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矢志西行
公元625年秋,天高气爽,群雁南迁,玄奘迎着舒爽的秋风,顶着漫卷的落叶,踏入长安城,进驻大觉寺。
经过唐朝新主的初步恢复,长安再度成为大唐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而且也是佛教圣地。但见城内庙宇庄严,宝刹层叠,梵音悠悠,香烟袅袅,经声琅琅。在大觉寺里,玄奘跟随道岳法师学习《俱舍论》。此时,他已通究诸部,造诣颇深,蜚声京师内外。
当时,长安有法常、僧辩两位大师,解究二乘行穷三学,一时号称法门宗匠,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数以千计,云集门下。玄奘跟随二法师学《摄大乘论》。对他们的高深理论,玄奘不仅触类旁通,尚能举一反三。两位高僧也对玄奘超群的记忆力和惊人的理解力叹为观止,赞誉为“佛门千里驹”。
如果说公元5世纪的法显是因为痛感佛经的匮乏才下定西去求法的决心,那么公元7世纪的玄奘,情况恰好相反,为搞清佛经的真正本源,才萌发前往佛教发源地印度,求取真经,问惑辨疑之志。玄奘遍访高僧大德,广泛汲取百家之长,经仔细推敲,发现各流派学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问惑辨疑不一,验之圣典,亦隐显有异,无所适从。
当时的唐朝,汉译佛经大多残缺不全,同一部佛经却存在不同的版本,加上翻译的曲解,对佛法的分歧严重,既不系统,数量也匮乏;另外,佛门教派如雨后春笋般悄然形成,大小乘教派林立,不能保证互通有无,各种矛盾和分歧凸显出来,相互争执不下。诸如此类的问题,使二十六岁的玄奘在进一步研究佛教真义时,几近于缘木求鱼,令原本喜欢探本究源的他郁闷忐忑。
国际大都市长安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容纳一些来自印度的高僧讲学,使玄奘有了学习梵文的机会。其中一位名叫波罗颇伽罗密多罗的中印度学者,取海道来到中国,住在长安城内的兴善寺。他是印度权威学者那烂陀寺戒贤法师的高足,传闻能记诵大小乘佛典各十万颂,是当世的佛学大师。
玄奘慕名而至,真诚向其请教,溯本求源,并询问当下印度佛界形势。在波罗颇伽罗密多罗的口中,玄奘获悉有一位熟稔《瑜伽师地论》、兼谙诸家的戒贤法师在印度那烂陀寺讲学布道时,决心西行求法,以释众惑,并取得像《瑜伽师地论》那样更多的佛教经典,以释众疑。虽然前去印度求取真经的这条路九死一生,但为了寻求真理,玄奘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可以说,中印度学者波罗颇伽罗密多罗的出现,像一盏黑夜中的灯塔,照亮了玄奘迷惘的心扉。
去意已决,玄奘遂联合一些志同道合的僧人,打算联名上书朝廷,陈述西行求法的理由。
沙门玄奘言:玄奘闻,义画既陈,肇有书契,籀文斯阐,爰盛典暮。徒以䀲义辅德,纪情括性,犹缠埃累之间,未出寰区之表。岂若龙宫密旨,鹫岭微词,导群迷于沙界,庇交丧于尘劫。然则至极无象,演其源者法王。至理无言,诠其道者圣帝。伏惟陛下纂灵出震,抚运登枢;胜茂九瀛,掩胥庭而独步;飞英八极,栏轩昊而高视;分麾紫塞,剪随寇于幽陵;驻跸青丘,荡妖氛于蟠木。武功既戢,归马华山。文德载宣,受图宛岫。于是刊书近阁,创礼容台。凤篆龟文既藏核于东观,银镛玉字亦洗污于南宫。犹故属想真如,缅怀空寂,绍宣妙法,以为大训。由是鹿野之谈,应圣期而重译;鸡林之士,仰神化以来仪。建香城于中洲,引玄津于神县。像教东被,斯为盛矣。玄奘行业无纪,空符曲成;谬齿缁徒,有惭光替。慨然怀愤,誓以弘宣。凭恃国威,远寻灵迹。住在西域,躬习梵言。览毗尼之奥旨,窥多罗之密藏。所获梵本经论总一千帙,六百五十七部,佛像七躯,佛肉舍利一百五十粒,并骨舍利一函。既而治奘金地,旋轫玉门。祗奉论言,载合翻译。爰召开士,同证慧义。研思淹肘,未能总毕。见绝笔者,凡五十八卷,名曰《大菩萨藏经》二十卷,《佛地经》一卷,《六门陀罗尼经》一卷,《显扬圣教论》二十卷,《大乘杂集阿毗达摩论》十六卷,勒成八帙,缮写如制。及前舍利、佛像、梵本经论等,谨诣阙奉进。但圣鉴照明,玄言冲远,玄奘学非沈秘,识谢咏通,何以仰称天规,敬弘至教。亦由荣荣爝火,对修景以葬光;涓渭细流,足巨壑而成大。追惭战悸,若履冰谷。谨言。
贞观廿年七月十三日沙门玄奘上
