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比死人还惨:奥康纳短篇小说全集(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你不可能比死人更惨

弗朗西斯·马里昂·塔沃特的叔祖已经死了半日,可他喝得烂醉,没法继续给叔祖挖完墓穴。一个叫布福德·芒森的黑人,本来是拿罐子过来打酒的,只好挖完墓穴,把还一直坐在早餐桌旁的塔沃特叔祖的尸体拖了出来,以体面的基督教的方式给埋了,在坟头立了救世主的标志,还填了足够多的土,以免狗把尸体给挖出来。布福德是将近中午来的,太阳落山时他离开,而那个男孩塔沃特一直没从小酒厂回来。

老人是塔沃特的叔祖,或者自称他是,从塔沃特记事起,他就和叔祖生活在一起。叔祖说自己七十岁那年,把塔沃特救了出来,负责把他养大。死的时候他八十四岁。塔沃特这么一算,自己应该十四岁了。叔祖教他算术、读书、写字、历史,从亚当被逐出伊甸园讲起,顺着各届总统一直讲到赫伯特·胡佛,又继续讲到推测耶稣再临和审判日。叔祖除了让他受到良好教育外,还让他免于落入他自己唯一的其他亲戚手中,那就是叔祖的侄子,一个老师,当时没有孩子,想按自己的想法去抚养过世的姐姐的小孩。叔祖很清楚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叔祖在他侄子家里住了三个月,当时还以为那是慈善之举,可他说他发现侄子并不慈善,连一点边都沾不上。他住了多久,侄子就偷偷地探究了他多久。侄子以慈善之名收留了他,同时却从后门潜入他的灵魂,问他的问题总有他意,在屋子周围设下许多陷阱,看着他掉进去,最终写成了一篇对他的研究报告,投给了一本教师杂志。他侄子的恶行惊动了上天,上帝亲自前来拯救老人,让老人在愤怒之中看清一切,告诉他赶快带着那个孤儿逃走,逃到边远蛮荒林区最深处,把孩子养大以获得救赎。上帝许他长命百岁,于是他在侄子眼皮底下把小孩救出来,带着小孩在属于他的一片林间空地里度过一生。

最终那个老师雷伯发现了他们的住处,于是去到林间空地,要接走孩子。他不得不把车停到土路上,然后走了一英里穿过树林,走过的那条小径时有时无,最后来到那片玉米地,中间孤零零地立着那座两层楼的小木屋。老人喜欢在塔沃特面前回忆他侄子那张红通通、汗津津、带着划痕的脸在玉米地里上下起伏,后面是随他而来的一名女福利工作者那顶装饰了花朵的粉色帽子。玉米一直种到了离门廊台阶两英尺远的地方,侄子一走出玉米地,老人就拿着猎枪出现在门口,说谁要踏上台阶半步,就朝谁开枪。两人面对面站着,而女福利工作者走出玉米地时毛发竖立的样子,就像一只在巢里受了惊吓的雌孔雀。老人说,要不是因为那位福利工作女士,他侄子是一步都不会往前走的,可她站着那儿等着,把粘在长额头上的染红的头发往后捋。他们俩的脸都被带刺的灌木丛划伤了流着血,老人还记得一根黑莓灌木枝条还挂在那女人上衣的袖口上。她只需要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就如同释放出天底下最后一点耐心,侄子就抬起脚,落在了台阶上,老人射中了他的腿。他们俩惊慌地飞奔而逃,窸窸窣窣地消失在玉米地里,只听得女人尖叫道:“你知道他疯啦!”但是等他们从玉米地另一头走出来时,老塔沃特从他逃跑那一侧的楼上窗户看到,侄子跳进了树林,而那女人搂着他,扶着他。后来老人得知,尽管她的岁数是他的两倍,而且可能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他还是娶了她。她再也没有让他回来过。

老人过世那天,同往常一样下楼来做早餐,第一勺吃的还没送进嘴就死掉了。小木屋的楼下整层都是厨房,宽敞而昏暗,中间有一个烧柴的火炉,旁边是一张宽大的餐桌。几袋饲料草料堆在角落里,老人和塔沃特还随意丢弃着废金属、刨花、旧绳子、梯子,还有其它易燃物品。他们本来在厨房睡觉,直到一天晚上一只野猫从窗口跳了进来,吓得老人把床搬到了楼上,楼上有两间空房。他当时预言说爬楼梯会让自己少活十年。他死的那一刻,正坐下吃早餐,红色的又宽又厚的手正举起餐刀往嘴边送,刚送到一半,他一副完全惊呆的神情,垂下了餐刀,直到手停在了盘子边上,刀斜在桌边朝上立着。

