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枪当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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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林珏的学院之始

克莱顿从木兰花院出来时候,正好是酉初,腾岐学子们刚刚结束了他们今年第一天的学习,陆陆续续从周围书堂出来,三五结伴,说说笑笑,或出学院,或往公厨。

也有不少学子望到了克莱顿,得益于他多年来“游荡”腾岐学院,大部学子都认识这位英俊幽默的院长高徒,都笑着过来向他行礼问好。

克莱顿也很喜欢和年轻人待在一起,一一回礼,很没架子地与各位学子闲聊。

“扬朗尔格院长,道贺年节!”

“张学子也新年好啊,你这过年没少吃吧?壮了不少!”

“哈哈,我这是长身体嘛!”

克莱顿笑笑,挥手作别学子,要离去时,不经意瞧见一人,青衫袍袖,正好是最后一个出学堂大门的。克莱顿微一回想,这人正是内院管事李明赤。

昨年在梦觉书馆正是李明赤与路发现的他,算是有了救命之恩。只是后来李明赤回朝府告职,后面又休了长假,故他一直没机会当面道谢。今日好巧遇见了,他便上前行礼:“李管事好久不见。”

“见过克莱顿院长。”李明赤从容回礼。

“昨年李管事救了我,我还未当面道谢,真是惭愧。”

“院长言重,我只是恰在学院,还是故副院长先赶到的。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克莱顿院长不必挂怀。”

克莱顿颔首笑道:“李管事不必谦虚,我克莱顿有恩必报,若后面李管事有需要,只管寻我便是。”

李明赤从容道:“多谢克莱顿院长美意。”

克莱顿越看李明赤越觉得这人谦逊有节,于是又问:“未请教李管事在此?”

“前些日子,蒙林副院长赏识,让在下忝列腾岐讲师,主讲修炼道史,”李明赤回答,“今日方是第一次讲学,院长不必担心,此业不会影响内院管事之职。”

“院长,李先生今日讲的是尊王朝太学史,由浅入深,博采众家,满堂学子没有不叫好的。”

这时旁边有学子忍不住出声,众人皆响应称赞,声音里满是对李明赤的崇拜。

第一天讲学就能得到学子如此拥戴,克莱顿不免对李明赤高看几分,笑道:“先生有大才,自当用之,我又怎会阻止呢。”

“在下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修炼之资,而有时间多读了些书罢了,算不上什么大才。”李明赤谦逊道。

克莱顿微笑道:“先生莫要自谦了,恰好我有一亲近晚辈要入学院就读,他正是热衷于史道。若是先生以为他有此道聪资,还望先生届时不吝赐教。”

克莱顿说的晚辈自是林珏。他虽说可以随时进入腾岐学院,但平日大多时光还是要在岐峨山内院处理公事。而圣会的影连城虽然在暗地里照看,但显然不可能进入腾岐学院。正好今天遇到了李明赤,他觉其人谦逊博学,也许可以在学院里暂照看林珏一二。

克莱顿这样说话,李明赤自然也不会驳斥他的面子,当即应下,而后二人又闲说几句,各自告礼退去。

……

与此同时,清心岛上,秦萤山顶,珏轩殿中。

重檐庑殿顶的珏轩殿金碧辉煌,庄严大气。玉陛之上,中间两根包裹金箔的巨柱之间,丈许高的殿门大开。殿门以珍贵山红木为料,上有琉璃雕花装饰,自然逼真,色彩绚美,阳光照耀,更是流光溢彩。

迈过高高门槛进入其中,殿内地面上方寸大小的青玉金砖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继续往前,在中央位置,玉石制作的台陛上摆放着黄金雕龙的高大屏风,还有锦绣软席、墨玉几案。只是上面显然无人坐过,而且看这台陛四角痕迹,似乎也是近期新添的。

