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雨诉冤
郑家送葬的队伍,出了村庄,浩浩荡荡直奔肖舍大圩,下了圩子,就是郑氏家族的风水福地。据说几年前有一位颇有名气的阴阳师,路过肖舍大圩时,看到日出东方霞满天,圩下一条小河抱田蜿蜒,又有一条夹沟相绕,形成左右相合。太阳映得河水波光粼粼,酷似龙池虎穴守护一排明堂,又似二龙戏珠献祥瑞。阴阳师感叹此地风水极贵;只是北边水域有处破相,一些平庸的风水师,是看不出其中的破绽,也悟不出阴地死穴的奥妙。也证明了埋葬此处的后人德不配位,纵然这样,贵气仍能延续一个甲子。数年之后,此家族还要出一位大贵之人。后来果然应验了这位高人的推测。当时郑得金听到了传闻,还特地派人去找这位阴阳师,想细问详情,但未遂。
郑家历祖历宗,还有一些病殁、夭折的大大小小坟墓,佔地约三亩多点。四周环水的地方,都用青砖砌了一道七,八十公分左右的围墙,围墙中间有砖瓦浮雕,浮雕上的山山水水梅兰竹菊,以及各种生活器具都刻画得栩栩如生。这里的土地,是郑得金的太爷爷所置购,此地域是肖舍一户铁匠,因为要到外地混生活,所以低价转让了田地。只要站在大圩上,就看到郑氏家族的青砖砌的阴宅,虽然规模不算大,看上去一排排横平竖直的阴宅,有轮有廓,甚至斗拱飞檐,都设计得小巧玲珑,不仅无与伦比,而且美观大方,甚至其中的大街小巷,都与庄上的风格一致,简直就是一座城池的模型。如果跟四周邻村的福地相比,可谓鹤立鸡群,令人刮目相看又叹为观止。
老天爷今日也许同老郑家有过节,天气说变就变,早上出来还是阳光明媚,须臾一阵狂风,乌云像变戏法的,压得这些白花花的队伍乱了阵脚。不过是农历二月份,天边却传来滚滚雷声,几个和尚已经改变了经文,每一句都是催促人们快点走,马上要下雨了。郑仕林已经把六姨娘女儿郑念弟抱在怀里,生怕她有任何闪失。郑念弟手上的孝棒,早已被风撕成一根白色的柳条,尤其是笆斗里的毛张纸,还有白纸剪的阴币,都随着东风飞舞,整个天空乌云翻滚,纸钱像一只只蝴蝶,仿佛在云朵里翩翩起舞,黑与白混在一起,又壮观又充满哀丧之形,让人心惊胆战。“轰——隆——”闪电一亮,一声霹雳在人群中炸开。“我的妈——”前后一个扶重的扔下杠子,被雷声吓得跌倒在地。这下惨了,剩下后面几个抬棺的,晃了晃身子,终究没稳住重心。严金花的灵柩一头栽进农沟里,棺材陡然形成头朝低脚朝上。看到这情景,扶重的大癞子抱怨细癞子,一个个嘴里带着哨子,脏话丑话轮番攻击,差点要摩拳擦掌了。跌倒的汉子怨声最大:“他妈的,早知道这个鬼天气,给我一块大洋,也不来扶重……”。郑仕林也从前头骂骂咧咧赶过来,朝那个先扔杠子的壮汉一通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饭桶,一个雷就吓成这样,你他妈的能干什么?”。“轰隆隆……”。又是一道蓝光闪过,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的雷声,把大地都震得颤抖了一下,这回连郑仕林都吓得直哆嗦。
雨,终究来了,这雨下得太霸道,太诡异了,雨点像一颗颗飞啸的子弹,又像一条条水鞭,劈头盖脸般抽向众人,人群中顿时鬼哭狼嚎起来,令人诧异的是,严金花的女儿郑念弟却被一阵旋风圈倒在棺材西侧,这里正是避雨的好所在,有几个女眷也躲过来了,把她挤在中间,恰好起到双重保护。最惨的莫过于几个假和尚,本来不会念个倒头经,硬是滥竽充数来骗钱,他们是邻庄的庄稼汉,个个好吃懒做,所以狠下心来剃掉毛发,做了个候补和尚。这几天郑老爷家做佛事,景明村无明大师外出云游了,守庵的小和尚这回当家做主,猫子不在家,老鼠翻跟斗;小和尚约了这帮候补人员,一起上郑老爷家分红,四六分成;大烟水烟纸烟任你抽,饱的平的肥的随你蹭,赚是赚了,还约好事情过后今晚一起去“怡红院”快活。