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次跟阿尔罗伊·基尔吃午饭以后的两三天,我收到了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遗孀写来的一封信,这让我觉得很惊讶。信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朋友:
听说上个礼拜你跟罗伊谈论了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很长时间,你把他说得那么好,对此我感到很欣慰。他十分赏识你的天赋,上次你到我们家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他见到你时非常高兴。不知道他写给你的信你是否还留着?要是你还有,能否借我抄一份?要是我能说服你过来与我同住两三天,我会非常高兴的。我现在住得很安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请你选个合适的时间吧。再次见到你,与你共谈过去的时光,会让我感觉非常满意的。另外,有件事我要请你帮忙,我确信,看在我那过世的亲爱的丈夫的分儿上,你是不会拒绝的。
你永远的真诚的朋友
艾米·德里菲尔德
我只见过德里菲尔德太太一次,对她的兴趣不算太大。我不喜欢被别人称为“亲爱的朋友”,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拒绝她的邀请了。这种称呼都被用滥了,为此我觉得很懊恼。无论我想出的借口有多巧妙,我不去的理由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我不想去。德里菲尔德的信我是没有的。我感觉多年前他给我写过几封信,都是便条的形式,那时候他还是个默默无闻的蹩脚作家,就算是要留着别人的什么信,我也不会想到要留他给我写的那些。我怎么知道有朝一日他竟能成为我们这个年代里备受赞誉的最伟大的小说家呢?但想到德里菲尔德太太在信中说有事求我,我并没有立即回信拒绝。当然,那肯定是件烦心事,不过,要是我能做到却又不做的话,那就显得我太粗鲁了,毕竟她的丈夫是个很有名气的人。
信是早班邮递员送过来的。吃过早饭,我给罗伊打去电话。我刚一说我的名字,他的秘书就把电话转接给了他。倘若我现在正在写一部侦探小说,那么我会立刻怀疑到罗伊正在等我的电话。他说“你好”的声音中所透露出的那种激动,印证了我的怀疑。大早上的,没有谁接电话时会这么愉快。
“希望没有吵醒你。”我说。
“天啊,当然没有啦!”他那透露着充沛精力的声音泛着波澜,通过电话线传了过来,“七点我就起来了,在公园里骑了会儿自行车。现在我正准备吃早饭。过来跟我一块儿吃,怎么样?”
“罗伊,我很欣赏你,”我答道,“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就此认为我会很喜欢跟你一起吃早饭;更何况,我已经吃过早饭了。喂,听着,我刚刚收到了德里菲尔德太太写来的一封信,她叫我过去住两天。”
“是的,她跟我说要请你去。咱们可以一块儿去。她那儿有个很不错的草地网球场,还有,她的球技也很不错。我觉得你会喜欢的。”
“她想让我干什么?”
“这个嘛,我觉得她更愿意亲口告诉你。”
罗伊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温柔,我猜想他跟一位即将做父亲的男子说他的妻子就要满足他的愿望时便会使用这样的语调。我却没有受到这种语调的影响。
“快别胡扯了,罗伊。”我说,“我可是老江湖了,是不会轻易上当的。快说!”
