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世能屈能伸苏轼《后杞菊赋并序》

序

天随生①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苦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生之言，可信不谬。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

“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②。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③，举箸④噎呕⑤。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

先生听然⑥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覈而瓠肥⑦，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⑧。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注释】

①天随生：唐陆龟蒙，字鲁望，自号天随子。 ②酉（yǒu）：十二时辰之一，相当于现在的十七时至十九时。③颦蹙（pín cù）：皱眉，比喻不悦。 ④箸（zhù）：筷子。 ⑤噎呕（yē ǒu）：喉塞作呕。 ⑥听然：张口笑。⑦瓠（hù）肥：喻胖而壮。 ⑧糗（qiǔ）：炒熟的米或面等。这里代指粮食。

◎ 长卷留香

公元1074年，苏轼到密州任太守，不料，当地贫困的生活条件迫使他自采杞菊为食。可贵的是，苏轼不但不以此为苦，反而豁达接受，以他一贯的洒脱面对困境。从这篇《后杞菊赋并序》中即可见他的心境，他在赋中说：

唐代有一位名叫陆龟蒙的诗人曾说，自己最爱吃的就是杞菊了，“即便是到了五月，菊枝叶枯萎老硬，气味苦涩，也照食不误”。他还为此写了一篇《杞菊赋》来宽慰自己。一开始，我也怀疑过，认为如果一个人怀才不遇，生活贫困，节俭一点就可以了，至于挨饿到嚼树根的程度，似乎就有些过分了。到如今，我做官也已有十九年，家里的条件却反而越来越差，吃的、穿的，甚至都不如以前。原以为这次来到密州任职，总该可以吃饱一顿了吧，谁知，厨房里竟然空空如也。想到家里人要吃饭，同僚们要吃饭，不禁犯了愁，不知该如何是好。接着，我每天都与本州的通守刘廷式沿着废弃的城墙和园圃，在这里寻找杞菊来吃，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我们都捧腹大笑。这才知道，原来陆龟蒙说的没错，他是有切身体会的。于是，我便写下这篇《后杞菊赋》，一来用以自嘲，另外可以拿来做一些辩解。

“哎呀，苏先生，是谁让你坐在这大堂上，还叫你太守的？你看，前有宾客请你吃饭，后有众多官员予以随从，可是你从早上来到衙门，直到中午，再到傍晚，这么辛劳的工作，居然连一杯酒都没有喝过，只是拿起杞菊这样的草木来填填肚子。人们对着你的饭桌就忍不住皱起眉头，拿起筷子却没有食欲。你难道不知道，东汉光武帝时的阴就将军就曾拿麦饭和葱叶来招待贵宾井丹，井丹以为这是对他的不敬，把饭菜推开，看都不看。奇怪的是，先生你好像对这类草木十分偏爱，难道你们家乡没有吗？”

我听了之后笑着说：“人这一世，如同手肘一样能屈能伸。什么叫贫？什么叫富？什么叫美？什么是丑？有的人吃麦糠照样长得肥头大耳，有的人顿顿美食佳肴也依然又瘦又黑。晋朝时何曾每天吃饭开销那么大，南齐的瘐杲吃饭也不过只有韭菜。很多人就是在梦里，也要因菜的丰盛而一决高下，这又有什么意思呢？每个人到最后还不都要一死。我现在以杞、菊作为干粮，春天吃它的苗，夏天吃它的叶，秋天吃它的花果，冬天吃它的根，说不定还能像孔子的学生子夏和住在南阳饮甘露水的人一样高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