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舒琪序
“迷影人”(cinephile)过去在香港一般被称为“影痴”。这词严格来说不算是翻译,因为它本身早就存在,较属最接近的对等词。情感上,我会比较喜欢这个叫法,因为“痴”字本身带有病患者的意思,但却是介乎清醒/理智与迷糊的状态之间,并有种义无反顾的意味。它的“最高境界”(广东人的所谓“痴得够匀循”),是一方面既身不由己,但也同时可以是一项自主的选择。我觉得断定一个人是否“影痴”,有个比较简单而基本的方法。那就是跟他/她聊起电影时,只需看他/她的眼睛有没有发光、闪亮——真正发痴的人的目光是呆滞的。(广东话对这又有一种说法,叫“精声”。精者,指“成精”也。)这种“-philia”的状态,应用于爱情上者,有两部电影可谓经典。当然都是法国电影,当然都是新浪潮的作品。其一是雅克·德米(Jacques Demy,1931—1990)的《天使湾》(Bay of Angels,1963),其二是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cois Truffaut,1932—1984)的《蛇蝎夜合花》(Mississippi Mermaid,1969);而其中又以前者远胜后者。在德米的电影里,男主角Claude Mann本是一名敦厚沉实的小文员,被同事诱惑,迷上了赌博,但致命的却是在赌场里邂逅了同样是赌徒的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到了最后,他看清了赌博的可怕,但却完全不能自已地迷恋着Moreau,一个全身发亮(包括那一头银发)的白衣女魔,只好相拥着往最深渊沉沦下去。“-philia”是一种没有解药的绝症,是一条不归路,沿途充满着未知的危险——但也正是乐趣所在。我在我的一部电影里有过这样一句对白:“你未试过,你唔知咁多架啦!”这话跟我现在想说的,庶几近矣!在特吕弗的电影里,让—保罗·贝尔蒙多(Jean-Paul Belmondo)对凯瑟琳·德纳芙(Catherine Deneuve)矢志不渝,就连她送上的老鼠药也甘之如饴。但那只是特吕弗一厢情愿的浪漫(二人的爱情并无基础可言,贝尔蒙多的痴心终不免流于juvenile)。
传统迷影人/影痴(如我者)的最大执著,恐怕就是对大银幕和高质三十五毫米胶卷拷贝的坚持了(不用说,如有七十毫米版本便更完美了)。理由很简单:第一,电影的本质就是bigger than life(比生命更大)。基于一个不能解释的原因(很可能是先入为主,也很可能是百分百的唯心——是的,艺术就有这种神秘的元素与力量),胶卷的粒子密度就是最能表现现实世界肌理的物体。第二,起码直至约上世纪90年代初期止,绝大部分的电影创作者在制作他们的电影时,在他们的想象里,一个画面和它的声音的maximum impact,都是在一家标准的电影院里,通过放映机投放在一块标准的巨型大银幕身上来完成的。这一切,当然是由于数码化的普及而被改变了——囿于篇幅,这些你我都清楚的变化,我就不一一细表了。写这篇序文的同一个晚上,我又在网上读到了两篇文字。其一是资深迷影/影评人Jonathan Rosenbaum在最近一期Cineaste杂志上发表的DVDs:A New Form of Collective Cinephilia;其二是刊登在网上报纸The Huffington Post一篇题为The Future of Cinephilia:Will Streaming Movies Replace DVD的报道。单从文章的题目,不难可以看见其中的反讽:正当Rosenbaum把DVD拥抱为迷影的最新发展方向时,电影作为可被streaming下载观赏、储藏的方法,已被提出成为迷影的未来方式。也许你会认为我太保守(甚至是小众主义),但我的看法是:是否“迷影”一词其实根本上已被滥用呢(if not被误解)?容许我举一个例子。我最近和一名小友去看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1922—1975)的《罗马妈妈》(Mamma Roma,1962)。他告诉我,之前他早已看过影片的DVD,感觉不强,但坐在香港艺术中心那个并不标准的小型影院里重看影片的拷贝版时,光是响起维瓦尔第(Antonio Vivaldi,1675—1741)的第一个音符和片头字幕(那只一瞥即逝的苍蝇)甫一出现时,他已经有了一阵莫名的感动。这是来自一名已有几年“狂煲”光碟、才不过二十岁的准影痴的亲身经验!你看,我还需要多说吗?
是以,在这个时刻,重新有系统地回顾迷影的历史,不单有其必要,而且十分重要。李洋博士的这本书,既timely,也具备了timeless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