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楔子
我们围坐在炉火旁,屏住呼吸,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故事本身就阴森骇人,况且这是圣诞夜,在一栋老房子里听着一个诡异的故事,气氛正好。我记得当时一直没有人开口评论,直到某人恰巧说了一句,他也曾见过这种可怕的灾难降临在一个孩子身上。我不妨也提一下他说的那件事好了,事情也发生在一栋老房子里,就像我们现在待的房子一样——可怕的幽灵向一个在房间里跟妈妈一起睡觉的小男孩现身,惊恐的男孩摇醒了妈妈;妈妈开始安慰他、哄他睡觉,然而她还没有驱散孩子的恐惧就也看到了那个把孩子吓坏的幽灵。正是这诡异的氛围,引得道格拉斯在稍后说出了一些有趣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又有人讲了个故事,反响不大好,我发现道格拉斯无动于衷。我觉得这表明他自己在酝酿某个故事,而我们只需等待。实际上我们一直等到了两天之后的晚上;不过在当天夜里,我们快要散去的时候,他已经稍微透露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非常赞同——格里芬说的鬼魂之类的东西首先出现在小男孩面前,竟然是年纪那么小的小孩子,这一点渲染了故事的氛围。但是,我并非第一次听说这种涉及孩子的怪事。如果一个孩子能让故事恐怖得如同螺丝在拧紧,那你们说说,要是有两个孩子呢——?”
“当然是加倍吓人啦,就像螺丝拧得更紧,”有人叫道,“我们也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道格拉斯当时的模样。他站起身,背对炉火,双手插在衣袋中,俯视着那个说话的人。“迄今为止,只有我一个人听过这个故事。极其恐怖。”他这么一说自然引得大家纷纷表示这样的故事才好听,而我们的朋友道格拉斯却默不作声,泰然地将目光转向我们,继续说道:“这个故事超越了一切。我所知的一切都无法与之媲美。”
“是因为特别恐怖吗?”我记得自己这样问道。
他好像要说没那么简单,却又实在词穷,无法形容。于是他抬手擦擦眼睛,做了个小小的苦脸,说:“是因为恐怖——恐怖极了!”
“噢,多棒啊!”一个女人尖叫道。
他没有理睬她,而是望着我,但他好像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着他说的那个东西。“是因为无与伦比的丑陋、恐惧和痛苦。”
“那么,”我说,“就坐下来讲讲吧。”
他转身面对炉火,踢了一脚木柴,又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来对我们说:“现在我没法儿讲。我得给镇上写封信。”众人不约而同地抱怨起来,纷纷责怪他。骚乱过后,他解释说:“故事写在纸上,锁在抽屉里,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天日。我给仆人写封信,附上钥匙,让他找到手稿打包寄过来。”他似乎是特地向我解释着——几乎像是在寻求帮助,以使自己不再犹豫。他已经打破了经年累积的厚重坚冰,这么多年来始终保持沉默总是有原因的。其他人对他的拖延感到不满,然而正是他的这份顾虑把我迷住了。我恳请他赶在第一班邮差离开之前写好信,求他让我们尽早听到这个故事。接着我问他这段故事是不是他的亲身经历,他立刻回答:“噢,谢天谢地,不是的!”
“那记录是你的吗?是你把这件事写下来的?”
“我只是对故事印象深刻,保留在这儿,”他指指胸口,“我从未忘却。”
“那手稿是——?”
“那是以世界上最美的字体书写而成的手稿,墨迹因年深日久而褪色,”他又迟疑了,“是一名女子写下来的。她已去世二十年,临终前将这部手稿寄给了我。”大家都在认真聆听,当然,这种场合下总有人故意搞怪,或者要做什么推论。不过道格拉斯对此置之不理,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是个极富魅力的人,比我年长十岁,是我妹妹的家庭教师,”他平静地说,“在我所知的家庭教师里面,她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位。她原本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一段年代久远的插曲。我当时就读于三一学院,大学第二年暑假回家时见到了她。那年我在家呆了很久——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啊。在她工作之余,我们就在花园里聊天散步,她言辞间表现出的聪敏和平易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是的,别笑,我非常喜欢她,至今一想到她也同样喜欢我,仍然感到欣喜不已。否则她也不会把这个故事告诉我了。之前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她自己没这么说,但我知道她从没说过。我很确定,我看得出来。等你们听了,你们也会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实在吓人?”