电话那头停了一下。我猜罗伊不喜欢我这么说。
“今天中午你忙吗?”他突然问道,“我想跟你见一面。”
“好吧,来吧。一点以前我都在。”
“我半小时以后到。”
我把听筒放回原处,重新把烟斗点上。我又瞥了一眼德里菲尔德太太的那封信。
她提到的那次午餐会,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碰巧与一位叫哈德马什的夫人在距离坎特伯雷不远的地方共度一个漫长的周末。这位女士是美国人,人长得很漂亮,脑子又聪明。她丈夫是英国的一位的准男爵,酷爱体育运动,可知识浅薄,又不绅士。或许是为了减轻日常生活中的无聊,这位夫人常常设宴款待文艺界的人士。她的宴会上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与艺术沾边儿的人,气氛颇为欢快。贵族阶层和上流社会的人们在看待画家、作家和演员时,吃惊中往往混杂着一种令他们感到局促不安的敬畏。哈德马什夫人对受她款待的那些搞艺术的人的书籍或者画作不闻不问,却很喜欢被这些人陪伴左右,这使她愉快地感觉到自己处于艺术圈之中。有一回,我们的谈话一时间落到了她最著名的邻居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身上,我提到自己曾和他很熟。她一听这话,马上提议星期一去他家吃午饭。那天刚好有几位客人要回伦敦,我有些不情愿,因为我已经有35年没有见过德里菲尔德了,我觉得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就算他记得(尽管我一直认为他记得),我觉得我们的会面也不会愉快。但当时在场的有一位年轻的贵族,叫斯加林,是位勋爵,对文学充满了狂热,以至于违背了人类和自然界的规律,不去好好治理国家,却将全部的身心投入到了侦探小说的创作中去。他对德里菲尔德充满了无限的好奇,迫切想要见他。哈德马什夫人的提议刚一出口,他就说这事很对他的胃口。当时在场的头面人物是一位年轻的、体量肥大的公爵夫人,她对这位著名作家的敬佩之情无以言表,竟打算取消伦敦的一次约会,改为下星期一再去赴约。
“这样一来,咱们就有四个人了!”哈德马什夫人说,“我觉得人再多了人家就招待不过来了。我这就给德里菲尔德太太发电报。”
我不想跟这帮人一块儿去拜访德里菲尔德,便在这个计划上泼了些冷水。
“咱们这一去准会把他烦死,”我说,“他不喜欢像咱们这样,被很多的访客粗暴地打扰。他已经很老了。”
“所以说啊,他们要是想见他就得抓紧去,他活不了多久了。德里菲尔德太太说他喜欢见人,除了医生和牧师,他们就再没见过别的人。咱们这一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变化。德里菲尔德太太说,只要是有趣的人,我尽管可以带去。他烦的是那些仅仅出于好奇有事没事就去打扰他的人、采访者、把作品拿去让他看的人和那些歇斯底里的蠢女人。但德里菲尔德太太真了不起,把她觉得他应该见的人之外的人统统拒之门外了。我的意思是说,那些想见他的人,他要是都见了,不出一个礼拜他就会没命的;她得为他的健康着想。咱们这些人自然就不一样了。”
我当然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可看他们时,我意识到公爵夫人和斯加林勋爵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看来还是不再言语为妙。
我们乘着一辆鲜黄色的劳斯莱斯到了那里。芬尼大院离黑马厩三英里,房子是灰泥粉刷的,我想应该建于19世纪40年代,朴素,不矫饰,却很结实。房子前后都是一个样子,前门左右两侧各有两扇大圆肚窗,一楼也有两扇这么大的窗子。低矮的屋顶被一堵胸墙遮住了。房子伫立在一座方圆约一英里的花园中,这里面树木丛生,不过维护得却很好。站在客厅的窗户前,丛林和绿油油的宽阔草场便尽收眼底了。客厅跟预想中的不大不小的乡下房子的客厅一模一样,让人觉得有点儿失望。舒适的椅子和宽大的沙发上铺着干净、色彩明快的印花棉布;窗帘也是印花棉布的,也是这般干净,色彩也是这般明快。齐彭代尔式的[68]桌子上摆放着几个东方产的大瓷罐,里头装满了百花香[69]。乳白色的墙面上挂着本世纪几位著名画家的水彩画;屋内的鲜花很多,摆放得很好看;大钢琴上放着几幅用银制相框装裱的著名演员、已故作家和身份并不算高的皇室成员的照片。