台陛之前,圣会内阁七人各自在两侧端坐。

于宋、素宣鱼、景宇、庄佼四人在右先后列坐,文之行、郇茨、轩轲居诸在左先后列坐。

自从于宋进补内阁处理寒燚一切事宜以后,实际的圣会大权基本已全落入他手,而在年初东行岐巍面陈寒燚之后,他在法理上已无人撼动,十部垂首。

内阁中,素宣鱼、景宇、庄佼三人已效命夕部,文之行、轩轲居诸、郇茨三人则被严密监视禁足,不知外事。内阁实质成为于宋的“一言堂”。

于是沉默中,宽袍大袖的于宋最先开口:“两天前,影连城汇报,寒燚已出腾岐领,扬朗尔格·克莱顿奉迎,归岐巍扬朗尔格私宅。依照前计,寒燚将入腾岐学院,修炼大道。诸位以为如何?”

“……”

于宋看看众人,忽然轻轻笑了,道:“虽说由我处置寒燚一切事宜,但这并不妨碍大家畅所欲言嘛。”

依旧沉默。

于宋顿觉无趣,刚想起身,忽然有平淡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看去。

“我所想问,是正月十二岐巍事。”文之行平静注视他,“当时李青煌所言,翊王传声入密,告之他接走寒燚乃是碧原院长之谋划。于首座既处置寒燚事宜,敢问事前,于首座是否知晓碧原院长此举?”

于宋捋捋袖袍,笑道:“既然文掌司问了,那我便答。此事我自是知晓,不然何至于在城中观玉公主与徐淡钥决斗而稳如泰山呢?”

“既是此等大事,即便于首座处置寒燚事宜,事先也当告之我等一二吧?”

于宋嗤笑不言。

郇茨立时怒目,直身而坐,而文之行只是淡淡一挥手,继续问:“第二事,请问于首座,寒燚应当如何修炼大道?我圣会千年大宗,功法阵法武技甚至灵器皆是充盈于库,再问于首座,寒燚需要我等提供如何天材地宝?”

于宋微微眯眼,道:“寒燚修炼,自有其道,我前次拜见寒燚,已知其道不与我等寻常修炼之法同。且寒燚如今是林善瑕私生子之身份,是不能归家的不受重视状,怎可以拥有宝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今封山令已终,往年杀人夺宝之事仍历历在目,怎能不引以为戒?”

“依照于首座所言,我圣会于寒燚,岂不是所谓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文之行摊手顾视众人,疑惑状,“寒燚今日所得,尽数是碧原之教,难道寒燚是碧原之寒燚,而非我圣会之寒燚?”

文之行此言一出,立刻使得众人脸色大变。

“哼,寒燚这一年来,就只让我们寻那什么布伦什么德的人做了冻糕,除此之外竟没有他事!”郇茨冷哼道,“不问宗事,不问布置,只问吃食!这难道是信任我们?”

“郇掌司,”景宇无奈道,“非议寒燚是大罪,请君慎言。”

“大罪?你有什么资格论我罪!”郇茨不屑挥袖,声音在大殿回响,“依我看,这林珏就不是寒燚!你们都被骗了!此前我等先祖皆是以为寒燚是一宝物,不然我等先祖为何会立这圣会之宗!说不定真正之寒燚已被碧”

“郇掌司妄言!”出人意料,这次出声反驳郇茨的,是在内阁里作用几乎完全被于宋取代了的素宣鱼。

“哦?”郇茨上下打量她,嗤笑一声,“首席掌司,有何高见啊?”

素宣鱼目光平静,直视郇茨,声音坚定:“在座七人,与苏醒之寒燚相处者,只有我与于首座。论陪伴时光,则我为最长。我可以担保,林珏就是寒燚。郇掌司,有朝一日,你要为你的话而负责。”

郇茨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仍道:“我等着那一天。”

文之行神色平淡,缓缓坐好。于宋嘴角噙笑,双手扶膝。

见文之行问完了,很少发言的庄佼也直身朝于宋施礼。

“庄首座请说。”于宋微笑对他作请状。

“我所想问的,是关于天夏的布置。”庄佼从容不迫,慢慢道,“前因轩轲彤叛变,致我宗天夏部百数弟子丧于非命,独独留下一个岐州。前段时间,岐州刺史林歆被征召,至今没有消息。而有报,熊耿似已秘密进岐,我担心他是为查我圣会而来,毕竟寒燚籍贯是作假挂名在林善瑕名下的,执行者自然是我圣会弟子。若是被他查出这一层关系,那就大事不好了。”

