之学,刘宗周主持证人社,融合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

四是禅社。士人集会参禅礼佛的风气自魏晋以来久兴不衰,历代数量颇多的“莲社”大致属于此类。“有明中叶,佛教式微已极,万历而后,宗风复振”[32],晚明士子喜爱禅学,结社谈禅,寻求禅悦之趣,如汪道昆肇林社、袁中道金粟社。

五是文社。明中叶以后,士人尤重科举时文,师友研讨,结成文社。文社大致出现于嘉靖末,兴于万历一朝,启祯间达到全盛。文社还可以细分为两类:纯粹以文会友,商讨时文的结社,如张鼐等人的昙花五子社;具有政治集团性质的文社,如复社、几社,交友论文,相互证学,干预社会政治。

以上五类之外,尚有品曲赏戏的曲社,研读史学的讲史社,调侃娱乐的斗鸡社、噱社、韵社。

伴随社会政治、文化环境的变化,晚明诸类结社互有消长。万历间,三教合一思想、个性解放思潮勃兴,诗社和禅社数量激增,耆旧会渐少。士人多结诗社,创作兴趣和立派意识浓厚,客观上促成诗派群体丛立的文坛局面。文社已兴,或有兼谈学术的,但政治型文社并不多见。启祯之际,社会动荡加剧,士人密切关心国运、世道,文社从一般意义上的以文会友转至学术和政治层面,士子参与政治、学术,选文衡艺,诗歌活动反居末次。总体以观,晚明诗社、文社最称显赫,数量亦相当。

清初,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变故,文社失去相应的社会发展空间,数量和规模变小,诗社有增无减。屈大均在《诗语·诗社》中说:“慨自申、酉变乱以来,士多哀怨,有郁难宣,既皆以蜚遁为怀,不复从事于举业,于是祖述风骚,流连八代,有所感触,见诸诗歌。”[33]明遗民还组织有大批禅社,反映了易代之际汉人士子的逃禅心理。顺治间,士林反对结社的风气有所抬升,清廷更是严禁社盟,颁卧碑于各省儒学明伦堂,顺治九年曾谕禁生员“纠党多人,立盟结社”[34]。在此情形下,结社风气一时收敛。

2. 结社与诗坛风会

晚明诗坛风会远较明中叶繁荣,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结社之兴。结社即文学坛坫,为诗歌活动提供场所,本文附录一所列近百种诗社粗略显现了当时诗坛风会的情况。

文社以文会友,但非专事切磋制义,同禅社、讲学会一样,诗歌唱和是不可或缺的社集内容。如松江几社聚而赋诗,选文衡艺,崇祯五年的《几社壬申合稿》选有赋骚、古乐府、五七言古体、五七言近体、檄启、弹事等文体,姚希孟在《壬申合稿序》中说:“近有云间六七君子,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纠集同好,约法三章。月有社,社有课,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所谓效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即标举诗酒风雅。

诗社直接关涉着晚明诗歌的发展,下面从结社的创作态度和创作特点两方面略述之。

先看结社的创作态度。晚明大多数的诗社,致力声诗,非一般诗酒之会可比。如万历四十四年春,俞安期侨寓福州与闽中诗人举春社,“自元日以及季春之晦,无日不社,而无社不诗”,诗作“取兴远而寄情微,歌舞太平,发抒灵性,固不徒玩过隙之物华,骋花月之浮藻”[35]。诗社创作态度虔诚,与明中叶耆旧会显有不同,如万历二十二年,陆弼和龙膺在仪征组织横山社,唱和诗编为《横山社集》,由于龙膺友人欲纂名入集,陆弼坚持不允,社集诗未能即付剞劂[36]

再看结社的具体创作。诗人结社酬唱,各极其才,如公安派葡萄社分韵赋诗,大抵各抒性灵。万历二十七年端午日,三袁、黄辉、方文僎社集崇国寺,袁宏道分得“未”字诗云:“榴花飐清渠,潋潋红波沸。十里菖蒲风,一幄芰荷气。行年三十馀,辟若午将未。乐事竟虚无,劳劳长世味。试把硃砂觞,一洗滞肠胃。野性发云岚,粲若新开卉。”[37]袁宗道分得“家”字,诗云:“老僧爱竹石,点缀似山家。密篠梳风冷,流觞逐水斜。谈慵思薤菜,颊醉吐榴花。一缕林烟歇,阇黎供露芽。”[38]袁中道分得“扫”字,诗云:“要言不在繁,一字使人倒。纵无大快活,何处有烦恼。”[39]宏道诗味俊脱,宗道词意清矍,中道诗情放任,即席而作,各任性情,不流于庸熟。毋需讳言,赓和唱酬、选妓征歌,产生了大量附庸风雅之作,但我们不以消极支流否定积极主流。

3. 结社与诗派群体兴衰及诗风转变

晚明士子通过结社团结同人,交流见解,彼此影响。与历史上的文学流派相比,晚明诗派及群体在构成和维系上对结社的依赖尤为突出。公安派在阳春社、五咏楼社、葡萄社之上立派,甬上诗派生成于甬上诗社,晚明闽派形成于芝山社、红云社、石仓社,粤东诗派的创立和延续有赖于南园后五子社和南园十二子社,复社、几社群体亦是利用结社扩大阵营,传播文学和社会主张。风靡大江南北的结社促成了文坛流派群体繁兴的局面。