怪不得公爵夫人一进门便一阵惊呼,说这屋子真漂亮呢。这正是一位杰出作家安享晚年时应该拥有的那种环境。德里菲尔德太太接待了我们,态度很谦逊,脸上又透露着一股自信。我估计她的年纪在45岁上下,蜡黄的小脸,轮廓分明的五官,显得颇为匀称;头戴一顶黑色的钟形帽子,紧紧贴在头上,灰色的外套,下身穿着裙子。她的身材是苗条的,既不高也不矮,整个人瞧上去干净利落,干练而精明。她这副样子倒是跟当地乡绅遗孀女儿的模样有几分相像。这位乡绅掌控着教堂,在管理各类机构上有着特殊的才能。我们进屋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把我们向一位牧师和一位女士做了介绍,这两个人赶紧站了起来。他们中一位是黑马厩的牧师,一位是他的妻子。哈德马什夫人和公爵夫人赶紧在脸上堆出来一副谦卑而和善的表情——有身份的人在下人面前都是这个样子,就是为了表明他们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跟下人之间在社会地位上存在任何的差别。
不久,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就进来了。我经常在画报上看到他的照片,可他的样子仍然令我感到有些惊讶。他的身材比我印象中的要矮小,人很瘦,纤细的头发是银色的,勉强盖着头顶,脸刮得很干净,皮肤几乎成了透明的;一双蓝色的眼睛,颜色已经很淡了,眼圈发红。他的样子已经很老很老了,给人一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嘴里装着白色的假牙,让他的笑容显得勉强而僵硬。以前我只见过他蓄胡子的样子,现在没胡子了,我发现他的嘴唇显得又薄又苍白。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剪裁得很好的蓝色哔叽面料的上衣,领子有些低了,又大了两三号,露出了他皱纹条条、瘦骨嶙峋的脖子。他漂亮的黑色领带上面镶嵌着一颗珍珠。他的样子有点儿像一位身着便服去瑞士享受夏日假期的圣公会教士。
他进屋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太太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定是对他那整洁的样子感到满意了。他跟宾客们一一握手,说着寒暄的话。走到我跟前时,他说:
“像你这样的成功人士,于百忙当中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一个保守的老头子,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有点儿吃惊,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判断出,他好像以前从未见过我,同时我又担心我的朋友会误以为我在吹牛皮,因为我曾说过跟他很熟。我怀疑他把我彻底忘了。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不知过了多少年,”我竭力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他看了看我,我觉得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却像是过了很久,然后我突然惊呆了。他朝我眨了眨眼。他眨眼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除了我再没有旁人发觉,这个动作在他那张尊贵的脸上出现得太过突然,叫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很快,他的脸再次平静了下来,又变得有灵性、慈祥起来,又变得敏锐了。吃饭的消息宣布了,我们进了餐厅。
餐厅布置得只能用最高品位来形容,齐彭代尔式的餐具橱上摆放着齐彭代尔式的蜡烛架,我们坐的是齐彭代尔式的椅子,在一张齐彭代尔式的餐桌上吃午饭。餐桌中间摆放着银制的花瓶,里头插着玫瑰,花瓶周围是银制的餐碟,里头放着巧克力和薄荷奶油;银制的盐瓶擦拭得锃明发亮,一眼就能看出是乔治王朝时期的风格。乳白色的墙面上刻有铜版的贵妇图,是彼得·莱利爵士[70]创作的,壁炉台上放着一件代尔夫特[71]出产的精美陶器。伺候我们的是两位身着棕色制服的女仆。德里菲尔德太太一面口若悬河地畅谈,一面用警觉的目光盯着她俩。我感到好奇,她到底是怎么把这两个身材丰满的肯特郡的姑娘(她们那健康的肤色和高高的颧骨表明她们是“当地人”)调教得这么有效率的。上的菜肴跟这种场合很相配,精致却不华丽,鳎鱼里脊肉卷,上头盖着一层白色的沙司,还有烤鸡肉、新土豆、绿豌豆、芦笋和加了醋栗的奶油拌果子泥。你有种感觉:这样的餐厅,这样的午餐,再加上这样的生活方式,与一位颇有名气、财富却不算太多的文学家正合适。