老人壮得像头牛,肩上直接安着个短小的脑袋,银白色的双眼凸出,就像两条极力挣脱红线渔网的鱼。他戴着油灰色帽子,帽沿四周向上翻起,汗衫外面罩着一件原本是黑色的灰外套。塔沃特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看到老人脸上青筋如绳子般凸出,身子一阵颤抖。仿佛一场震颤从他内心开始,朝外狂奔,正到达表面。他的嘴朝一边歪得厉害,但姿势没变,仍稳稳地坐着,后背离椅背足有六英寸,肚子刚好顶在桌沿下。他的双眼是呆板的银白色,紧盯着对面的男孩。

塔沃特感觉那阵震颤传了过来,轻而易举地上了他的身子。他不用摸就知道老人已经死了,他继续坐在尸体对面,颇有些郁闷尴尬地吃完了早餐,仿佛面前是一个陌生人,而他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最后他抱怨说:“耐心点。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会做好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仿佛死亡改变的是他而不是老人。

他站起来,把盘子拿出了后门,放到最下面的台阶上。两只黑色长腿斗鸡冲过院子,把盘子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男孩坐在后廊上一个长长的松木箱上,双手心不在焉地解开一段绳子,他十字型的长脸朝前方望去,越过空地望向树林上面,灰色和紫色的树木一片片层叠延绵,直到与空旷的晨空上一线浅蓝色的护林带相连。

这片空地不仅远离土路,也远离货车道和步行小道,最近的邻居是黑人,不是白人,谁都得推开李树树枝,步行穿过树林,才能进来。老人在空地左边开辟了一英亩棉花地,棉花地越过了栅栏,一直绵延到了房子的一侧。两面带刺铁丝网直穿田地中央。一条隆起的白雾,正悄悄向田地蔓延过去,像一条白色猎狗蹲伏着爬过院子。

“我要把那栅栏移走,”塔沃特说,“我不想把栅栏放到田地正中。”他的声音很响,依旧陌生而令人不快,最后他终结了他的思考,因为这地方现在是我的了,不管我是否拥有这块地,因为我就在这儿,没人能让我离开。要是有什么老师来说这地是他的,我会杀了他。

男孩穿着一条褪色的工装裤,戴一顶灰帽子,帽沿拉下来扣在耳边,看起来像一顶无沿帽。他遵从了他叔祖的习惯,除了睡觉,永远不会脱掉帽子。到现在为止,他一直遵从着叔祖的习惯,不过,如果我想先移走那栅栏,再埋了叔祖,没有人能阻拦我,他想,没人会提高嗓音干涉。

“先埋了他,把事搞完吧。”那个响亮陌生、令人不快的声音说,于是他站起来去找铁铲。

他坐着的松木箱是叔祖的棺材,但他不打算用。老人太重了,一个瘦小的男孩没法把他扛进去。老塔沃特几年前为自己打造棺材时说过,要是他死后没法把他放进棺材里,就直接放进墓坑,只要确保坑够深。他说坑要十英尺深,八英尺不够。他做了很久,完工后在箱子顶上刻着“梅森·塔沃特,和上帝同在”。箱子放在后廊上,他就爬了进去,在里面躺了一会儿,只有肚子从顶上冒了出来,就像发酵过度的面包。男孩站在箱子旁边,打量着他。“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老人满意地说,棺材里传出他爽朗粗哑的声音。

“你太大了,箱子装不下,”塔沃特说,“我得坐在盖子上,或者等你腐烂一点。”

“别等,”老塔沃特说过,“听着,如果到时箱子不好使,你抬不动或别的什么原因,把我弄坑里就行,但坑一定要深。我要十英尺,而不只是八英尺——要十英尺。没辙的话,把我滚进坑里都行。我会滚的。拿两块板,放到台阶上,然后把我滚下去,我停在哪儿,就在那儿挖坑,坑要够深才能把我滚进去。坑没挖完前,弄些砖把我撑住,我就不会滚进去,也别让狗把我推进了坑里。你最好把狗关起来。”他说。

“要是你死在床上怎么办?”男孩问道,“我怎么把你弄下楼?”

“我不会死在床上的,”老人说,“我一听到死神的召唤,就会跑下楼。我会想办法离门越近越好。如果我在楼上就不行了,你就得把我滚下楼,就这么办。”

“天哪。”孩子说。

老人在箱子里坐了起来,把拳头搁在箱子边上。“听着,”他说,“我没对你要求过什么。我把你带走,养大,把你从镇上的那个混蛋那里救出来,现在我要你给我的回报就是,等我死了把我弄进死人该入的土里,而且要在坟上竖个十字架,表明我在那儿。在这个世上我就只要你做这一件事。”

“如果是把你放进土里,我会做得好好的。”塔沃特说,“要再竖个十字架,我可就没气力了。我不想为小事烦恼。”

“小事!”叔祖咬牙道,“等那些十字架全堆在一起,你才知道什么叫小事!按正确的方式埋葬死人也许是你唯一能让自己荣耀的事。我带你来这儿,把你教成一个基督徒,”他大喊道,“要是你不愿意当基督徒,我就该下地狱!”

