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枫山孤女

正德十二年（1517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早，黄乡巡检司副巡司叶序接到王阳明派快马日夜兼程送来的一份调遣文书，他看了后，立刻策马向叶府凤凰围赶去。

黄乡古堡是被一条大河和这条大河的几十条支流组成的水网滋养的。最大的河叫水金河，自西北向东南流经古堡全境。支流中，北边是桃花溪，东边的徐溪，水量为最大。凤凰围就建在桃花城的东边，桃花溪与徐溪的中间。

叶廷芳落草之初，家眷在桃花溪的水尾居住，之后就住进了桃花城。成化二十一年乙辰（1485年），生了个儿子。叶廷芳希望儿子一生端端正正做人，给儿子取名一个“楷”字。可是，小叶楷从一出生，一直啼哭不止，哭声声震屋宇，却也能吃能睡，醒了就哭个不停，不但弄得孩子母亲日益憔悴，四邻也不得安宁。奇怪的是，给小叶楷瞧过很多医生，都说他身体健康，无病无恙。

一天，桃花城中来了位游方道士，疯疯癫癫，自称半仙。仙不仙，灵不灵，大家都将信将疑，街坊便引半仙到了叶廷芳家中。半仙见了小叶楷，突然正身作揖，然后以手按小叶楷额头，奇怪的是小叶楷不一会儿就不哭了。接着半仙掐指一算，说：“小孩天生异质，是有大造化之人！”言毕就离开了叶家。半仙一走，小叶楷又哭声震天。叶母赶紧叫人喊了丈夫叶廷芳回家，去追赶那位半仙道士。

叶廷芳回家问明情况后马上派人追上道士，并请回家中，好好款待。道士到了叶家，手按了一下小叶楷的额头，小叶楷又不哭了。叶廷芳赶紧下礼请道士指点迷津。

半仙说：“令郎是条水龙，不宜住在城中。你家应择址再造大厦居住，令郎自然就不会哭了。现在正值隆冬，农家刚孵出来的黄毛鸡仔啼叫的地方，就是令郎落基之所在。”

叶廷芳遵照半仙的旨意，赶紧去找。因时局动荡，匪患不断，叶廷芳起初在山中选址，走了一程又一程，都没有听到雏鸡啼叫，便问一山中樵者，樵者笑着告诉他：山中怎么会有家鸡，该到村子里去才能听得见。叶廷芳谢过樵夫。樵夫又告诉他，雏鸡在傍晚才会啼叫。

叶廷芳心想，原来半仙是要我到村中去建房定居啊！

他慢慢地往回走，仔细地听。到神冈村时，已是傍晚，果然听到农家的黄毛鸡仔在叽叽咕咕地叫，他心中一喜，但见神冈村紧接桃花城，屋舍幢幢，人烟稠密，村中两条小河环绕，风光无限，唯一不理想的是一马半川，无险可倚。叶廷芳信半仙之言，便将有雏鸡鸣叫的这户人家的房屋田园都买了下来，建了栋五凤楼式的半月形碉堡式围龙屋。

