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日本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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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海洋:面向世界的窗口

德川时代的日本,不但没有“锁国”,反倒是留下了四个“窗口”,保持与世界的交流。换句话说,日本不是不愿意与他人往来,只是,来往的人必须遵守幕府订下的规矩。

这四个“窗口”当中,有一个位于德川日本最北端,名叫“松前藩”,另一个则位于最南端,名叫“萨摩藩”。这两个“窗口”,分别用来与北方的虾夷地和南方的琉球王国来往。

今天的虾夷地与琉球已经成为日本的领土,就连名字也换了:虾夷地成了北海道,而琉球成了冲绳。但在德川时代,这两个地方属于境外之地,居民不受日本幕府的管辖。

居住在北方虾夷地的原住民“阿伊努人”,特别善于渔猎,所以与德川时代的日本保持着长期的贸易关系。而统治着今天北海道南端一小块土地的松前藩,也就成为两者之间的桥梁。靠着与阿伊努人做生意,松前藩赚进了不少财富,特别是海鲜的交易,诸如鲑鱼、鳕鱼、鳟鱼,又或是海参等,都是松前藩与阿伊努人贸易中重要的商品;也是因为有来自虾夷地的食物,当日本发生饥荒时,松前藩往往能逃过一劫。

相较于虾夷地,幕府与琉球王国的关系更复杂一些。琉球当地的特产,如黑糖,广受日本民众的欢迎,成为庶民生活的流行商品。但琉球王国是个相对独立的国家,拥有一套完整政府体制。它不只与日本有商业往来,同时还接受幕府的册封,并多次派员前往江户进贡。

特别的是,同一时间,琉球王国也接受中国先后两个朝代——明朝与清朝的册封,而且同样定期派员前往北京进贡。换句话说,琉球王国同时向身旁两个大国称臣,但又不完全隶属任何一方;作为“宗主国”的中国与日本,也默认了这一状态。

一直到19世纪欧洲人大举进入亚洲之前,东亚的国际秩序就以这种今天看来有点特殊的方式维持着。

和琉球有些类似,另一个同时与中国和日本交往的国家,则是与日本一海之隔的朝鲜。位于日本和朝鲜之间,由几座小岛组成的“对马藩”,扮演双方的桥梁,也是德川日本对外的第三个“窗口”。

日本与朝鲜半岛的交往,当然不是从德川时代开始的。早在德川政权上台之前,朝鲜王朝与日本之间,就存在许多贸易与外交的记录。朝鲜王朝甚至在版图南方的釜山建设了一座“倭馆”,用来接待日本宾客。

不过,在德川家康上台的时刻,双方关系正处于冰点。

事情的原委要回溯到公元1592年,当时日本的统治者丰臣秀吉,在达成了一统全国的雄心壮志后,对朝鲜发动了一场战争。丰臣秀吉野心勃勃,但在朝鲜半岛上,他不但遭遇到朝鲜军队的强力抵抗,更有来自明朝的武力介入。终于在七年之后,向来得意于战场的丰臣秀吉不得不宣布撤兵,出面求和。

日本虽然出师不利,但这场战争已经严重破坏了朝鲜的经济,两国之间原本的外交与贸易通道也因此全都暂时中止。因为这场战争,朝鲜李氏王朝对于前来救援的明朝,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视其为救命恩人;相比之下,日本这个侵略者,简直是野蛮又可恨。

一直到德川家康建立的新政权上台后,两国之间冻结已久的外交关系方才出现转机。德川幕府向朝鲜王朝释放出善意,希望能够缓和原来的僵局。

最期盼重启贸易的莫过于负责居中协调的对马藩领主,如果日本和朝鲜双方能够和好,他将是最大获益者。为了加速双边谈话,对马藩领主不但抓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将他们假扮为战犯,甚至还以德川家康的名义,杜撰了一封谢罪信,并在上头自行盖了“日本国王”的印,等于是伪造外交文书。

收到谢罪信的朝鲜使节,虽然对内容半信半疑,最后还是选择姑且信之。两国之间,就在这样虚构的基础之上,开始重修旧好。

几年之后,朝鲜王朝恢复往例,派出前往日本的使节团。使节团从首都汉城(今天的首尔)出发,经由朝鲜半岛南部的釜山,渡过海峡,由福冈登陆,再一路北上,最后抵达德川幕府所在的江户城。在接下来的两百年内,李氏王朝一共派了十二次外交使节团前往日本,次数算不上很多,但是使节团浩浩荡荡,每次出访都有三四百人同行。

丰臣秀吉进攻朝鲜半岛

在那个不容易见到外国人的年代,从朝鲜半岛来的庞大使节团,成为日本街头一道奇特的风景,引起民众强烈的好奇。许多地方的学者也趁这个机会,打听外面世界的发展。至于位于江户的德川幕府,为了不在邻国面前丢面子,更是每次都花费大量经费,以最高规格,不惜成本地款待朝鲜使节,顺便宣扬国威。

琉球使节

随着正式外交的重建,双方之间的贸易也再次活络起来。朝鲜半岛出产的人参,被认为具有神奇的疗效,受到日本医者的推崇,是双方特别重要的贸易品。但因为数量稀少,入手不易,朝鲜人参在日本市场的价格不断攀高,甚至因此出现了许多仿冒的假货。