“要是我没力气做,”男孩说着,小心翼翼地冷漠地观望着他,“我就通知镇上的叔叔,他可以来处理你。那个老师,”他注意到叔祖脸上的麻点由于脸色发紫而变成了灰白色,于是慢吞吞地说,“他会处理你。”

老人眼睛上箍着的线变粗了。他抓住棺材两边,往前推,似乎要把棺材推下门廊。“他会把我火化的,”他嘶哑地说,“他会把我放进炉子里焚烧,把我的骨灰撒掉。‘叔叔,’他对我说过,‘你就是快灭绝了的那种人!’他会很乐意付钱给殡仪馆,让他们把我烧成灰后撒掉,”老人说,“他不相信耶稣复活。他不相信最后的审判日。他不相信……”

“死人不会讲究细节。”男孩插话道。

老人抓住男孩工装裤的前襟,拉他过来靠在箱子边上,这样他们脸对脸隔了不到两英寸。“世界就是为死人造的。想想总共有多少死人,”他说道,仿佛已经想好了针对所有无礼之语的答复,又说,“死人比活人多一百万倍,死人死的时间比活人活的时间长一百万倍!”然后他大笑着放开了男孩。

男孩的眼里微微一颤,他被那些话震惊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老师是我的叔叔,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还是个活人,要是我想去他那儿,我现在就可以去。”

老人默默看着他,看了几乎整整一分钟。接着他双手猛地拍打着箱子两侧,吼道:“灾难向谁召唤,谁就找那灾难去!剑召唤谁,谁就找那剑去!火召唤谁,谁就找那火去!”男孩剧烈地颤抖着。

男孩去拿铁铲时想,他是个活人,但他最好不要来这儿把我从这块地上弄走,因为我会杀了他。去他那儿吧,下地狱吧,叔祖这么说。我那么远把你从他那儿救出来,如果我一入土你就去找他,我也没什么办法。

铁铲靠在鸡舍的侧面。“我永远都不会再踏入那座城市,”塔沃特说,“我永远都不会去找他。不管是他还是别的人,都不能让我离开这个地方。”他决定在无花果树下挖墓穴,因为老人对无花果树有好处。土地表层多沙,下面是坚硬的砖石,铁铲铲进沙里发出哐当一声。要埋两百磅大山似的死人,他想着,单脚立在铁铲上,身子向前倾斜,透过树叶的缝隙细细端详着白茫茫的天空。从这岩石地里挖出一个够大的坑,要花整天的功夫,而那个老师烧掉他只要一分钟。

塔沃特从未见过那位老师,但见过他的儿子,和老塔沃特很像。老人和塔沃特去老师那儿时,看到他儿子那么像自己,都惊呆了。他只是站在门口,盯着小男孩直看,舌头在嘴边转来转去,像个傻子。那是老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个小男孩。“在那儿三个月,”老人会说,“羞死我了。在自家亲戚家里遭到背叛,三个月!等我死了,你如果想把我交给背叛我的人,看着我被火烧,那就去吧。去吧,小子!”他从棺材里坐起来,一脸灰土,大声喊着。“去吧,让他烧了我,不过你可要当心,之后那个坏家伙就会钳住你的脖子了!”他在空中用手比划着,让塔沃特看看老师是怎样抓他脖子的。“慢慢改变我的是他不相信的东西。”老人说,“我不会被烧掉。我离开之后,你自个儿待在这片树林里,有小小太阳透射进来的光芒相伴,这比你在城里和他待在一起要好得多!”

白雾慢慢穿过院子,消散在尽头,此时的空气清爽空明。“死人很可怜,”塔沃特用陌生人的声音说道,“你不可能比死人还可怜。别人给什么,他就得接受什么。”没人打扰我,他想。没人会伸手阻止我做什么。沙色的猎狗在旁边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只小黑鸡在他刚挖出来的新土里刨来刨去。太阳滑落到树林的那道蓝线之上,裹着一圈朦胧的黄晕,正缓缓地穿过天空。“现在我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他说,将那种陌生人的声音变得柔和些,这样他就能够忍受了。看着叔祖喜欢饲养的那些不值钱的野矮脚鸡,他想,要是我想,我能杀光所有的小鸡。