于宋表情严肃了一些,他微微思索,道:“岐州北接新伊布坦,南通商国,西面腾岐领,东入诸夏畅通无阻,是极重要的交通咽喉。我圣会于诸夏之财富,具以此州为要津,绝不能舍弃。现今可以依靠与天都岛的关系,进行遮掩。”

“那若是岐州我会弟子有被天夏朝廷抓获之险呢?”景宇忍不住问。

于宋眼中寒芒一闪,缓缓道:“唯有改换朝廷可行。”

……

“克莱顿院长,咱们这是去哪啊?”

戌初,热闹的岐巍夜市里,沿着几条主要干道,两边高高挂起各色纵骨六角宫灯,上有花鸟山水图等各种图案,色彩丰富,漂亮非常。宽阔道路两边的小贩叫卖不断,游人三五成群,摩肩接踵,自是热闹。而就在皆是漫步游玩的人潮中,克莱顿却是带着林珏快步通过。

林珏穿着银暗两色交织武袍,脚蹬蚕丝青面白底靴,手腕上是琴柳送的花纹繁美护臂,乌黑头发扎在脑后,脸颊还有些红彤彤。看他装扮,显然先前是在修炼。

克莱顿一身蓝色圆纹华贵交领,发以玉簪,虽已是而立,但英俊与气质具是不减当年,更如老酒添了几分醇香,走在道路上,身子稳稳当当。周围的年轻女子都忍不住多瞧几眼,而后与女伴低声赞叹,不免娇羞,举扇巧笑嫣然。

跟在一旁的林珏显然没有享受到这些大姐姐的注视和赞叹,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嘀咕:“就算克莱顿院长你确实比我帅一丢丢,但也不至于专门把我拉着出来转一圈吧?最起码你得让我换件衣裳不是?我刚练完武呢。”

嘴角噙着笑意维持风度的克莱顿闻言只觉好笑,稍稍慢下脚步:“我可没那么无聊。”

“那咱们这是要去哪?”林珏仰脸问。

“刚才我回来不是便和你讲了,后面进学院的事。”

“没问题啊,考核考核,我觉得我很能打。”

“这便是问题了,”克莱顿领着他在嘈杂人群中穿行,道,“学院之中可不乏天才,在没遇到更强的人之前,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但事实往往不是如此。”

“那院长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打咯?”林珏很不服气。

克莱顿笑了:“琴柳已可以说是这一代年轻人里前十的存在了,你能够与她坚持单练一个月,即便从未赢过,也算是有了些经验,普通的天才自然奈何不得你。但正如我前言,腾岐学院不乏天才,那种人中龙凤更不是没有。我虽然相信你能打,但谁不想变得更能打呢?”

“院长你要带我修炼?”林珏眼睛立刻亮起来。

他现在的战斗能力除去燚瞳的三个技能,就只有枪法的梦中枪、徒手格斗的伊布坦战技,确实匮乏了些。

克莱顿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之前一直在和琴柳学习伊布坦战技,听人说后来刺客行刺之时,你也是用的枪法,便想着给你寻个用枪的高手,让他教教你。”

可以学新的武技!林珏脸上笑容已经忍不住了,立刻开心地抱着克莱顿的手上蹿下跳:“院长你太棒了!”

克莱顿微微一笑,正享受着林珏对自己的赞美,忽然感知力极强的他不小心听见了附近女子遗憾的声音:

“啊,这位公子都有孩子了啊,真可惜。”

“唉,孩子都这么大了,唉,多俊的公子啊,唉。”

“……”

克莱顿的脸当即一僵,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桃花正在朵朵凋落,立刻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脚下也走得更快了些。

“嗯?”

感觉自己似乎不经意间被嫌弃了的林珏愣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加快速度的克莱顿,人都懵了。呆了好一会儿发现克莱顿走远了,才连忙追上去。

“院长你等等我!”