他依旧凝视着我。“你会知道原因的,”他重复道,“你会的。”
我也盯着他,说:“我知道了。她在恋爱。”
他第一次大笑起来。“你真是敏锐。是的,她恋爱了。也就是说,她曾经恋爱过。她自己说的——要是不说,她的故事就没法儿讲了。我看出来了,她也看出我发现了,但我们都不提。我还记得当时的时间和地点——草坪的角落,高大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面,炎热而漫长的夏日午后。那绝不是什么吓人的情景,但是——!”他不再拨弄炉火,跌坐回椅子上。
“星期四上午你能收到包裹吗?”我问。
“也许要等到第二班邮差。”
“那就等晚饭后——”
“你们都来这儿找我吗?”他又一次环视我们,“没人想走吗?”那几乎是满怀希望的口吻。
“大家都留下来!”
“我留下!”“我也留下!”那些归期已定的女士叫道。不过格里芬太太还显得有些迷惑,“她爱上谁了?”
“故事里会讲的。”我主动回答。
“噢,我等不及想听这个故事了!”
“故事里不会讲的,”道格拉斯说,“不会直接讲到的。”
“那就更可惜啦。我只能理解直白的东西。”
“你都不告诉我们吗,道格拉斯?”又有人问道。
他再一次匆匆起身,“我会的……明天吧。现在我得睡觉了。晚安。”说着,他立刻拿起一个烛台离开了,只剩下困惑的我们。我们听到棕色大厅的另一端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于是格里芬太太开口道:“好吧,我不知道她爱上了谁,但我知道他爱上了谁。”
“她比他大十岁呢。”她的丈夫说。
“这正是另一个原因——他年轻!不过还真难得啊,他一直缄口不言。”
“足足四十年!”格里芬补充道。
“这次终于爆发了。”
“这一爆发,”我接过话头,“周四晚上我们就有得乐了。”大家纷纷赞同。这么想着,我们都无心做其他事情了。最后一个故事,虽然没有讲完,并且仅仅像是一个系列的开篇,但总算是开讲了。我们握手,各自拿了一支蜡烛回房间睡觉。
我知道,第二天会有一封信夹着钥匙随第一班邮差出发,前往他位于伦敦的公寓。尽管谜底即将揭晓——或许正是为了得到谜底揭晓的最佳效果,我们都没有提前打扰他,直到晚饭后,夜幕降临,这才是我们期望的最佳氛围。随后他变得像我们期待的一样健谈,也的确让我们明白了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我们再一次坐在大厅的壁炉边听他讲起那个故事,场景正如引起我们好奇的那天晚上一样。要理解他答应要读给我们听的故事,似乎还需要恰如其分的理解力和一段开场白。这里我先说明一下,现在这个故事是根据我自己在很久之后整理的一个抄本来讲的。可怜的道格拉斯,他在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之时将那份底稿托付给了我。底稿在聚会的第三天送到他手中。第四天晚上,我们围坐在同一个地方,静静地听他朗读这个故事。那几位本来说了要留下的女士当然没有留下来,谢天谢地,她们按照安排好的时间如期离开了,带着满腹好奇的怒气,就像她们所宣称的那样,道格拉斯用高超的叙述技巧挑起了她们的好奇。但她们离开只是让剩下的听众更为精简,大家围着炉火,人人都激动不已。
扣人心弦的叙述开头让人觉得,书写记录是从故事的中间开始的。因此我们需要事先知道,道格拉斯的这位故友是一位贫穷的乡村牧师膝下几个女儿里最小的一个。当时她二十岁,第一次出来当老师,忐忑不安地来到伦敦,亲身去应征一则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此前她已经与登广告的人简单地联系过,这个人要面试过之后才决定是否雇佣她。她在哈雷街一座让她觉得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接受面试,见到了自己未来的雇主。他是一位绅士,正当盛年,且是单身,这种形象一向只存在于梦中或是旧式小说里,这个出身汉普郡牧师村舍的紧张不安的姑娘可从来没见过。普通人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他的形象,并庆幸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他相貌堂堂,英气十足,待人平易,和颜悦色。他爽朗而高贵的形象无可避免地打动了她的芳心,但最感动她的是,他将一切事务托付给她,对她心存感激、将此事视为她赐予他的莫大恩惠,正因如此她才在此后的一系列事件中表现出了莫大的勇气。她坚信他十分富有,恐怕是在自己心里面想象着他身处上流社会,风流倜傥,出手阔绰,会讨女人欢心。他在城里有一套大房子,里面放满了各种旅行纪念品和狩猎中的战利品,但他想让她去的是埃塞克斯郡的一座老宅子,那是他在乡下的老家。