应该强调的是,结社关涉着诗派群体的兴衰和诗风的变迁。隆万之际,后七子派中兴,丰干社、白榆社、南屏社充任纽带作用,尤其是白榆社,联系着汪道昆、龙膺、丁应泰、郭第、汪道贯、道会、潘之恒、李维桢、屠隆、徐桂、胡应麟、佘翔等数十位诗人,社事持延长久,为后七子派成员保持密切联系提供坫坛。万历中叶,派中社事稀少,成员散处,某种程度上意味了它已淡出诗坛中心。结社在公安派兴衰历史上更见重要,阳春社、南平社奠定公安立派条件,葡萄社标示公安正式立派,由于社集诸子尚谈禅学,葡萄社被视作“异学”坛坫,在京师攻禅事件冲击下,黄辉、陶望龄归隐,袁宏道、中道逃禅林下,社事凋零,公安派式微。陈子龙、夏允彝、徐孚远等人藉结社形成几社群体,选评诗文,号召声气,转移文学风气,陈子龙《壬申合稿凡例》即宗旨鲜明地提出:“文当规摹两汉,诗必宗趣开元,吾辈所怀,以兹为正。至于齐梁之赡篇,中晚之新构,偶有间出,无妨斐然。若晚宋之庸沓,近日之俚秽,大雅不道,吾知免夫!”一般称陈子龙等松江诗人构成云间派,而云间三子陈子龙、李雯、宋征舆既是诗派鼻祖,亦几社重要人物。明清文学史上,脱胎于明末几社的云间派,对清初文学发轫功不可没。

4. 对晚明结社的评价

晚明结社为文学与学术坛坫,士子藉之昌明学术、清议时政、干预社会、标立诗派。这体现了结社的社会和文学意义。作为人生和文学的实践场所,结社给士子,尤其下层士子,提供表现自我的窗口,因此可以说,数量密集、规模宏大的晚明结社是时代社会思潮的产物。

对结社这一复杂的文学、社会现象作出较公正的评价,确非易事。清代的评说大抵贬词居多。明遗民朱一是在明末热衷结社,既而反思其弊,崇祯十六年作《谢友人招入社书》曰:“盖野之立社,即朝之树党也,足下不睹东林之害乎?万历中,二三大君子研讲道术,标立岸畔,爰别异同。其后同同相扶,异异交击,有好恶而无是非,急友朋而忘君父,事多矫激,人用偏私。”又,“狐城鼠社,蔓引茹连,罔止行私,万端一例,遂致事体蛊坏,国势凌夷。”顺治十七年,礼科给事中杨雍建《黄门奏疏》卷上《严禁社盟疏》指摘:“明季仕途,分立门户,意见横生。其时社事孔炽,士子若狂。如复社之类,凡一盟会,动辄数千人。标榜为高,无不通名当事,而缙绅大夫各欲下交多人,广树声援。朝野之间,人皆自为,于是排挤报复之端起,而国事遂不可问矣。”[40]这类言论都不同程度上以结社尚标榜、立门户的消极支流涵盖了积极主流。我们认同其中一些观点,但更倾向于肯定结社对晚明文学与士子人生的价值。

不应回避的事实是,现代学界虽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公安派、复社、几社的结社意义,但称结社为明代陋习的说法仍有不少信奉者。此引前贤郭绍虞先生之论略述之,其《明代的文人集团》云:“我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册中又说:‘正因明代学风偏于文艺的缘故,于是“空疏不学”四字,又成为一般人加于明代文人的评语。由于空疏不学,于是人无定见,易为时风众势所左右。任何领袖主持文坛,都足以号召群众,使其羽翼;待到风会迁移,而攻谪交加,又往往集矢于一二领袖。所以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为此关系,所以出奴入主,门户各立,主张互异,又形成了明代文坛空前的热闹。……在这种情况下,不是如徐渭这般不参加集团以示消极反抗,也只有另立门户以表示积极反抗了。”暂且不论徐渭乃越中十子(郭文“文人集团”部分失录)之一,标举越中王学门户,就文中支持明人“空疏无学”一说而言,未尝不有偏误,再据以释“文风”转变出于“无学”,难免误入更深。至于说一部明代文学史“殆全是文人分门立户标榜攻击的历史”,那么,诗社丛立、争鸣活跃近于一场无聊的“热闹”,还有什么文学意义可言?其实,明代文风多变另有原因,并非“学风偏于文艺”、“空疏无学”使然。上文又说:“再有,那就是结社的实用性与政治性的关系了。结社动机,假使真出于丽泽商兑,研究古学,那么,文酒风流,还不会有很多的流弊,同时,也不会起别的作用。”一如前述,结社是文学实践,亦人生实践,与社会政治发生密切联系在自然情理之中,假如只许研究古学、文酒风流,这没有很多“流弊”、不会起别的“作用”的结社大都成了怡老会的样子,对明代士子来说则“强笑不欢”。此处征引之辞,虽有民国时期的具体社会背景,但它还流行在当前,我们无意诃责前哲时贤,只是要指出结社作为明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许多问题尚待重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