孰料,玄奘高远的志向尚未来得及铺展,便被残酷的现实撕裂得支离破碎。当时,唐朝天下初定,局势亟待进一步的巩固和稳定,加上游牧民族的突厥人重新崛起,不时滋扰河西走廊一带边境。所以,唐朝初年,以玉门关为界,官府禁止百姓自由进出国境,于是便毫无悬念地驳回玄奘等人西行出国的奏请。
见西行之路在官方受阻,其他意志稍微薄弱的西行求法之人,便心灰绝念。唯有玄奘不改初志,一边学习梵文,一边做着西行的准备。闲暇之余,他偷偷打听从陆路前往印度的路线,静待机缘,再行出国。玄奘凭借惊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熟稔和掌握各种语种和方言多达八九十种。
见玄奘矢志西行求法,视朝廷法令而不顾,渐露退却之意的众僧极力劝阻玄奘,玄奘听后,气愤地说:“昔法显、智严亦一时之士,皆能求法导利群生,岂能高绩无追,清风绝后,大丈夫自当继之。”
倘若出关,必须持有“过所”(相当于现在的护照)。如果没有“过所”,就是“私自渡关”,也就是偷渡。按照唐朝律令,私自渡关者被判处一年牢狱,偷渡成功者则罪加一等。对朝廷的禁令,玄奘肯定烂熟于心,试想一下,面对内忧外患,朝廷怎能随随便便地松懈对臣民的管束,任其自由出入国境呢?既然如此,玄奘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仔细分析一下,玄奘此举,看似迂腐,实乃睿智之至。倘若不事先向朝廷上书申请出关而擅自行动,那就是目无朝纲王法,一个连朝廷禁令都触犯的人,怎么可能在佛法上修成正果呢?即便西行不利,中途被遣返原籍,如果事先在官府备案,罪行也会从轻发落。
历史本来会按照其既定的速度缓慢向前移动,但突发事件往往会左右历史的进程和方向。玄奘的志向不曾改变,机会终于来了。公元627年秋,关东、河南、陇右因遭霜雹之灾,朝廷有赦,开放户籍限制,准许道俗灾民四出“随丰就食”。在巨大的自然灾难面前,刚立国九年的大唐一筹莫展,只有打开城门,放任灾民自流,自谋生路。
于是,二十八岁的玄奘也夹杂在熙熙攘攘的难民中间,离开大唐的都城长安,迈出他数万里孤征的第一步。
刚开始的路程并不孤独,离开长安西行不久,有一位秦州(今甘肃天水市)的僧徒孝达,在长安学习《涅槃经》,刚好功毕还乡,玄奘便与他一路同行。他们过咸阳,沿着陇山古道,翻越陇山,一路辗转到了秦州,在此停宿一宵。
翌日,辞别孝达后,恰遇兰州来的旅客,玄奘遂结伴前往兰州。休息一夜后,正好遇到凉州人送官马归,遂又随之渡过黄河,抵达河西走廊的门户——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地面。汉武帝时期(公元前121年),曾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右击匈奴,使整个河西走廊纳入西汉版图。大唐立国之初,凉州处于突厥和吐蕃的夹缝之中,这座关隘直接影响到唐帝国的安危。
时值大唐和突厥摩擦频发,凉州上空阴云密布,战争似乎一触即发。凉州这座西北边防重镇,是西域各国商贾往来的咽喉之地,由都督李大亮派驻重兵严加把守,以防大唐子民肆意西行。
玄奘在此停留一月有余,应僧俗众人的恳请讲法,不便暴露自己不合法身份的玄奘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开讲《涅槃经》和《般若经》。他清晰雄辩、儒雅倜傥的风度,使之名声大噪,听众一日多似一日。散会之日,西域诸藩和商贾,施奉珍宝无数,玄奘仅须一半做燃灯费,余者尽施诸寺。
诸藩商贾返归后,极力向各自君长盛赞玄奘的美德,以及他西去求法的志向。所以,玄奘未到西域之前,西域各大城市,都已获悉他的美名,信奉佛教的君主,都积极筹备欢迎玄奘的到来。
然而,不幸的是,玄奘在凉州讲经期间,他西去求法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好事者便向驻守凉州的都督李大亮告密,说:“有一僧人从大唐长安而来,要到西天去,不知何意?”李大亮听后十分惧怕,忙派遣兵卒把玄奘追上,问他来由,玄奘毫不隐瞒地回答:“要去西天求取佛学要义。”见玄奘没有出关“过所”,严格执行朝廷命令的李大亮便要逼他返回长安。
在骑虎难下之际,玄奘幸亏得到凉州慧威法师的帮助才得以继续西行,慧威法师暗中派遣慧琳、道整两位徒弟,护送玄奘。他们昼伏夜出,向着玉门关前行数日,好不容易才抵达安西的瓜州城(今甘肃省安西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