跟大多数作家的妻子一样,德里菲尔德太太也是颇为健谈的,她决不会让谈话在她的桌子那头变得疲软。如此一来,不论我们是多么渴望听清她丈夫在桌子另一头正在说什么也是白费劲。她的心儿雀跃着,活力十足。尽管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健康状况不佳,再加上年迈力衰,迫使她多数时间只能待在乡下,可一逮着机会,她就会跑到城里去追求时髦的事物。她很快便和斯加林勋爵热闹地聊起了伦敦剧院里上演的戏剧和皇家艺术学院里头那些讨厌的人群。为了把全部的画作看完,她生生去了两次,可即便这样,还是没有时间看那些水彩画。她很喜欢水彩画,水彩画不矫饰,她恨任何矫饰的东西。
男女主人分坐在桌子两头,牧师挨着斯加林勋爵,他妻子坐在公爵夫人身旁。公爵夫人跟牧师的妻子聊起了工人阶级的居住条件,在这个话题上,她好像比后者更熟悉。这样一来,我就有了空闲,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爱德华·德里菲尔德那里。他正跟哈德马什夫人聊天。很明显,她正在和他说如何写小说的事,并列举了一长串作家的名字,她说这些人的作品他真该好好读读。他听着,脸上露着那种礼貌性的兴趣,不时用低沉得让我听不到的声音插上一两句话。每次她说一个笑话(她说得很频繁,并且说得很不错),他都会轻笑一下,飞快地瞟上她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他妈的,这个女人还不算太蠢嘛。想起过去,我忍不住好奇地问自己,他会对这几位贵客、他那美艳的妻子和这典雅的居住环境做何感想。我在想他是否会为年轻时的冒失行为感到悔恨。我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让他觉得有趣,还是他那礼貌性的态度下面隐藏着极大的不耐烦。或许他察觉到我在看他了,因为他把头抬了起来,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一会儿。他的目光中透着温和,却又像是在检视我,让我觉得很奇怪,然后猛地(这次不会错了)冲我挤了一下眼睛。这个轻浮的动作浮现在他那张苍老而萎缩的脸上,并不让人感到吃惊,而是让人感到窘迫,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的嘴唇勾画出了一个犹豫不决的笑容。
此时的公爵夫人转而跟坐在桌子一头的那位聊了起来,这样一来,牧师的妻子就把脸转到了我这边。
“很多年前你就认识他了,对吗?”她压低了声音问我。
“没错。”
她朝客人们扫了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我俩。
“他妻子很担心,生怕你提起过去的事,这对他很不好。他已经很虚弱了,知道吗,一丁点儿的事也经受不住了。”
“我会很注意的。”
“她把他照顾得可真不错。她那全心全意的付出为大伙儿树立了榜样。她知道受到照料的人有多尊贵。她的无私无法用语言描述。”她又把声音放低了些。“当然了,他已经很老了,老人有时候是有点儿让人烦,我却从未见她不耐烦过。就本职工作而言,她干得跟他一样出色。”
这番话是很难让人做出回答的,可我觉得她还是希望我说点儿什么。
“总的来说,他的气色还很不错。”我低声说。
“这都是她的功劳。”
午饭吃完了,我们又回到了客厅,站了两三分钟,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就进来了。当时我正跟牧师说话,觉得还是说说迷人的风景为好。我转过身子,面向男主人。
“我正说那边那排小屋有多漂亮呢。”
“从这边看是这样。”德里菲尔德看着它们那残破的轮廓,一丝微笑浮现在了他那薄薄的嘴唇上,“我就生在这样的小屋里。很奇怪,是不是?”
德里菲尔德太太脸上泛着友好兴冲冲地过来了。她的声音活泼,婉转而悠扬。
“哦,爱德华,我敢非常肯定地说,公爵夫人想参观一下你的书房。她恨不得现在就去。”
“真不好意思,我还要去坎特伯雷赶3点18分的火车。”公爵夫人说。
我们一个接一个进了德里菲尔德的书房。书房位于正房一侧,很宽敞,透过圆肚形的窗户朝外望去,看到的风景跟在餐厅里看到的一样,正是忠诚的妻子为她那从事文学事业的丈夫应该布置的那种屋子。屋内一尘不染,大瓶的鲜花让人觉得有点儿像闺房。
“他的全部作品就是在这张书桌上写的,”德里菲尔德太太说着把一本面朝上摊开的书合上了,“这是精装版第三卷的卷首插图。图还是那种早期的风格。”
大伙儿对着那张书桌赞不绝口。哈德马什夫人觉得旁人没注意,用手指把桌子下沿抹了一遍,想看看桌子是不是真的。德里菲尔德夫人赶紧快活地冲我们笑笑:
“你们想看看她的手稿吗?”