“他喜欢干很多傻事,”那个陌生人说,“事实上他很幼稚。唉,那个老师从来没有加害过他。你看,他就只是观察他,写下他的所见所闻,然后写成文章给老师们看。这又有什么错呢?什么都没有。谁在乎老师看什么文章?这个老糊涂表现得就好像自己的灵魂被毁灭了。唉,那时他认为自己快死的时候,还差得远呢。又活了十五年,养大了一个男孩来葬他入土,一个符合他自己标准的男孩。”

塔沃特用铁铲猛敲着地面,陌生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着的愤怒,不断地重复说:“你得完全靠双手来埋葬他,而那老师一分钟就能把他烧了。”他挖了一个多小时,墓穴才一英尺深,还放不进尸体。他在坑边坐了一会儿。太阳在空中像一个狂怒的白色水泡。“死人比活人麻烦得多,”陌生人说,“审判日所有用十字架标记的尸体会被收到一起,这样的事那个老师一分钟都不会去考虑。这世上其他地方的人做事的方式和老人教你的不一样。”

“我曾去过那儿,”塔沃特喃喃道,“不需要谁来告诉我。”

叔祖两三年前去过那儿找律师,想限定自己财产的继承,绕过那个老师,直接把财产给塔沃特。塔沃特坐在十二层楼上律师的窗户旁,向下看着城市街道里的坑,而他的叔祖正谈着这事。从火车站走来一路上,他抬头挺胸地走在许多不断移动着的金属和混凝土里,上面点缀着人们的小眼睛。一顶灰色新帽子不偏不倚扣在耳朵上方,屋顶般的硬帽沿遮住了他双眼的光芒。来之前,他读过年鉴,知道这儿有六万人口,这些人是第一次看到他。他想停下来和他们每个人握手,说自己叫弗朗西斯·M·塔沃特,只是这天陪叔祖在律师那里谈事。每每有人走过去,他都会扭头去看,直到经过的人开始密集起来,他发现那些人不像乡下人那样会死死盯着你。有几个人撞到了他,本可以借机结识一辈子的朋友,却一无所获,因为那些大个子们低着头继续向前挤,只低声道个歉,也不等他回应。他跪在律师的窗边,脸朝下探出窗外,下面飘浮着的街道星星点点,就像一条流着锡液的河,他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缓缓移动的暗淡太阳在街道上反射出光芒。他想,在这儿你得做点特别的事情,他们才会看着你。他们不会因为你是上帝造的就会看你。要是我到这儿就永远不走了,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点什么,让每只眼睛都因为我做的事而紧紧注视着我。他往前探出身子,看见帽子掉落下去,被微风恣意地轻推着,恍恍惚惚、慢慢悠悠地往下,去往它被下面的人流车流撞得粉碎的命运。他紧紧抓着自己光光的脑袋,向后跌进屋子里。

叔祖正和律师争论着,两人都同时敲着中间的桌子,弯着膝盖,握着拳头砸桌子。律师是个高个子,圆脑袋,鹰钩鼻,克制着自己尖声重复说:“但这不是我立的遗嘱,不是我定的法律。”叔祖咬牙切齿:“我没办法。我爸不会希望这样的。不能给他。我爸不会愿意看到一个傻瓜继承他的财产。那不是他的打算。”

“我的帽子不见了。”塔沃特说。

律师往后跳到椅子上,坐着椅子嘎吱嘎吱地朝塔沃特滑去,淡蓝色眼睛没有丝毫兴趣地看着他,又嘎吱嘎吱地滑向前,对他叔祖说:“我什么也帮不上。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也在浪费我的时间。你最好还是照这份遗嘱写的来做。”

“听着,”老塔沃特说,“我一度以为自己完了,又老又病,快要死了,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接受了他的款待,因为他是我最亲的亲戚,你也可以说这是他的责任,我却认为这是慈善,我认为……”

“你怎么以为怎么做,或者你的亲戚怎么以为怎么做,我管不了。”律师说完闭上了眼睛。

“我的帽子掉了。”塔沃特说。

“我只是一个律师。”律师说着,眼睛扫过一排排如堡垒般守卫着他的办公室的粘土色法律书。

“现在可能有汽车已经从它上面碾过去了。”

“听着,”叔祖说,“整段时间他都在研究我,就是为了写一篇论文。让我在他那儿只是为了写论文研究我。偷偷地对我做实验,我可是他的亲戚啊,他就像偷窥狂一样窥视我的内心,然后对我说:‘叔叔,你是快要灭绝的那类人!’快要灭绝!”老人尖叫道,几乎无法从嗓子里再发出一丝声音,“你看我是怎么灭绝的!”