两国虽然重新开始了政治与商业的交往,但对于彼此的认识却十分微妙。朝鲜通信使认为自己继承了儒学正统,是来自高级文化的代表。在他们眼中,日本这个以武士为主的社会,和崇尚儒家文化的朝鲜社会一比,简直粗鄙不文。他们也认为,日本国内的富庶虽然令人印象深刻,终究不脱是个好战的野蛮民族。

但日本人对于朝鲜也未必有着多少好感。的确,此时的朝鲜半岛上出现了许多杰出的儒学家、思想家,赢得了日本学者的尊敬与好评,但也仅止于此。多数的日本人,对朝鲜半岛上的这个国家,仍然抱持着或多或少的蔑视,认为它不过是中国的附庸国,没有与日本相提并论的资格。

尽管两国彼此都抱持奇特的优越感,但德川时代的两百多年间,双方还是相敬如宾,努力维持了表面的和平。要到很久之后,双方的关系才会开始恶化,到达不可收拾的地步。

日本与另外一个亚洲国家,也存在这样微妙的关系——那就是邻近朝鲜的中国。负责与中国交流的“窗口”,则是位于日本南端的都市长崎。

说到中日之间的贸易,德川幕府刚刚上台的时候,郑芝龙与郑成功曾经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后来,这成为郑氏家族在台湾经营的重要资金来源,郑成功还曾多次联系德川幕府,希望这个贸易伙伴能派兵支持,协助反清复明,只是最后不了了之。

随着明朝灭亡,满洲人兴起,情势也逐渐改变。清朝取代明朝的剧变,对日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国际新闻,被称为“华夷变态”。“华”,指的是原本代表中华文化的明朝;“夷”,则是清朝。日本人原来是看不起满洲人的,认为他们是野蛮人,在这一点上,日本人与朝鲜人,倒是所见略同。

但就商业活动而言,德川幕府一开始并未对中国商人设下太多的限制。一直要到1688年,德川幕府才在长崎市内兴建了一座大约八千坪(1)的小区,专供中国人居住,名为“唐人屋敷”。唐人屋敷四面用墙围起,为了顺应中国人的风俗,其中还设置了天后宫、观音堂和土地公庙等宗教设施。

幕府之所以这么做,除了有效地管理中国商人外,也是要防止天主教信仰通过别的渠道,渗入日本民间。幕府当然知道,天主教传教士在中国境内也是动作频频。因此,幕府禁止一般日本民众与中国人接触,只有少数具有特殊身份的人能够例外。

和中国商人一样在长崎活动的,还有来自欧洲的荷兰人。

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被赶出日本后,荷兰人便取代了他们,成为德川幕府合作的对象。荷兰人之所以雀屏中选,主要原因是他们对于传教的兴趣不大,一心只想从事贸易,因而获得德川政权的信任。

即便如此,日本对于这群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仍然心存怀疑。由于担心荷兰人造反,1641年,幕府下了一道命令,要求他们从原本的贸易港平户,全数移居到长崎外海的一座扇形的人工岛屿“出岛”。

出岛在五年前刚刚完工,原本兴建的目的是用来隔绝葡萄牙人,不过此时葡萄牙人早就被驱逐出境,这座人工岛也就变成了荷兰人的居住地。

唐人屋敷

出岛阿兰陀(荷兰)屋敷

长崎通商凭证

或者,还不如说是他们的监狱。

在出岛上,除了通往大海的水门外,只有一个连接日本本土的出口。而且,幕府规定荷兰人必须待在里头,不能任意离开。此外,除了官员、翻译和妓女等少数人外,普通的日本人皆不能任意进入出岛。换句话说,想跟日本进行贸易的荷兰人,必须牺牲很多的自由。当时的荷兰横行亚洲各地,几乎无往不利,但碰到强势的德川幕府,却变得无法予取予求,反倒必须跟着日本人的规矩走。

不过,荷兰人有个可以定期离开出岛的机会。按照日本规定,荷兰人除了在长崎从事贸易外,还必须定期造访江户,为幕府提供海外情报。用今天的说法,荷兰商人等于扮演了幕府的特派记者角色。借着这个渠道,“锁国”时代的幕府能够实时掌握外在世界的动向,特别是来自欧洲的消息。

很多对外界感兴趣的日本人,也通过荷兰人带来的书籍,开始热衷于研究欧洲的知识。所以在德川时代,日本读书人要学习的第一欧洲语,不是英语,而是荷兰语,从欧洲来的知识也被统称为“兰学”。

四面环海的日本,终究不可能隔绝于世界。尽管幕府设下重重限制,然而德川时代日本的对外贸易并未因此断绝。

在幕府规划的交流政策下,作为对外第一线的“窗口”,像是长崎,往往能第一时间接触到外来的风气或货品。18世纪时,曾经有商人进口大象,打算卖给幕府。这在当时的日本是非常少见的事,而长崎的居民占了地利之便,因而有机会率先一睹这种奇妙的动物。

外国来的大象只是众多例子之一。各种异国的货物、书籍、艺术品,及其所承载的思想、象征的生活方式,都在这段时间里,流通到日本本土的各个角落。

至于迎接着各种外来新鲜事物的日本社会,这时候又是什么模样呢?


(1) 坪:日本传统计量系统中常用的面积单位,也应用于台湾地区和朝鲜半岛,主要用于计算房屋、建筑用地的面积。1坪合3.3057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