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邓鼎石^〔1〕

杜甫非耒阳之贤，则不免于大水之厄^〔2〕；相如非临邛，则程郑、卓王孙辈当以粪壤视之矣^〔3〕。势到逼迫时^〔4〕，一粒一金一青目^〔5〕，便高增十倍价，理势然也^〔6〕，第此时此际大难为区处耳^〔7〕。谨谢！谨谢！

焦心劳思，虽知情不容已^〔8〕，然亦无可如何，只得尽吾力之所能为者。闻长沙、衡、永间大熟^〔9〕，襄、汉亦好^〔10〕。但得官为籴本^〔11〕，付托得人^〔12〕，不拘上流下流^〔13〕，或麦或米，令惯籴上户各赍银两^〔14〕，前去出产地面籴买，流水不绝^〔15〕，运到水次^〔16〕。官复定为平价，贫民来籴者，不拘银数多少，少者虽至二钱三钱亦与方便。但有银到，即流水收银给票^〔17〕，令其自赴水次搬取。出籴者有利则乐于趋事^〔18〕，而籴本自然不失；贫民来转籴者既有粮有米，有谷有麦，亦自然不慌矣。至于给票发谷之间，简便周至，使人不阻不滞，则自有仁慈父母在^〔19〕。且当此际，便一分，实受一分赐，其感戴父母，又自不同也^〔20〕。

仆谓在今日，其所当为，与所得为，所急急为者，不过如此。若曰“救荒无奇策”^〔21〕，此则俗儒之妄谈，何可听哉！世间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乎？尧无九年水^〔22〕，以有救水之奇策也。汤无七年旱^〔23〕，以有救旱之奇策也。彼谓蓄积多而备先具者，特言其豫备之一事耳^〔24〕，非临时救之之策也。惟是世人无才无术，或有才术矣，又恐利害及身，百般趋避，故亦遂因循不理^〔25〕，安坐待毙。然虽自谓不能，而未敢遽谓人皆不能也^〔26〕。独有一等俗儒，己所不能为者，便谓人决不能为，而又敢倡为大言曰：“救荒无奇策。”呜呼！斯言出而阻天下之救荒者，必此人也。然则俗儒之为天下虐，其毒岂不甚哉！

注释

〔1〕本文于万历十四年（1586）写于麻城。　　邓鼎石：名应祁，字永清，四川内江（今四川内江）人，李贽早年朋友邓石阳的长子。万历十四年进士，同年，授麻城（今湖北麻城）知县。万历十四年夏秋间，“湖广大水，永州（州治在今湖南零陵）大有年（丰收）。”（《湖南通志》卷二四三《祥异一》）当时麻城发生严重灾荒，新任县令邓鼎石写信向李贽请教救荒办法，李贽特回此信。在信中，李贽根据当时长沙、衡阳、襄阳一带粮食丰收的情况，为邓鼎石拟订了救灾的具体办法，并特意嘱其要手续简便，防止奸商从中牟利，表现出对人民疾苦的深切关注。信中还针对朱熹曾说过的“救荒无奇策”的谬论，提出了“何事不可处，何时不可救”的积极主张，并斥责俗儒之流“为天下虐”的行径，从一个方面戳穿了他们口头上说的是“仁政”、“爱民”，实际上却置人民生死于不顾的真面目。

〔2〕“杜甫”两句：杜甫（712～770），字子美，巩县（今河南巩县）人，唐代诗人。他寓居耒（lěi）阳（今湖南耒阳）时，曾为大水所困，五天得不到食物。幸亏耒阳县令聂某前来救济。著有《杜工部集》。《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新唐书》卷二〇一、《藏书》卷三九等有传。厄，困厄，灾难。

〔3〕“相如”两句：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公元前117），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汉代辞赋家。因家贫曾投奔当时蜀州临邛（qiónɡ，今四川邛崃县一带）县令王吉，并结识临邛县富豪程郑、卓王孙。后守寡在家的卓王孙之女卓文君，爱慕相如，私奔成亲。其著作明人辑有《司马文园集》。《史记》卷一一七、《汉书》卷五七、《藏书》卷三七等有传。

〔4〕逼迫：困迫之意。

〔5〕一粒一金：指少量财物。　　青目：即青眼，指看重别人。语本《世说新语·简傲》刘孝标注引《晋百官名》：“（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后因以“青眼”、“白眼”表示对人的看重与轻视。

〔6〕理势然也：道理事势必然如此。

〔7〕第：只是。　　此时此际大难：指当时的严重灾荒。　　区处：处理，安排。这里指邓鼎石的馈赠。

〔8〕不容已：不能自止。

〔9〕衡、永：衡阳与永州，今属湖南。

〔10〕襄、汉：襄阳与汉阳（今武汉一带），今属湖北。

〔11〕官为籴本：官府垫出买粮的本钱。

〔12〕得人：得力于适当的人。

〔13〕上流下流：即上游下游。

〔14〕惯籴上户：有经验的粮商。上户，富裕之家。　　赍（jī）：带着。

〔15〕流水不绝：源源不断。

〔16〕水次：水边，码头。

〔17〕流水：依次、顺序之意。　　收银给票：收取银钱，发给米票。

〔18〕出籴者：指经手承办的米商。

〔19〕父母：旧时称县官为父母官。这里指邓鼎石。

〔20〕又自不同：更甚于平时。

〔21〕“救荒无奇策”：据潘去华《复马瑞符侍御》：“紫阳（即朱熹）先生言救荒无奇策，其本惟君臣感召和气，使水旱以时。”（《然堂遗集》卷六）可知李贽批判的“俗儒”，当指朱熹及其持相同观点的儒士。

〔22〕尧无九年水：传说尧时九年大水不成灾。尧，传说中古帝陶唐氏之号。

〔23〕汤无七年旱：传说汤时七年大旱不成灾。汤，又称商汤、成汤、武王等，商朝的开国之君。

〔24〕特：只。

〔25〕因循不理：死守旧章而不能治理公务。

〔26〕遽（jù）：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