律师闭上眼睛,一边脸颊露出笑容。

“去找别的律师。”老人咆哮道。他们离开了,马不停蹄地又见了三个律师。塔沃特数了数有十一个男人,可能戴的就是他的帽子,也可能不是。最后他们走出第四个律师的办公室,坐在一栋银行大楼的窗台边上,叔祖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带在身上的饼干,递了一块给塔沃特。老人一边吃,一边解开外套的纽扣,让肚子松松地冒出来,搁在腿上。他的脸愤怒地痉挛着,麻点之外的皮肤变成粉色,然后变紫,又变白,麻点也似乎从一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塔沃特脸色十分苍白,眼睛带着一种奇特而空洞的深奥,闪烁着。他脑袋上缠着一条旧的工作用手帕,四个角都打了结。现在那些行人都在看着他了,他却没有注意到。“谢谢上帝,我们搞完了,可以回家了。”他喃喃道。

“我们还没搞完。”老人说着,猛地站起身,沿街走了起来。

“天啊,”男孩咬牙道,跳起来追上他,“我们就不能坐一分钟?难道你没脑子吗?他们对你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只有一个法律,你无能为力的。我的脑子都明白了,你为什么没明白?你怎么啦?”

老人大踏步往前走,头朝前伸着,仿佛在嗅出敌人。

他们走出商业区后,穿过一排排灰色的球状房屋,乌黑的门廊悬垂在人行道上方。“我们去哪儿?”塔沃特问道。“听着,”他说着,碰了碰叔祖的屁股,“我从来就没说过要来。”

“很快你就会情愿自己说过要来,”老人低声道,“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从没要求过什么。我压根儿都没有说要来。我来这儿后才知道这儿是哪儿。”

“只要记住,”老人说,“等你要来的时候,只要记住我跟你说过要你记住的,你在这儿的时候根本就不喜欢这儿。”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一段又一段人行道,一排又一排悬垂的房屋,房屋的门半开着,一点干巴巴的光线落在里面脏兮兮的走道上。最后他们走进了另一个区域,那里的房屋低矮,而且几乎一模一样,每座房子前面都有一方草地,仿佛一只狗抓着一块偷来的牛排。走过几条街,塔沃特一屁股坐到人行道上,说:“我一步也不要走了。”

“我都不知道我在往哪儿走,我不要再走了!”他对着叔祖沉重的背影大喊道。叔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看。他立刻跳起来,再次跟在叔祖身后,心想: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就迷路了。

老人继续努力往前走,仿佛对血腥味的敏感嗅觉正引着他走向敌人藏身之处,越来越近。他突然转向一栋灰黄色房子的门前步行道,坚定地向白色的门走去,他宽厚的肩膀隆起,似乎要像一辆推土机撞门而入。他用拳头捶着木门,没理会光亮的铜门环。此时塔沃特在他身后跟了上来。门开了,一个小脸粉扑扑的胖男孩站在门口。男孩一头白发,戴一副钢框眼镜,眼睛和老人的一样是淡银白色的。他们俩站在那儿,你盯着我,我盯着你,老人举着拳头,嘴巴张开,舌头傻傻地伸着摆来摆去。小胖男孩有那么一刻似乎惊呆了。接着他捧腹大笑。他举起拳头,张开嘴巴,把舌头尽量往外伸。老人的眼珠似乎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告诉你爸爸,”老人吼道,“我还没灭绝!”

小男孩像是被一阵爆炸击中,晃了晃,然后把门推得只剩一条缝,整个身子藏了起来,只留出一只戴着眼镜的眼。老人抓住塔沃特的肩膀,把他转过身,推他上路,离开了那里。

塔沃特再也没回去过,再也没见过他表弟,也从来没见过那位老师。他向上帝祈愿,他告诉现在和自己一起挖墓穴的陌生人,他永远都不会见那位老师,尽管他对老师没什么意见,也不愿意杀掉他,但如果他来这儿,掺合只在法律上与他有关、此外并无其他干系的事,那自己就会被迫杀了他。

“听着,”陌生人说,“他为什么要来这儿——这儿什么都没有?”

塔沃特又挖了起来,没有回答。他没去找那个陌生人的脸,但他现在知道那张脸遮在一顶宽边硬帽子下,机智、友好而聪慧。他不再讨厌那声音。只是那声音时不时就像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他开始感觉到此时他才遇见了自己,似乎只要他叔祖活着,他就无法认识自己。

“我不否认老人是个好人,”他的新朋友说,“但正如你说的,你不可能比死人更可怜。别人给他什么,他们就得接受什么。现在他的灵魂已远离这俗世,他的身体将不会感受到疼痛——火烧或别的什么。”

“他一直想着的是最后的审判日。”塔沃特说。

“嗯,那好,”陌生人说,“难道你以为1954或1955、1956年立起来的十字架直到审判日来临那年都不会腐烂吗?腐烂成土与你让他化为灰烬的灰不是一样多吗?我来问你,水手在海里淹死,被鱼吃掉,吃水手的鱼又被另外的鱼吃掉,另外的鱼又被其它的鱼吃掉,上帝该怎么办?还有,房屋失火,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烧成灰了,怎么办?这样或那样被烧死,被机器绞成肉泥,又怎么办?被炸得尸首无存的那些士兵们又怎么办?那些被大自然抛弃、死无全尸的又怎么办?”

