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有何烦扰谢惠连《雪赋》（节选）

若乃玄律①穷，严气升。焦溪涸，汤谷凝。火井灭，温泉冰。沸潭无涌，炎风不兴。北户墐扉②，裸壤垂缯③。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连氛累霭，掩④日韬霞。霰淅沥而先集，雪纷糅而遂多。

其为状也，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⑤奕奕。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⑥，末萦盈于帷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⑦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⑧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

若乃积素未亏，白日朝鲜，烂兮若烛龙，衔燿照昆山。尔其流滴垂冰，缘霤承隅，粲兮若冯夷，剖蚌列明珠。至夫缤纷繁骛之貌，皓曒絜之仪。回散萦积之势，飞聚凝曜之奇，固展转而无穷，嗟难得而备知。

若乃申娱玩之无已，夜幽静而多怀。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酌湘吴之醇酎⑨，御狐貉之兼衣。对庭鹍之双舞，瞻云雁之孤飞。践霜雪之交积，怜枝叶之相违。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有怀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

携佳人兮披重幄，援绮衾兮坐芳缛。

燎熏炉兮炳明烛，酌桂酒兮扬清曲。

又续而为《白雪之歌》，歌曰：

曲既扬兮酒既陈，朱颜⑩兮思自亲。

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⑪绅。

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

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歌卒。王乃寻绎吟玩，抚览扼腕。顾谓枚叔，起而为乱，乱曰：

白羽虽白，质以轻兮；白玉虽白，空守贞兮。未若兹雪，因时兴灭。玄阴凝不昧其洁，太阳曜不固其节。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

【注释】

①玄律：指冬季。 ②墐（jìn）扉：用泥涂塞，意为关门。 ③缯（zēng）：衣服。 ④掩：遮挡。 ⑤瀌瀌（biāo）：雨雪盛大。 ⑥墀庑（chí wǔ）：墀指台阶上的空地，庑指房屋。 ⑦隰（xí）：低洼湿地。 ⑧白鹇：一种鸟。 ⑨醇酎（chún zhòu）：美酒。 ⑩（tuó）：同“酡”，因饮酒而脸红。⑪褫（chǐ）：剥夺，脱去。

◎长卷留香

汉以后，抒情绘景的长篇大赋日渐衰微，托物言志的小赋如雨后春笋般在文人士子中流传开。南朝谢惠连在小赋方面极富天资，据说他十岁时便以“能属文”“才思富捷”闻名。谢惠连的小赋婉转多姿，文采风华摇曳，遣词构句与族兄谢灵运颇似。本篇《雪赋》便以空灵的笔调，将整个降雪过程娓娓道来，为我们铺陈一幅素净而旖旎的落雪图。

三九天气，寒气侵袭，河溪不再流淌，温泉也被冰封，连生火都变得困难，人们添上御寒的衣物，紧闭房门。乌云遮天蔽日，飞沙走石，天地一片混沌，似有万丈怒气，只待一个突破口，便咆哮而来。

一阵淅沥的落霰之后，姗姗来迟的雪花终于现出娇颜，“散漫交错”，氛氲飘忽。飘落时如茂盛之草木，光彩闪耀；落地后似娟娟轻纱，层叠堆积。由屋顶及至帘隙，全是它们的身影，散乱的脚印，由台阶蔓延至帷席。曼妙萦回，遇方化方，遇圆成圆。万顷雪片如油彩一般，将路过的洼地刷成缟素，把峰林染成乳白，为台阶镶上美玉；亭台楼榭在雪片的渲染下如玉璧般晶莹，连树木都银装素裹。在这美丽的白色世界面前，莫说是白鹤、白鹇，纵然是肤如凝脂的美人，怕也是自惭形秽。

昼时，阳光正好，洁白的雪片在阳光的映衬下愈发晶莹剔透，光彩粲然；待到即将消融之时，水滴成冰，闪着光芒，如明珠般顺势而下。日落月升，原本光辉灿烂的世界瞬间变得幽静，月光洒在积雪上，越发显得肃穆。褪去初时的散乱，隐没纷飞时的气势，安静下来的雪片似乎更加魅力无穷。

“风触楹而转响，月承幌而通晖”。风吹门楹，因积聚冰凌而丁零作响，月辉映帘，妩媚多姿。时光易逝，美景难得。这样的夜晚，莫若披一件狐裘，携一壶美酒，三两杯盏，自酌自饮。笑看院中舞动的双鹍，闲对云端孤飞的大雁。霜雪交相侵袭，原本誓不分离的枝叶早已各奔东西，可这，于我又有何影响。只愿将满腹思念凭月相寄，盼望执佳人手，归红帐里。

司马相如所作之赋辞藻华美，冠绝群芳，邹阳闻之，深感折服，灵感袭来，提笔挥毫，一篇“积雪歌”一气呵成。

携佳人于重幄帐里，收罗衣于绣锦之上。

点香炉，燃明烛，饮桂酒，奏清曲。

“又续而为白雪之歌”。

曲终酒尽，双腮泛红。若在此时宽衣解带，俯身就寝，岂不快哉。何必纠结于岁月如梭，年华易逝，困扰于帷相聚而费尽心机。人生得意须尽欢，谁曾见前阶之雪将光耀延续至阳春？

一曲终了，梁王细细品味，“抚览扼腕”，唏嘘不已。转而示意枚乘作结。枚乘沉思片刻，歌道：

白羽色白质轻，白玉色白质坚，二者与雪相比，自然是比不上。白雪之珍贵，贵在其能与时俱兴，因地为形。洁白之雪，遇污则污，遇净则净。但其本身所具备的品性却是不随意变迁。我们也应如此，恪守内心准则，超然于万物之外，既如此，世事还有何烦扰？

高洁的白雪一直是世人称颂的对象，此篇一出，“雪”的形象突然一分为二——既可以是“清洁”的象征，也可以是“与世沉浮”的代名词。这也是当时文人群体中争议最多的问题——南朝时，道释思想盛行，对文人士子以儒学砖瓦建构的思想大厦产生巨大冲击，入世从儒抑或顿悟出世成为困扰众人的心疾。谢惠连以白雪为切入点，为世人找到一个平衡点——超然物外，儒道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