“我想看,”公爵夫人说,“看完以后我就得逃了。”
德里菲尔德太太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用蓝色的摩洛哥山羊纹革捆着的书稿。趁其他人毕恭毕敬地检视的时候,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四面墙上的书。像作家们所期许的那样,我的目光飞快地朝四下里扫描着,想看看是否有我的作品,结果一本也没发现,却看到了阿尔罗伊·基尔的全套作品和大量的有着醒目封皮的小说。瞧上去这些书似乎从未被读过,我猜这些小说都是那些把书送来向大师致敬或者盼着能捞上几个赞赏的词汇以便能在出版商的广告语用的作家们的作品。所有的书摆放得都很整齐,都那么干净,我觉得几乎没被读过。有牛津大词典,还有装帧尊贵的大部分的英国文学名著的权威版本,什么菲尔丁的,鲍斯维尔[72]的,黑兹利特的等等等等,还有很多关于海洋的书。我认出了英国海军部出版的那套航海手册,这套册子五颜六色的,瞧上去却也不甚整洁,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园艺学方面的书。这间屋子瞧上去并不像是一位作家的工作室,更像是一座纪念某位伟人的纪念馆,你几乎都能看到那些随时都会来的游客,溜达着进来想找点更好的事做,闻一闻那几乎无人问津的博物馆所散发出的那种发霉的气味的情景了。我暗自怀疑,现如今,要是德里菲尔德还读些东西的话,读的也是《园丁纪事》[73]和《航运报》[74],我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瞧见了一捆这样的刊物。
等女士们把想看的都看了,我们也就跟男女主人道别了。但哈德马什夫人毕竟是个精明的人,她肯定意识到了作为此次来访的借口的我一句话也没跟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说,因为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对他说:
“听说你和阿申登先生多年前就认识了,对此我倒是很感兴趣。他小时候乖不乖?”
德里菲尔德用他那种沉着、带着讥讽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我觉得要是没有旁人在场的话,他肯定会冲我把舌头伸出来的。
“他很害羞,”他答道,“我教过他骑自行车。”
我们再次上了那辆黄色的大劳斯莱斯,随后车子开走了。
“他太讨人喜欢人,”公爵夫人说,“咱们这次能来,我感到很高兴。”
“他可真优雅,不是吗?”哈德马什夫人说。
“你不是真的想看看他用餐刀吃豌豆的样子,对吗?”我问。
“我倒是真想瞧瞧呢,”斯加林勋爵说。“那会是一幅多美的画面啊。”
“我觉得这很难做到,”公爵夫人说,“我试了又试,总不能叫它们好好待着。”
“你得把它们插起来才行。”斯加林插嘴道。
“这么做根本不行,”公爵夫人反驳道,“你得把它们放平,可它们滚得那个厉害啊。”
“你怎么看德里菲尔德夫人这个人?”哈德马什夫人问。
“我觉得她这么做正合她意。”公爵夫人说。
“他那么老,那么可怜,总得有个人照顾才行。以前她是做护士的,这事你知道吗?”
“噢,是吗?”公爵夫人说。“我还以为她是他的崇拜者或者打字员什么的呢。”
“她人很不错的。”哈德马什夫人开始热心地替朋友辩护了。
“哦,是很不错。”
“大约20年前他得了一场慢性病,当时她是他的护士。等他康复以后,就把她给娶了。”
“男人们可真有意思,这种事也能做得出来。她肯定比他年轻不少,她不会超过——是不是?——40或者45岁?”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估计她有47岁了吧。听说她为他付出了很多。我是说,她让他变得体面了,阿尔罗伊·基尔跟我说,以前他有点儿太放荡不羁了。”
“一般来说,作家的妻子都是挺讨厌的。”
“甩都甩不掉,真是烦透了,对吗?”
“让人烦得不行。我觉得她们自己可不是这么想的。”
“可怜的人啊,她们还常常以为人家觉得她们很有趣呢,其实是一种错觉,为这个她们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小声说。
我们到了坎特伯雷,在火车站把公爵夫人放下,然后继续向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