……

夜晚的珏轩殿更显寂寥。

今天的内阁朝议已经结束,文之行三人被禁闭在偏殿,景宇等人已离去处理会务,驻守大殿的甲士正在换防,有石门师拿着纸笔记录殿宇阵法数据。珏轩殿大殿内,十数盏近人高的铜制连枝灯依次摆放,蜡烛光辉照亮空旷大殿。

宽袍大袖的于宋负手在殿门,神情平淡,沉默不语,遥遥远望,清心岛上的一座座殿宇楼阁在黑夜中皆散发着一簇一簇的光亮,就像是以往的记忆,哪怕当时再鲜明,最后都只会变成回忆里的微微火光,一闪一闪。

于宋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了,在民间,如果老天爷给饭吃,没有大灾,他自己也身体康健,那这个年龄已可以三代同堂,再有个三年,也可以不再响应朝廷征役,成为乡里的“乡老”了。若如此,那种家乡闲居颐养天年的休闲日子,比起现在的勾心斗角与龌龊,生活可能要轻松自在得多。

这样想来,那或许三十四年前,自己就不该答应那个可爱女孩,诺她一辈子的幸福安康。呵呵,只是当年的他会拒绝她吗?

于宋忍不住温柔一笑。是啊,自己又怎么可能拒绝她。

“叔父,今天的朝议居注都写好了。”殿里,眉眼略显疲惫的素宣鱼在他身后行礼。

“哦,宣鱼啊。”素宣鱼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转身看看不远处案上一本一本层累叠起的书本,又看向女孩,声音温和,“我就不看了,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叔父。”素宣鱼又行了一礼,只是依旧站着并未离去,眼睛望着于宋,秀眉微微蹙起。

“嗯?”于宋有些疑惑,看着素宣鱼的目光里也带着些询问。

“今天文掌司他们在故意针对叔父。”素宣鱼低声道,“若是将文掌司他们放出来,也许大家可以坐下来……”

“呵呵,哪一天文之行不针对我了,我反而要担心起来了。”于宋轻笑着打断素宣鱼,强硬地改变话题,“他今天和郇茨做这些,不过就是为了试探我与寒燚的关系,我与碧原院长的关系。他应当已看出来,我与寒燚貌合神离,我与碧原院长,各自打算。”

素宣鱼眉头蹙得更紧了些,疑惑问:“林珏上次与叔父相见,不是也同意叔父的举动了吗?”

“同意确实是同意,只要我提出的事情,他全都同意了。只是,”于宋轻叹,“他也只是同意而已。”

素宣鱼不解。

于宋摇摇头,转身远瞰清心岛,道:“若是凡人,忽然得知自己是一个千年大宗的宗主,拥有巨大的权力,那多是喜不自禁,迫不急的地想要行使大权。即便少部分人会感到疑惑惶恐,但紧接着就会欣然接受,肆无忌惮地享受这泼天富贵。

然而珏,这位寒燚,我们圣会的宗主,他并不在乎我们。因为他不认为圣会是他的,所以于圣会,无论我提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接受,因为在他心中,圣会本就不属于他,失去了也无伤大雅。”

说完这些,他轻轻叹息,迈出殿门,表情复杂的素宣鱼跟在他身后,皎洁月光落在两人身上。

“宣鱼,你还记得我们圣会因何而立吗?”

“夏历八百二十二年,羊玉建立邪宗泊神宗,聚众万计,一日屠大夏,一日屠灵罗,两国境内百万无辜百姓丧生,生灵涂炭。八位本姓先祖联袂同心,共举义旗,集天下正道修士,欲覆灭泊神宗。然泊神宗毁而不灭,羊玉杀而不死,天下皆无法。神降,曰泊神宗千年不灭,千年后至宝‘寒燚’将覆灭泊神宗。先祖们故创立圣会,以待寒燚。”

于宋看她:“这是《圣会史》里开篇之论,你以为其中真实性如何?”