小叶楷住进新居后，果然就不哭不闹，还十分聪明，五岁就能识字，八岁能骑马奔驰射箭。

后来，叶廷芳据雏鸡打鸣之意请司城小学老师给叶府起名，他选了“凤凰围”三字刻石于门首。

叶序将马拴在马厩里，向大门口站岗的卫兵点了点头，就进了围屋，来到围屋中心的厅堂，自然有人立即向居住在围龙屋后花园的叶楷通报去了。

叶楷起床后，照旧是一碗牛肉，一碗牛肉汤，一斤米饭，也不要其他菜，更不要酒。他在茅山修习十年，跟师傅风餐露宿，后来又独自走南闯北，拜会江湖中的各门各派，他对简朴粗粝的生活已经习惯。他十分讨厌用冗长的时间去消磨烦琐的酒菜，觉得那简直是浪费大好光阴。叶楷每顿饭只要有肉或一盆汤就很满意了。行军打仗，则只要有干肉、干饼、水袋三样就行，从来不在中军大帐开小灶。尤其是接任堡主以来，叶楷最感头痛的就是频繁的官宴和奢靡的应酬。但凡大小宴饮，叶楷都是简单吃饱，然后静观形形色色的诳语醉态。久而久之，他谢绝参加那种纯属官场应酬的酒宴，这种习惯也为黄乡古堡上层和军中将士所熟悉。豪绅们似乎对他这一脾气有些微妙的冷落隔膜，军中将士对他却是衷心拥戴和百般景仰，对他严格的军令与严酷的训练方式自然也乐于服从。叶楷根本不在乎那些绅士如何蔑视他，也不在意将士们对他简朴起居的赞颂，他深深懂得，在你死我活以刀舔血的生活中，立足的根本点是功业，是胜利。

作为在南赣诸多团练中有举足轻重作用的民兵统帅，如果损兵折将，将士们的拥戴赞颂会在一夜之间变为咒骂或叛乱。如果脚跟不稳，站错了队，那些绅士也会在一夜之间把他告到金銮殿去。成者王侯败者贼，在刀兵铁血的年月，这是一条永远的铁律。

马弁告诉叶楷，巡司老爷一大早就来了。叶楷听了，随便收拾了一下装束，来到议事厅，见堂弟叶序已坐在案几边饮茶了。叶楷也在案几边坐下，端起了仆人预先备下的茶杯。

叶序把王阳明的书信放在桌上，用两指推到叶楷身边。叶楷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子，拿起了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

“这次我打算叫叶金、叶宝兄弟也去参战。”叶楷说话了。

叶序抬头问：“叶扬与叶煌不用去？”

“这两个小子，我看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要他们两个。”叶楷说。

“人家都说大哥不喜欢叶宝呢！原来大哥一直都是喜欢他的。”叶序笑道。

叶楷转身对马弁说：“传令下去，又有仗打了，都准备好，随时要出发。现在还不到辰时，通知各哨哨长巳时来这里开会。另外，把叶金、叶宝叫来。”

叶宝由家丁领到大厅时，大厅的上厅已坐满人了。

大厅上厅的墙壁正中挂了幅关帝画像，画像的两边是两幅颜体楷书：左边是“社稷在胸”，右边是“道义在肩”。

堡主父亲坐在上厅正中的关帝像下那把太师椅上，左右两侧坐满了堡中的武士。气氛相当肃穆。

教师梅南春和大哥叶金各坐在左右两侧的末位。厅里已没有椅子，叶宝便站在叶金的下首，天井的檐下。

坐在左上首的巡检司九品巡司叶序见人都到齐后，就宣读了一遍南赣巡抚的告谕文书。

文书是南赣巡抚大人王阳明亲笔书写发来的，文书上说：议照湖广郴、桂等处所属地方，与广东乐昌、江西上犹等处有贼密而联络。彼处有名贼首龚福全、高仲仁、李斌、庞文亮、蓝友贵等，素恃巢穴险固，聚众行劫。先年用兵征剿，各贼漏殄未除，遂致祸延今日。今着安远县招安义民叶楷、武人梅南春等，卒八百黄乡兵即日起程，协同南赣各路营兵先行剿桶冈、横水、左溪之贼。

叶宝听巡检司老爷接着说，湘东齐云山有股土匪，自称“南王”已经很久了，官军越剿越盛，现急令黄乡古堡出兵八百配合官军征巢“南王”叛贼。

朝廷说是调乡兵配合官军，其实每次调乡兵出征都是为官军挡枪、开路。但众人听了，却是意气风发，个个眉飞色舞。因为黄乡古堡的叶家武者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他们高兴的是，打仗不仅可以领取朝廷的给养和奖赏，打进贼巢又可以大捞一把，运气好的还能扛回一两个大美女，何乐而不为呢？

