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是一位身材匀称、蓄着黑色八字胡的绅士。他穿着睡袍和拖鞋,坐在那满是湿气的地方,没有戴帽子。他一只手用力捂着自己的前额,另一只手垂在膝盖上,那副样子很容易让人明白,他肯定是有什么苦恼。他和玛格丽平常见惯的那些男人很不一样。她以前从来没见过八字胡,因为在那个时代,威塞克斯南部的平民还不留这样的胡子。在她看来,他简直堪比死人:脸和双手都没有血色,而且对周遭的世界视若无睹。他坐在那里,和周围的灌木一样一动不动,静止得好像没在呼吸。
玛格丽此前过于鲁莽,现在只求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然而,她刚动了动脚,就在碎石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那男人吓了一跳,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同时迅速将什么东西揣进了睡袍的口袋里。玛格丽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一把手枪。两个人站在原地,茫然地面面相觑。
“我的天呐,你是谁?”他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英语厉声问道,“在这里做什么?”
玛格丽也慌了神。她之前怎么会那么大胆,居然擅自跑到草坪上,还坐在休闲椅上。这栋屋子是有主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我是玛格丽·塔克,先生,”她老实地回答,“我父亲是做乳品的,西尔佛索恩乳品场是我家。”
“你大清早在这里做什么?”
她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切,甚至包括她翻越篱笆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扭头偷看我?”
“我看见了您的胳膊,先生。我就是想知道您刚才在做什么。”
“那你说说看,我刚才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您只是一只手抓着额头,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希望您不是生了什么病,或者有什么大麻烦。”玛格丽非常机灵,没有提及手枪的事。
“我是不是生病或者有大麻烦,于你有什么打紧?你又不认识我。”
她没有回答,暗自想着自己刚才这样表达同情也许是过于轻率了。但是,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却意外地发现,他似乎被她那简单的关心打动了。她几乎从未想过像他这样身材高大、性格阴郁的男人会懂得温柔的感情。
“好吧,我很感谢你为我担心,”那男人露出虚弱的微笑,他那故作轻松的语气,即使是在她看来,也只是愈发暴露了他内心的忧愁,“我昨晚没睡。我患有失眠。我想你应该是没这毛病的吧。”
玛格丽笑了笑,而他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优美的身姿、年轻的面容、棕色的头发、真诚的眼眸、朴实自然的举止、乡村女孩的衣裙、粉嫩的双手、手里的空柳条篮,还有帽子上包着的手绢。
“嗯,”将她细细审视过之后,他开口说,“我几乎从来没有与你这样淳朴自然的人谈过这种话题……呃,但是亲爱的姑娘,”他的语气又苦闷起来,一边说着,一边疲倦地坐了下来,“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生命是多么乌云密布,也不会想到在面对人生中乌云的时候,这些人会变得多么胆小。为了摆脱它们,他们去很远的地方,住到别致的屋子里,参加野外运动。但是这里真是枯燥乏味,今早的雾简直糟透了!”
“怎么会呢,今早才刚刚开始呢!”玛格丽说,“马上天气就会好起来了。”
她本来是要继续赶路的。但是他挽留住了她——他滔滔不绝地说话,说他能想到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话题。他打心底希望她不要离开,尽管光是听他的话语,可能无法完全体会出这种心思。他仿佛是害怕被独自留下。
正当他们站在原地时,雾气中现出了邮差的身影。一刻钟前他告别玛格丽后,便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大路走,这会儿终于来到了这里。他穿过山丘下的低地,往房子走去。绅士向玛格丽挥挥手,让她躲到遮阳棚北面的夹角里,不要让人看到,然后招呼邮差把包裹拿过来直接交到他手上。邮差递上包裹后,便再次踏上送信的旅程。
绅士拆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将包裹扔到座位上。仔细阅读了信件后,他的神情变了。
之前苦闷的神色几乎一瞬间就荡然无存,仿佛太阳穿透浓雾照亮了他,他变得明朗、欢快,简直容光焕发。不过这落差还不算太过离奇,任何普通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他们面部肌肉正常,而且没有老奸巨猾到骨子里。玛格丽这时又想离开,那男人却转向她,抓住了她的手,仿佛想要拥抱她。他按捺下这股冲动,说道:“我的守护天使,我的朋友啊,你拯救了我!”
“什么意思?”她鼓起勇气询问道。
“细节你就不必知道了。”
她想到了那把手枪,猜想应该是他方才收到的那封信让他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但是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男人的变化,他便继续说道:“亲爱的姑娘,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玛格丽·塔克。”他弯下腰,握住她的手往座位的方向带了带,“坐一会吧,就一会儿。”他说着,指向椅子的一端。为了让她不至于太过拘谨,他坐到了离她最远的另一端。她于是坐下了。
“我想问你个事儿。”他继续说道,“我们一定是有些缘分——我差一点就要做出蠢事,而你正好救了我!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么?”