“如果我烧了他,”塔沃特说,“那就不是自然发生的,是故意的。”

“哦,我明白了,”陌生人说,“你担心的不是对他的审判日,而是对你的审判日。”

“那是我的事。”塔沃特说。

“我不管你的事,”陌生人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你被独自留在这块空无一人的地方。永远孤零零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只有小小太阳透射进来的光亮。我看你根本算不上是一个灵魂。”

“被救赎。”塔沃特喃喃道。

“你抽烟吗?”陌生人问。

“我想抽就抽,不想抽就不抽,”塔沃特说,“有必要埋就埋,没必要埋就不埋。”

“去看看他有没有从椅子上滑下来。”陌生的朋友提醒他。

塔沃特任铁铲掉下了墓坑,回到屋里。他把前门打开一个缝,脸贴了上去。叔祖略微朝旁边盯着,就像法官在专心看某样重要证据。塔沃特赶紧关上门,回到墓地。尽管衬衫被汗水湿得贴到了背上,他仍感觉很冷。

太阳正在头顶,死气沉沉的,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等着正午过去。墓坑已经约两英尺深了。“记住,要十英尺,”陌生人说着大笑起来,“老家伙们很自私,你别指望他们,别指望任何人。”他又说,然后发出一声平淡的叹息,仿佛一把沙被风吹起又猛地吹落。

塔沃特抬起头,看见两个人影抄近路从田里穿了过来,一男一女两个黑人,每人手指上都拎着个直晃荡的空醋罐。那个女的个子高高,像印第安人,戴着绿色太阳帽。她停都没停,低下身子钻过栅栏,穿过院子向墓坑走来;那个男的压低铁丝网,一脚跨了过去,跟在女的肘后。他们一直注视着墓坑,在坑边停下了,低头看着未挖完的地面,一脸惊诧而满意。男的是布福德,脸上布满皱纹,沟壑纵横,比他戴的帽子还黑。“老人走了。”他说。

那女人抬起头,缓缓地放声长哭,感人而合乎礼节。她把罐子放在地上,双臂交叉然后又举在空中,又哀号了起来。

“让她别哭了,”塔沃特说,“现在这儿归我管,我不想听到任何黑鬼哀悼。”

“我这两天晚上都看到他的鬼魂,”女人说,“两天晚上都看到他,他没有安息。”

“他今天早上才死呢,”塔沃特说,“如果你们想把罐子打满,给我就是,我走了你们要挖坑。”

“他好多年来都在预想自己是怎么过世的,”布福德说,“她好几天晚上梦见他,他没有安息。我了解他。我真的非常了解他。”

“可怜的小宝贝,”那女人对塔沃特说,“如今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你该怎么办啊?”

“管好你自己的事。”塔沃特怒吼道,从她手中抢过罐子,飞快地离开,差点摔倒。他穿过后面的田地,朝围着空地的树林边上走去。

鸟儿早已飞入树林深处,躲避正午的太阳。一只画眉躲在他前面不远处,反复叫着同样的四个音调,每四声后就沉寂一会儿。塔沃特加快了步伐,接着便大步流星,不一会儿就像被追逐的猎物一样跑起来。他滑下了铺着光滑松针的斜坡,又气喘吁吁地抓住树枝,把自己拉上光滑的陡坡。他冲过一片忍冬花,跃过几乎干涸、全是沙石的河床,摔下了高高的土堤。土堤是一处河湾的后墙,老人就把多余的酒藏在这里。他把酒藏在土堤的一个洞里,上面盖着一块大石头。塔沃特奋力搬开石头,而陌生人站在他肩上,喘息道:“他疯了!他疯了!一句话,他就是疯了!”塔沃特搬开石头,拖出一个黑坛子,靠着土堤坐了下来。“疯子!”陌生人咬牙道,倒在了他身旁。在藏酒之处的上方是一片树林,太阳出现了,悄悄在那树林顶端的后面徐徐移动。