叶宝一听，这里开的是军事会议，莫非我也要出征？叶宝想到这里，听到父亲下令：“此次征剿由我亲自带领，梅南春为军师，率八百子弟兵，于后天出发。犬子叶金、叶宝随军护卫军师左右，不得有误！”

接着堡主千总义官叶楷调兵遣将，布置就绪，已是午时，正准备在中厅宴请众将，却听到外面守卫的亲兵喧哗起来。原来有一个人正左冲右击，想冲进大厅。

叶楷喝道：“是谁？”

那人一言不发，只是奔突如故，一直冲过中厅，到了天井边。梅南春和叶金拦住了来人，叶宝和亲兵也从这人身后围了过来。

冲进厅来的是一个女孩儿，一个丫头模样的女孩儿。她眉尖蹙起，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急切地问：“哪一个是叶楷？”

叶楷见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女孩由于奔跑和焦急，圆圆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儿，仿佛一个沾着露水的熟透的橘子。她的两只眼睛像黑宝石一样，亮晶晶的，闪耀着聪敏、慧巧、活泼和刚毅的光芒；秀长的睫毛，好像清清的桃花溪水旁边茂密的树林，给人一种深邃而又神秘的感觉。乌黑的长发，既柔软又纤细，因与亲兵奔冲而在脑后飘拂着。

叶楷说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这女孩子冲叶楷说道：“叶楷，你就是叶楷？”

叶楷见这女孩说话不懂一点儿江湖礼数，但却显得格外的纯稚天真，心下一乐，笑道：“你如此急忙，找我有什么事吗？”

女孩突然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师父……她……她……”

众人都心中纳闷，叶楷举手一挥，梅南春等见女孩出语不成，便散了众人。

倒是叶楷有些急了，他盯着女孩儿：“你说什么？快说呀！”

女孩子说：“我师父，她……她死了。”

叶楷脸色变了：“你师父是……莫非是……她……”

女孩见叶楷语气悲伤，心中激动，心想师父说得没错，叶楷对师父是有感情的，于是说道：“是，正是我的婉玉师父。”

叶楷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随即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几乎要坐到地上去了，左右的人赶紧上前搀起堡主，扶到太师椅上。

一听到“婉玉”这个名字，众人都为之一震，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婉玉”这么个女子，叶金、叶宝虽没有如厅中的长辈们见过她，但也听到过有关她的许多传说。

婉玉姓林，是被老堡主休掉的叶楷结发妻子！

十五年前，“小霸王”叶楷结婚的场面仍然是黄乡堡人记忆犹新的场面。

那是七月艳阳天，黄乡古堡数十里红妆。马车从桃花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铺撒着数不尽的鲜花，花香也能把人们熏得头直晕，就连满城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乡兵，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盛大婚礼。

古堡人从未见过像林婉玉这样艳丽娇美的新娘子。午宴、晚宴她给每个来宾都斟酒、敬酒，人们见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那个倩啊，美目那个盼啊……酒没进肚人已醉了。

叶楷看着这女孩子，心头有万千滋味儿，不知从何说起。他眼前浮现出林婉玉娇美的面容，喃喃自语：“婉玉，婉玉，人生一世，有你知我，我心实苦，却又对谁去说？”

叶楷说着，起身来到女孩身边，忘情地说：“你师父……她都说了些什么？”

古堡人都知道林婉玉是新堡主年轻时外出周游学艺期间认识的风尘女人，美貌绝伦，武艺高超，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就是不能生育。老堡主见叶楷与林氏情意绵绵，日夜厮守，一点都不想打理堡中事务，所以一直都不喜欢林婉玉，几次在饭桌上教儿及儿媳不可沉入爱河不能自拔。而叶楷总是说对拓展家族事业没有兴趣，说“过日子，够三餐温饱足也”“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无怨无悔”等傻话。