他有一对年幼的侄子侄女,是他一个弟弟的孩子。他弟弟是军人,两年前在印度过世,于是他成为了孩子的监护人。孩子们不巧被托付给他这样的人——年纪轻轻的单身汉,一没经验,二没耐心——对他而言成了沉重的负担,而他也犯了一系列的错误,不过他非常怜爱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照顾他们。他特意送他们去了另一栋房子——当然还是乡下最适合他们居住了,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找了自己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去照顾他们,甚至让自己的仆人去服侍他们,自己也一有空就去探望。可是他很为难,孩子们没有别的亲人,而他自己又事务缠身,委实腾不出手来。他把他们安排在布莱庄园,这个地方有益健康,并且安全。他又为这个小家找了一位管理人——不过只是管理仆人们的事情——格罗斯太太,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他母亲以前的女仆,他相信来访者一定会喜欢她。格罗斯太太现在是这栋房子的管家,也暂时充当他的小侄女的监护人。这位太太自己膝下无子,所以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还有许多其他的仆人帮忙,但要去做家庭教师的这位小姐将拥有最高权威。到了假期,她还得负责照看另一个小男孩。男孩已经在学校待了一个学期——尽管以他的年纪而言上学是太早了,但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假期临近,小男孩也快要回家了。以前有一位年轻女士在照顾这两个孩子,但她不幸去世了。她是个非常可敬的人,把他们教导得很好,而她一死,情况就糟糕了,只能送小迈尔斯去学校。从那时起,格罗斯太太就尽全力教导芙洛拉待人接物的礼仪。除了他们之外,宅子里还有一个厨师、一名女佣、一个挤奶女工、一匹老马、一个老马夫和一个老园丁,他们也同样都是些体面的好人。
道格拉斯讲到这里,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以前那位女教师是怎么死的呢——既然她是个体面人?”
我们的朋友道格拉斯马上回答:“故事里会说的。我先不透露了。”
“不好意思,我以为你说这些就是为了提前透露呢。”
“作为那名女教师的继任者,”我提出,“如果是我,我就会想弄清楚这个职位会不会带来——”
“生命危险?”道格拉斯接上我的话,“她的确想弄明白。明天你们就会听到她明白什么了。与此同时,她当然也被这份工作的前景小小打击了一下,觉得前途堪忧。她年轻识浅,毫无经验,紧张不安;而这份工作责任重大又无人陪伴,极度孤独。她忧郁了,花了几天时间到处咨询,细细思量。但这份工作提供的薪水比她的预期高出太多了,于是在第二次面试时,她便决定直面挑战,接受了这份工作。”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停顿了一下,为了大家着想,我插嘴道——
“这件事情的寓意当然就是惑于俊美的年轻男子所施展的魅力了。她屈服了。”
他站起身来,就像几天前的夜里一样,走到炉火边,踢了踢木柴,然后背对着我们站了一会儿。“她只见过他两次。”
“没错,但这正表现了她的热情是多么美好呀。”
让我有点惊讶的是,这句话让道格拉斯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的确是热情使然。但还有其他人,”他继续说,“其他的面试者没有接受这份工作。他将所有的困难直言相告——对于一些应聘者来说,条件太过严苛。不知怎么的,他们简直害怕了。这个工作听起来枯燥而且——古怪,全都是因为他提出的主要条件。”
“什么条件——?”
“她永远不能打扰他——绝对,绝对不能。不能向他求助,不能对他抱怨,不能给他写信,只能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从他的律师那儿拿钱,接手所有的事情,别去打扰他。她向他保证可以做到,她也跟我提过,那个瞬间他立刻如释重负,满心欢喜地握住她的手,对她的无私奉献表示感谢,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回报。”
“可是她得到的回报就只有这个吗?”一位女士问道。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噢!”这位女士叫道。这时候道格拉斯又一次匆匆离开了,于是这个“噢”字就成了那天我们对此事表达的惟一感想。直到后一天晚上,还是在壁炉旁边,道格拉斯坐在最好的一把椅子上打开了一本薄薄的老式镶边笔记本,红色的封面已经褪色了。其实整个故事讲了不止一个晚上,但在开讲的第一天,上面那位女士又提出一个问题:“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起名字。”
“啊,我有个名字!”我说。但道格拉斯并没理我,已经开始朗读起来。他的嗓音清晰而优雅,仿佛要让那隽秀的笔迹款款流入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