“一个男人,七十岁了,把一个婴儿带到边远蛮荒林区,把他好好抚养成人!想想要是你才四岁他就死了,会怎样?那时你能把麦芽浆搬到酒厂,养活你自己吗?我从来没听说过四岁小孩能经营一家酒厂。”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继续说,“对他而言,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某个长大了、到时候能把他给埋了的人。现在他死了,摆脱了你,你却要把两百磅的他搬到地下。别以为他看到你喝一点酒,不会像个煤炉一样着起火来。”他接着说,“他会说喝酒伤身,但他的意思是你喝多了没办法埋他。他说他带你来这儿,按道义把你养大,那道义就是:你得身体健康,等到要埋他的时候,就可以在他坟头上立上十字架。”

“唉,”他的声调更轻柔了,此刻塔沃特已经从黑坛子里喝了一大口酒,“一点点没事,适量就不会伤身。”

一只燃烧着的臂膀滑进塔沃特的嗓子,仿佛是魔鬼伸手进入他的身体触碰他的灵魂。他眯着眼看着怒气冲冲的太阳慢慢移到了林子的最顶端边缘。

“别紧张,”陌生人朋友说,“你还记得有次你看到过的那群黑人福音歌手吗,他们围着那辆黑色福特汽车,全都醉醺醺的,又唱又跳?我的天,要是他们没喝下那酒,他们是不会那么高兴他们得到了救赎。我要是你,我不会太在意自己的救赎,”他说,“有些人把一切都看得太重了。”

塔沃特喝得更慢了。他之前只喝醉过一次,那次叔祖为此拿了一块板子打他,说酒会烧掉小孩的胃。又一个谎话,因为他的胃没有被烧掉。

“你该很清楚,”和蔼的陌生人朋友说,“你这辈子是怎么被那老家伙耍的。过去十年里,你本可以成为城里的小滑头。然而,你除了他没有任何朋友。打七岁起,你就住在这块光秃秃的空地当中一个两层楼的谷仓里,跟在一头骡子后面犁地。你怎么知道他教给你的是事实?也许他教给你的一套算术没有别人在用?你怎么知道二加二就是四?四加四就是八?也许别人不这么算。你怎么知道真有亚当,或者等耶稣救赎你时,就真的让你的处境变好些?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这样做过?除了那个老家伙的话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你现在应该很清楚,他是个疯子。至于审判日,”陌生人说,“每天都是审判日。”

“难道你还没长大,自己还没搞懂那些吗?难道你做的事,曾做过的事,不会在你眼前显出对与错吗,而且通常都在太阳落山之前?你曾经有做过什么事而逃脱了惩罚?不,你没有,你也从来没想过你会,”他说,“既然你都喝了这么多,不如把酒都喝光吧。一旦你过了自己能喝的量,你会觉得从头顶直到下面都在旋转,”他说,“那是上帝之手搭在你身上祝福你。他让你解脱。老家伙是你门前的石头,上帝已经让他滚走了。当然,他还没把石头滚得太远。你得自己干完,但他已经干完主要部分了。赞美上帝吧。”

塔沃特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打了个盹,脑袋耷拉在一边,嘴张着,酒坛打翻在腿上,酒滴滴答答地顺着工装裤一侧慢慢滴下。最后瓶口只有一滴酒,形成、聚满、滴下,安静平稳,透着阳光的色彩。明亮纯净的天空开始暗淡起来,云朵让天空毛糙起来,直到所有的阴云遮住了天空。塔沃特向前一扭身子,醒了,眼睛似盯非盯地看着什么东西,像是贴着脸垂下的一块烧焦的破布。

布福德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老人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死人不埋是不能安息的。”他蹲着,一只手抓着塔沃特的胳膊。“我到门那边看到他还坐在桌旁,都还没放到凉木板上。要是你想让他过夜,就应该把他放倒,在胸口撒点盐。”

塔沃特的眼皮使劲眯了眯,要定住眼前的画面。他很快认出了那两只红肿的小眼睛。“他应该躺进适合他的坟墓,”布福德说,“他努力生活,深处于耶稣的苦难之中。”

“黑鬼,”塔沃特努力捋直嘴里感觉怪怪的、肿胀的舌头,说,“拿开你的手。”

布福德抬起手。“他该要得到安息。”他说。

“我把他处理完后,他会好好安息的,”塔沃特含混不清地说,“走开,别管我。”

“没人会来烦你。”布福德说着站了起来。他等了一分钟,低头看着那个蔫了的身影手脚摊开靠着土堤。男孩的脑袋向后斜着,头下面是土墙上冒出来的一条树根。他张着嘴,帽子前面向上翻起来,在额头上划出一条直线,正好在半睁的双眼上面。他的颧骨凸出,又瘦又细,就像十字架的两臂,颧骨下的凹陷看起来上了年纪,仿佛这孩子里面的骨骼和这世界一样古老。“没人会来烦你。”黑人嘟哝着,奋力穿过那片厚厚的忍冬花丛,头也没回。“那是你自己的麻烦。”塔沃特又闭上了眼睛。

