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溯源
第一节 从字源看“文”的历史发生
“文”之一字,含义极其丰富,对其作必要的字源考索有助于我们把握其原初含义及之后的演化。在可考的材料中,甲骨文可能是最初形态的文字符号,
“文”在甲骨文中的字形如下[1]:
该字来自出土编号为“一期乙六八二〇”的甲骨,是较早发现的“文”字书写符号,之后又有各种形态的字形出现,如[2]:
(一期乙八一六五)
(三期甲二六八四)
(五期《合集》三六五三四)
《甲骨文字典》解“文”的字形为“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画之文饰,故以文身之纹为文”[3]。此说基于甲骨文字形,也有考古学、文化人类学的种种例子为证,在上古中国,许多地方有文身的习俗,《礼记·王制篇》曾记载“东方曰夷,被发文身”,该风气一直未衰,至北宋,此道有以“九纹龙”“郭雀儿”之名而闻世者。徐中舒又引《说文解字》“文,错画也,象交文”[4]之言,认为甲骨文中、、等形状就像人胸前的交文错画,后来在金文中错画演变为像“心”的形状,金文中的“文”字形如下[5]:
上见字形之外,金文中还有一些较有特点的字形,但基本不脱“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画之文饰”之形[6]。
种种写法大致相近,但真正的统一字形是秦定于一尊之后,以李斯所编订的小篆为准,自此“文”在甲骨文、金文、战国大小篆文字中的种种写法归于终结。但我们可以明显看到,小篆的字形仍然非常明显地承续了前形。小篆“文”字如下:
许慎释“文”为:“文,错画也,象交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解释说,“错当作逪。逪画者,交逪之画也。《考工记》曰:青与赤谓之文。逪画之一耑也,逪画者,文之本义”[7]。其中逪与错可以互借,段注以交叉错杂的纹路为“文”之本义。在人类出现之前,自然界就已经存在种种纹路,如鸟兽之迹、树轮草痕、日月运转、川流岳峙等,人类观察自然界的种种形态变化,通过模拟、勾描来再现这些形态,以便区分、记忆物体,这可能是文字形成过程中的初级形态。由象形而会意指事,由具象而渐趋简化,由图画、线条、符号到有意义联系的符号组合,形成了纹、文、文章的发展进程。此《说文》所谓“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依类象形,故谓之文”[8]。
再看《说文》对“错”的解释,错(錯)从金部,“错,金涂也。从金昔声”。段玉裁注释说:“涂,俗作塗,又或作搽,谓以金措其上也。”[9]因此错“或借写措字,措者,置也。或借为摩厝字,厝者,厉石也。或借为交错字”[10]。这里的涂、塗、搽、措、厝都是古代金属錾凿、刻镂、磨砺等工艺,总而言之,错就是错金,即在金属器皿上雕画花纹和镶嵌饰物的装饰方式。
错可借为逪字,而逪字本义就是“交逪”,“东西为交,邪行为逪”[11],段注并引《小雅》“献筹交错”、《仪礼》“交错以辩旅酬行礼”[12]为证。
再看画(畫),“画,介也,从聿,象田四介,聿所画之,凡画之属皆从画”[13]。聿为笔字,为以字,即以笔画之,因此“画”字“为说从聿之意。引伸为绘画之字”[14]。“象田四介”的介即界,为物之轮廓、形式。有论者认为“介”非“界限”,而是“铠甲”之意,“象田四界”借喻为保护田地的契约,以铭文写于青铜器上。[15]但《说文》明确地说“介,畫也。从八从人。人各有介”。段注:“人各守其所分也。”[16]有界限之意;又介、画二字可互训,而画字在甲骨文、金文中均为一人持笔之形,因此可以说介、画二字是以笔作书写、绘图状。况《广雅》言“画,类也”、《尔雅》言“画,形也”,也都指出画本义为对形状的刻画描摹。
因此“文,错画也,象交文”之“象交文”应指金属器物上交错刻画而成的纹饰、铭文、图像之类。这说明文不仅有文字的意义,也有图画的意义。对“文”字的考索可以发现,文的字源史相当程度上可以看作文明发展的进程。“凡文之属皆从文”,斐、辬、 这些文部所属的字义都包含了相当的“文化”意味。
“文章”是“彣彰”的省文,但二者仍有区别。彣彰是会意字,“以毛饰画而成彣彰”[17],即以毛羽装饰而成、纹彩华美的图案。后引申为独立成篇的文字,尤其指有文采的文字篇章。《国故论衡·文学总论》以文字的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彣”[18]。这里就强调了彣的修辞意味,“而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19]。文章的含义显然更广,还可指才学如“道德文章”、礼乐制度如“焕乎其有文章”等,而彣专指美文。因此“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20]。另外,晋杜预注“五章以奉五色”(《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为:“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黼。”从色泽来解释文、章,究其意,仍引申为华彩丽色的文笔。纹、文、文章的词谱表现出“文”由日月星辰运行之天文、草木鸟兽之迹的地文演化为有审美特征、道德色彩的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