素宣鱼摇头:“泊神宗确有此事,大国大宗皆有记载,但宣鱼认为,泊神宗应已覆灭。首先在《夏史》、《灵罗神皇史》、《朝府年代记》、《天机山年谱》里面,虽然关于泊神宗为谁覆灭、何时覆灭皆不同,但他们同样认为,最晚在夏历一千年,泊神宗已经灭亡。父亲当年教导《圣会史》时,说过此事,也是认为泊神宗已经覆灭。

后我掌管大事,遍查记载,更没见过泊神宗踪迹,我问及碧原院长,院长也说当年之事,早有结局。

最后,这段开篇之言其实有许多处语焉不详,记载不仅与当时情况不符,且与后来史书所言更是矛盾,所以宣鱼认为,至少泊神宗至今未灭不可信。”

于宋笑笑,道:“那如今用来覆灭泊神宗的寒燚确实降临,你以为这段话真实性又如何?”

素宣鱼明显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坚定摇头:“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凡物存在必有踪迹,无踪之物不可存在。我坚持认为泊神宗已覆灭。”

于宋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遗憾,而后他颔首,抚掌笑道:“呵呵,宣鱼你能够坚持自己之所见所感,令我欣慰啊。”

随后他负手在珏轩殿前的宽阔青灰石地面上踱步,道:“不过此言能留存至今,自有其理。既然寒燚的确存在并且出现,那就证明此言不是无中生有,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将寒燚握在手中,让寒燚承认圣会、认同圣会。”

素宣鱼微微沉默,轻声问:“叔父意思?”

“你既与寒燚亲近,又得碧原院长喜欢,可多花些时间陪在他们身边,改变寒燚对我们圣会的看法。”于宋站住,俯瞰候在秦萤山下的车驾,平静道,“好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素宣鱼微微抿唇,神色有些低落,行礼道:“是,请叔父也早些安歇。”

于宋轻轻点头,素宣鱼莲步轻移,下山而去。

他独自站着,看素宣鱼下了山,上了车驾,最后车驾离去。

他沉默看着,宽大袖袍微微被风吹动。

……

明月枝头高挂,银银光辉洒落大地。岐巍西阳南道,路边民居烛熄,一片寂寥。这里位处岐巍西南,与岐巍其他地方相比,晚间少有活动,不远处的联排民居里,有一间普通民居还发散着光。往后院看去,院落里坐着两人,程节飞与熊耿。

程节飞一身布衣,手里拿着一封信,正借着小桌上的烛光辩识。

熊耿坐在一边,外罩黑色大氅,面色安详平和,双手捧着升腾热气的茶杯,环顾打量院内陈设摆放,静静等待程节飞看信。

程节飞的院落不大,方圆二十步,四处堆着柴禾、铁炉等物,都是些正常小买卖人家的物件。不过他注意到,角落里放着一根粗大杆子,上面还挂着“程”字招子。

“多谢光禄大夫送信。”信件看毕,程节飞折叠信纸,放回信封,向熊耿拱手行礼。

熊耿微微俯身回礼,声音诚恳:“事态情形,程丞相已在信中言明,国事危急,朝廷万民,全仰仗将军了。”

程节飞略微沉默,道:“大夫于臣兄弟有起擢之恩,臣如何不敢尽力用命?请陛下与大夫宽心,臣后日启程,昼夜前往立宁关。”

熊耿心有感慨,起身温声道:“待将军得胜班朝,老朽必出安都三十里设席置酒以迎将军。”

程节飞起身谢礼。

笃笃。

这时小院忽有轻叩门扉声。

程节飞二人俱是一愣。

熊耿立刻道:“将军自便,老朽在岐巍需秘密行事。”

程节飞伸手请熊耿:“大夫可从屋后小门而出。”

熊耿颔首行礼告退,程节飞回礼恭送。确定熊耿离去后,他才打开小院门,微微一愣:“克莱顿?”

院门外,克莱顿领着林珏对程节飞笑着一礼:“晚上好啊,程将军。”

林珏微微歪头,疑惑看克莱顿。

程节飞看了眼林珏,侧开身子道:“进来吧。”

直到进入院子,林珏都还在小声问克莱顿:“院长,他不是前面铺子的店家吗?什么程将军?”