老堡主启发儿子说：“老父用半世的时间创下这份基业，难道仅仅是为了我们这一家四口的生活？你不想一想，也不问一问，我开基黄乡之前，这个古堡有多少人口，现在又有多少人口？以前黄乡古堡连栋房子都找不到，现在古堡不仅有了一座桃花城，百姓也大多住上了瓦房；以前不仅在黄乡古堡，甚至是在整个江广福周边，劫匪四起，来了一股小毛贼就能闹得四周鸡犬不宁，现在有谁敢在这一带撒野，连带十五堡近五十年无兵匪之灾……”老堡主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不能拘于一人私情，放弃万千百姓的期望。

叶楷云游回来，见多识广之后，反而更是满腹心事。每当父亲讲到做大事业时，更是忧心忡忡，理不出个头绪来，只能敷衍老父说：“适可而止，适可而止。”而天天沉迷于与妻子的欢爱中。

老堡主对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气愤地骂林氏是妖精。

之后老堡主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眼看要将家业传给唯一的儿子叶楷继承，最关键的还是多年来林婉玉的肚子一直没有变化，老堡主亲自做主，唤来“曾曹”二姓宗长来叶府见证，棒打鸳鸯，将林婉玉赶出了家门。然后给儿子续娶了一位本地徐溪村的姑娘为妻，就是现在的林氏。

叶楷在家中休了林婉玉之后，遂成了一个“多情种”，与任何一个陌生的女人都可以熟络地睡在同一张床上，续娶的林氏一年一孕，连续生了叶金、叶煌。而叶宝也是“情种”叶楷在一次心烦意乱中跑到山里与另一无名女子苟且生下来的。病恹恹的老堡主第二年就见到了孙子，欢欣鼓舞，身子骨硬朗起来，又熬了十多年，才毫无牵挂地离世。四处征战、漂泊半世的老堡主得了个善终。

却说林婉玉被逐出叶家后，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黄乡古堡。姐姐的忠告“不能用身体去诱惑男人”反复在她耳边响起，她知道自己错了，无颜再见亲人，于是漫无目的地走啊走啊，向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

当她走到广东地界时，想到此次来安远县的使命，又返了回来，只见远处有一座迷蒙的巨峰突起，周围如梅花散落般围了五六座小山峰。仔细一看，那高峰就像莲花的花蕊，那些小山峰呢，就如张开的莲叶。真是一个神仙去处！

林婉玉遂进山去。进入重重叠叠的高山，看不见一个村庄一户人家，也看不见一块农田，只有从山上跑下来的山羊、野猪和飞鸟在蹿来蹿去、飞来飞去。巨峰的半山腰以下，长满了樟树、松树、杉树……尤以枫树居多，秋天一到，满山红叶，煞是好看，本地人称此山为“枫山”。

林婉玉就在这江西与广东两省交界的界山——枫山上的一个山洞中住了下来，独自一人过上了以打猎采果为生的生活。

一天，她到山下买米时，遇到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孩，便捡回了山洞，抚养长大，教她武功，并授以琴棋书画，自此两人在山洞相依为命。

……

女孩见叶楷闻知师父噩耗，如雷轰顶，甚是哀恸，心里一酸，心里道：师父，叶楷真是个男子汉，不枉你爱他。

这时，叶楷已泪眼婆娑，说：“你师父临死之前，交代了些什么？请你告诉我。”

女孩儿已泣不成声，“我师父说，她死后，样子会很难看，叫我不要你去看她，还要你不要去葬她，把山洞洞门砌起做墓就行了。”说罢，悲从中来，痛苦地蹲下身，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

叶楷说，“你师父还告诉你什么？”

女孩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和一本书，递给叶楷，说，“这是我师父画的，写的，说要我亲手交给你。”

叶楷接过一看，书厚厚的，书名叫《婉玉心诀》，再把纸卷打开，是一幅林婉玉山中赏梅的自画像。但见画卷上题诗曰: 梅傲枫山自不停，何来琴曲寄思倾。痴心凝换多雨泪，洒落人间都是情。哭笑总在相知处，离散还要梦中寻。只误三生题一句，敢负天下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