夜鸟在旁边的呻吟声吵醒了他。那不是尖叫声,而只是断断续续的阵阵高声,仿佛那只鸟在每次重复之前必须先回忆起自己的委屈。乌云在黑暗的天空中一阵阵席卷而过,淡红色的月亮晃动着,仿佛猛地上升了一英尺左右,然后落下,又再次猛地上升。他马上注意到,这是因为天空在下沉,飞快地下降,要将他窒息。那只鸟适时地尖叫着飞走了,塔沃特蹒跚着走到河床中间,手和膝盖贴地蜷伏了下来。月亮如苍白的火焰映射在沙地里几处水洼当中。他扑向那片忍冬花,开始撕扯着要强行穿过,分不清是那甜美熟悉的香味还是面前的重量往身上压来。他在另一边站稳,黑色的大地又慢慢晃起来,又一次把他晃倒。一道淡红色的闪电照亮了树林,他看到四周都是树木的暗影破地而出。他刚站稳,那只夜鸟在他身在的灌木丛里又开始高声叫了起来。

塔沃特站了起来,向空地方向走去,摸着一棵棵树往前行,树干摸起来又冷又干。远处雷声轰鸣,接连不断的一道道白色闪电刚照亮了一处树林,又照亮了另一处树林。最后他看到了小木屋,黑魆魆、孤零零地高高立在空地当中,淡红色月亮在正上方颤抖着。他拖着破碎的影子穿过沙地,双眼闪闪发光,就像露天的光洞。他没有扭头去看院子里他挖墓坑的那个方向。

他在最里面的屋角停下,蹲着地上,低头看那儿的一堆垃圾,装小鸡的板条箱、桶、破布、盒子。他口袋里有四根火柴。他爬到下面,点起小火,从一处点到另一处,自己从火中走了出来,来到前门门廊,任火焰在后面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干燥易燃的东西和房子的地板。他穿过空地的前面,钻过带刺铁丝网栅栏,走过有车辙的田地,头也不回,直到来到对面树林的边上。然后他回头匆匆一看,看见淡红色的月亮已经穿过了小木屋的屋顶落了下去,正在爆炸,他于是跑了起来,身后的大火中两只银白色眼睛惊诧无比,越涨越大,迫使他不停地在树林中往前穿行。

接近午夜,他来到了公路上,搭上了一个销售员的便车。那个销售员是一家制造商在东南部销售铜管的厂商代表,他给沉默的塔沃特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建议,说这个建议能让任何小伙子开始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他们在笔直而漆黑的公路上快速行驶,公路两旁黑压压的树木盯着他们。销售员说,他的个人经验是,要想向别人销售铜管,你就得先喜欢上那个人。他是一个瘦小伙,长着一张瘦长的峡谷似的脸,看上去精疲力竭到了极度沮丧的程度。他戴着一顶硬挺的宽边灰帽,就是商务人士想让自己看起来像牛仔时戴的那种帽子。他说,爱是唯一在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里管用的方法。他说,他向男士推销钢管时,会首先问那人的妻子身体可好,小孩如何。他说自己有一个本子,记录了他的客户家里所有人的姓名及身体上的问题。一个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症,于是他就在本子上记下她的姓名,后面写上“癌症”,每次他去那个男人的五金店时,都会询问她的情况,一直到她过世;然后他再把她的名字涂掉,写上“死亡”。“他们死了,我要说声感谢上帝,”销售员说,“又可以少记住一个人了。”

“你不欠死人什么。”塔沃特高声说道,这几乎是他上车后第一次开口。

“他们也不欠你的,”陌生人说,“在这世上就该如此——谁也不欠谁的。”

“嗨,”塔沃特突然说道,身体向前坐了坐,脸贴近挡风玻璃,“我们走错方向了。我们又回到我们出发的地方了。又出现那火光了,我们离开时的火光。”他们前方的天空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十分稳定,不是闪电的光。

“那就是我们出来时的火光!”塔沃特高声惊呼。

“孩子,你一定是傻了,”销售员说,“那是我们要去的城市。那光是城市的灯光。我看这大概是你第一次出门。”

“你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塔沃特说,“就是那个火光。”

销售员坑坑洼洼的脸骤然扭成一团。“我这一辈子还没绕过路呢,”他说,“我来的地方没有火光,我是从莫比尔来的。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你怎么啦?”

塔沃特坐在那儿盯着前面的光亮。“我睡着了,”他嘟哝道,“刚刚才醒。”

“唔,你该听听我说的,”销售员说,“我一直都在告诉你一些你该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