克莱顿瞥了眼桌上还未撤去的茶杯,笑着解释:“之前李青煌不是讲过一个故事吗?镇守立宁关的程节飞将军。”

林珏立刻睁大了眼,猛地转身看向关门的程节飞,脱口而出:“他就是程节飞程将军?!”

程节飞瞧着一脸激动的林珏,不解皱眉。

“林珏喜欢读史,之前听李青煌说过你的故事,很是仰慕你当年在立宁关的作为。”克莱顿笑道,“正巧他练的是内武,也是使枪,今年要入腾岐学院就读,我想着请程兄教他一二。”

程节飞闻言只是摇头:“我还没到收徒弟的年岁。”

克莱顿微笑:“他是林善瑕的儿子。”

程节飞扭头看克莱顿,见他不像作假,又看向望着他眼里亮晶晶的林珏。略微沉默后,他缓缓道:“克莱顿院长,可真是想得周到啊。”

嗯?林珏看着两人一脸懵。

“程家也是当年的内武世家,世居安州,也是使枪法,颇为精妙。”克莱顿解释,“当年你父在遇我之前与程兄交过手,结果嘛,程兄惜败一招。”

林珏恍然,原来是那位林枪王的陈年旧事。

程节飞淡淡道:“克莱顿院长不用高抬我了,输了就是输了。也不是什么输了一招半式,我当年完全不是林善瑕的一合之敌。”

克莱顿笑笑,不再说话。

程节飞看林珏,道:“若是一寻常人,我决不会将我程家枪法传授,但你不同。论枪法,你父林善瑕独步武林,乃江湖魁首,天下人无出其右。许经年过后,诸夏将只有林家枪法而无他道,我也是内武传家,当然不愿如此。

你是林善瑕儿子,必会学得林家枪法真谛,成为另一位林家枪法高手。我可以将我程家枪传授与你,但你须得保证,”

程节飞表情严肃,一字一顿:“不可使我程家枪断了传承。”

林珏默然,微微低头思考。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林善瑕的儿子,那个林家枪他肯定也是不会,但若只是以后帮程家枪找一个传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于是他扬起脸,望着程节飞用力点头。

程节飞颔首,起身拿起挂着招子的杆子,将其插在地上树立起来。

克莱顿有些愕然:“程兄莫不是要用这杆子演示枪法?这未免太粗大了吧?”

程节飞没有回答,只是用宽厚手掌轻轻贴在杆身上,而后内力从掌心喷薄而出。

咔。

柱子应声开裂,显露出藏在其中的精铁枪身。

我去……木头里长铁枪了家人们!林珏微微张大嘴,看着这神奇的一幕。

程节飞手握精铁长枪,随手挑了个枪花,声状呜呜。

“这杆子是中空的,”他解释道,“我被贬后,便将这杆枪藏在其中,充作挂招子的杆子。”说完,他又弯腰从裂开的杆子里面取出一个小布袋,从里面拿出一本卷起来的小书,递给林珏。

“我程家枪十三式,只有后三式属于内武技,可引动内力,其中招式方法都在里面了,你能学多少,都是你的悟性。”程节飞铁枪点地,明亮枪刃高过头顶。

他抬头仰望在月光下泛光的枪尖,目光似有追忆之感,随后他脚尖轻点,手腕带动枪身,以平拿之姿递向林珏:“此枪名曰鹤颈,长七尺九,枪头六寸,枪身色幽蓝,枪尖色月白。全枪虽以铁铸,然是法器,其上铭刻有阵法,坚韧远超同类,是我当年游历江湖时所用之枪。”

林珏表情惊讶,看看鹤颈,又看看程节飞,最后看向克莱顿。

克莱顿上前道:“收徒传业,教授武技便可。既是你贴身之法器,又何必赠予林珏呢?况且你一枪道武夫,难道手中可以没枪?”