这下好了,先闯过眼前这一关再去快活吧。此时的雨,夹着一块块冰雹,像铁疙瘩似的砸在他们的光头上,犹如一个个暴栗凿过来——,霎时叫爹的,喊娘的,都乱成一团。有的拿锣挡头,有的用鼓遮身,冰雹击在锣鼓上,顿时锣鼓喧天;还有的冰雹落在吹打手的大号长号小号里,发出一串乒乒乓乓的怪异声,刺耳的声音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空旷的乱地,连个避风挡雨的地方都难找,就是有几颗大树,人们也不敢去躲,刚才一声霹雳,曾把一棵大树拦腰劈断。郑家送葬的人本来就多,再加上扶重的,念经的,吹打的估计有六十几个人,这些人当中,除了十几个女眷紧挤在棺材西边,其余的人如没头的苍蝇,在风雨里乱钻。
“轰——隆——”。又是一声刺耳的炸雷,突然一团青烟从棺材盖上飘动,众人几乎快窒息了。“着火啦,六奶奶的棺材烧起来啦——”小乙边喊边抹着满脸的雨水。郑仕林又从旁边奔了过来,他四下看了看六姨娘的灵柩,完好无损呀,只是棺材盖上有一道扭曲的焦痕,像鬼画的符。郑仕林的头上水直滴,冰雹击在身上,已经不觉得疼了,心痛减轻了身体的疼,他欠六姨娘一条命,这辈子没法偿还了。这几天心中憋着一股气,竟然又被小乙冒失的呐喊,吹涨了一倍,再不撒一下,五脏六腑都要爆炸。
“小乙——,你过来”郑仕林向跑到远处的小乙招着手。
“大,大少爷……”小乙怯怯地望着郑仕林,慢慢地移着步。
“我操你妈的,我叫你嚼招包”。郑仕林的拳头像雨点般砸向小乙,小乙本来被冰雹击得浑身散了架,这回又饱受大少爷飞来的拳头,无数个痛点凑到一块,小乙的身子再也扛不住了,一下子瘫倒,疼得满地打滚,泪水雨水泥水弄得小乙像水塘里的泥鳅,浑身没有一处是干的。幸亏左右的人看不下去了,一起拉住郑少爷,劝的劝说的说,才把郑仕林的怒火平息下来,不然小乙的细命难保。
冰雹终于停了,雨也小了,“兔子,快看,一只花兔”。人群中不知谁喊叫着。顺着喊声,众人都把眼光集中到不远处的阴宅边,一只花兔立在风雨中,身上的毛竟然一点不湿。“娘——”郑念弟突然站起来大喊了一声,从人群中挤出来奔向花兔。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花兔就不见了。”娘——娘……”急得郑念弟不停地哭喊着。郑仕林也看见兔子了,当听见小妹妹喊的一声娘,他知道六姨娘是属兔的,这蹊跷的兔子,分明是六姨娘的阴身,小妹妹火旺低,自然能看见她娘,尤其是这花兔的左眼模糊,右眼含泪;此时的郑仕林,感情的闸门一下子被花兔的泪水撞开:“六姨娘——你一路走好,我会照顾好小妹妹……呜呜呜……”。说完失声痛哭起来。
“六奶奶……”
“六姨娘……”
“……:”
一群人也不顾一地的泥水,有的曾经是六姨娘的仇敌,有的是六奶奶的冤家,她(他)们都偏听至亲的谗言,将严金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自从见了这只花兔,昔日的恩怨片刻瓦解,都相信了因果轮回报应,并且纷纷跪下来,朝兔子消失的地方,不停地磕着头,并且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感染了乱地上的每一个人,甚至波及到树上的老鸦,它们从树枝上飞到棺材上空,不停地在郑仕林的头顶上盘旋,呱呱呱地哀叫声,像感应某种凶厄的征兆,噪得郑仕林方寸大乱、毛骨悚然。吹手们又开始卖力地鼓起腮帮,一曲曲哀乐,吹得众人撕心裂肺。小和尚的经文也有条不紊地飞出来:“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皈依礼敬十方无尽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