“没有,先生。”
“什么也没有么?”
“我爸爸挺有钱的,我们什么也不缺。”
“但是我肯定还能为你做点什么的,帮你点忙,好表达我的感激,这样你将来记起我的时候,就不会觉得我是个不知感恩的人。”
“可是先生,我究竟做了什么需要您感激的事呢?”
他摇摇头:“有些事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比起这个,你想一想,这世界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玛格丽原本只是想装出思索的样子,但马上她就真的认真思索起来。但她怎么都没办法给出一个答案——在全世界的一切事物里,她说不出哪一样是她最想要的。这太难了,太突然了。
“没关系,不用着急。你可以花一整天好好想想。我今天下午会出门。你住在——你刚才说是在哪里?”
“西尔佛索恩乳品场。”
“我今晚回来的时候会拐去那里一趟。八点前你打定下主意,想一件你最想要的小玩意,或是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事。”
“好的,先生。”玛格丽回答。她已经开始对这个主意感兴趣了,“我去哪里找您呢?您会到乳品场来么?”
“哦不,我希望还是别让别人知道我们是怎么认识的。确实上门拜访更得体,但还是算了。”
玛格丽看来也很不希望他找上门来。
“我可以出来见您,先生,”她说,“因为我父亲脾气有些古怪。”
两人于是约定,他会骑着马从玛格丽家花园地势最高处的围栏外经过,玛格丽要注意留意围栏的门口处,看到他来,就出来告诉他自己的答复。
“玛格丽,”那绅士总结道,“我糟糕的精神状态你已经发现了,你会广而告之,让那些好奇的人传播流言蜚语么?”
“不会的,不会的!”她诚恳地回答,“先生,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
“你保证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今早在这看到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你保证不会告诉父亲、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
“谁都不告诉。”
“这就够了。”他回答,“你可得遵守诺言,亲爱的姑娘。现在你可以走了。再会!”
她走下山坡,走得有些磕磕绊绊的,因为她感觉那人一直在背后注视着她,直到雾气包裹住了她,让他再看不见了。现在树上滴水她也根本不再去注意了,只是一心想着刚才的事情。那个英俊、忧郁、无法入眠的外国绅士,那个直到收到信件为止都忧心忡忡的绅士,真的被她拯救了么?他本来打算做什么?玛格丽可以猜到,他大概是想过要自杀。这整件事本身就很奇怪,而在她看来更是匪夷所思。截然相反的人生正如一组对比色,放在一起更突显反差。
走到庭院另一头时,玛格丽第三次看见了那个矮小的老邮差。如果按照公路的直线长度来计算,老邮差每天要走12英里路——早上从镇上出发,走6英里路,晚上再走6英里回镇上去。但是再考虑到道路曲折、路线迂回、从道路拐进各个乡村宅邸和农场的距离、路线重叠的部分,还有离开大路去偏远小村庄的路程,他实际走过的路程大约有21英里。因此,玛格丽尽管中间逗留了很久,却凭借着走了直线的优势,没有被邮差甩在后面。
她和邮差一起走着,却好一会儿都没有和邮差攀谈。不久前她刚与一位英俊的陌生人因一个悲惨的秘密而有了交集,这使她心情有些沉重。但是,那驼背邮差一开口,立刻就引起了她的兴趣,因为他说的事情正巧与她刚才的冒险有关:“玛格丽小姐,您刚才横穿了山丘别墅那一带吧,否则我们不会在这里遇上。哎呀,那地方总算有人住了。”
玛格丽老实坦白了自己之前走的路线,向邮差打听那新来的绅士是什么来历。
“老天保佑!怎么?你这傻孩子居然不知道么?那你怎么还——他只是一个——呃,名义上他是来钓鱼的,只有夏天在这里。但是,更确切地说,他是个外国贵族。他在英国住了很久,所以很难说清他到底算哪国人。给他寄信的那些人里,有的叫他男爵,有的叫他庄园主,这不是靠辛劳工作和信奉上帝就能得来的,他肯定出身了得。他今早在外面看雾,对我说:‘邮差,早上好,把信给我。’啊,真是个有教养的贵族。”
“他租那房子是为了钓鱼么?”
“大家是这么说的,我看没错,毕竟也想不到别的原因了。但是,我想他身体应该不好。他以前过得太糟了。吸了太多伦敦的烟尘,都吃不下饭了。但是,我倒是挺想看看他家的厨房是啥样子。”
“那他叫什么名字?”
“啊呀!这你可难倒我了!他那名字,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能念得出来,女人也不行,只能用笔写,还得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才写得出来。是字母X开头的,除非肚子里装上钟表组件,否则谁发得出那样咔哒咔哒的音呢?不过我可以写给你看——他的信里都是这么写的。”邮差于是拿手杖在地上写出了一个名字。
“冯·克桑滕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