程节飞平静道:“自二十年前为林善瑕所败后,我便再也不曾使过此枪,于我已无用处,今连同枪法秘籍授你,他日勿忘传承我程家枪法便可。”

克莱顿微微沉默,继而长叹一声,示意林珏接枪。

林珏这才上前,恭敬接过鹤颈,向程节飞行了一礼。

程节飞点点头,挥一挥手:“你们去吧。”

克莱顿迟疑一下,只是让林珏先出院子,他自己仍是没走。

“朝廷的人来过了?”克莱顿轻声问。

程节飞疑惑看他,后者只是一指桌上茶杯。

“这我倒是没注意。”程节飞恍然颔首,自嘲道,“看来都说武夫粗鄙,确实没有错。”

“前面战事已经如此严峻了吗?”

“听探子报,赵单的死讯在罡夏国内很快就传播开来,那里的百姓都很愤怒,甚至影响到了我们临近的州郡,民心士气很不好。”程节飞坐回椅子,道,“前些日子故太常秦叶暴病而亡,其系原督安州的秦登秦谦赵文仁,三人无故罢免,军心民意不稳。秦猛周泰安镇守南疆,秦亮杜明蕴督兵北境,秦褚秦休守卫安都,朝廷下上已是无人堪用,故我兄长亲笔书信,让我出镇立宁关。”

“那你把鹤颈送给林珏?”克莱顿目光复杂。

“我朝先是地动,又是雪灾,上天降灾,是天子无德,大地地动,是臣子无能,如今俱显于我天夏,是国家危亡象。州郡之间,连年征役频仍,致使田地无人耕种,纺车无人驱使,营地兵甲反感,百姓不堪其扰。”程节飞深吸一气,长叹道,“如今道义不出于我,临阵易帅,百姓军士动摇,何堪一战?唯有主帅忘命,鼓动朝野,以身殉社稷,不然,大事去矣。”

说到这,他看向克莱顿,语气诚恳:“我兄弟本是江湖草莽,图朝廷见顾之恩,征我兄为丞相,辟我为征东,并掌内外,无以为报。此去立宁,已有死志,今夜你不来寻我,明日我也得去寻你,将我程家枪法托付于你。”

克莱顿苦笑:“你我相识不过年余,就这么放心把你传家枪法托付给我?”

程节飞笑笑,道:“好歹我曾经也是江湖侠客,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克莱顿大侠的义薄云天啊?”

克莱顿微微沉默,似乎回想起来自己当年,轻声道:“可我还未仔细听过程节飞将军的故事啊。”

“哪有那么多故事,”程节飞背靠椅背,仰望或明或暗的繁星,目光复杂,“又哪有那么多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故事。”

(名词解释:

《圣会史》:圣会宗史,自夏历九百八十七年始编纂,十年一传,于今已有百十传,凡圣会弟子必学之。

《夏史》:夏朝史书,由千尊谟陵孙洽、申夏琅琊王叡、天夏扶风李议、西夏陟归孔备四人同编纂,上启夏历六百一十八年,下至夏历一千二百七十九年,凡六百六十一年。其书集诸夏之史,其中有颇多争议处,但较诸夏各自史书,内容相对客观。全书共七百八十六卷,本纪六十七卷,志一百六十二卷,表四十七卷,列传五百一十卷。

《灵罗神皇史》:灵罗帝国史书,上启夏历五百四十八年,下至夏历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共一千四百二十年。灵罗史记载以历代神皇为传,后各行省亦有传,极繁杂。因世大变,为存史而选优汰劣,仓促集合修纂,然其内容颇多可疑处。全书共八百三十四卷,神皇本纪六百二十八卷,行省列传二百零六卷。然其全书文字不足《夏史》半数。

《朝府年代记》:朝府史书,上启夏历七百三十二年,下至夏历一千九百年,共一千一百六十八年。朝府记载以百年为一记,珍惜用字。全书共十二记。

《天机山年谱》:江湖宗门天机山宗史。上启夏历一百零一年圣域建立,下至夏历一千九百八十年封山令开始,共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其书以天机山宗中重要长老弟子历年生平作传,记载详实。全书共一百八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