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第五

（1）陈太丘与友期行①，期日中②，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③! ”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 注释

①陈太丘：陈寔。

②期：约定时间。

③委：抛弃。

◤ 译文

太丘长陈寔和朋友相约外出，约定中午出发，过了中午，朋友还没来，陈寔不管他，自己走了。走了以后，那位朋友才到。当时陈寔之子元方才六岁，在门外玩耍。来客问元方：“令尊在吗？”元方回答：“家父等了您很久，见您不来，已经走了。”那位朋友生气道：“真不是人呀！和人约好，自己先走了！”元方说：“您跟家父约的是中午。到了中午还不来，是不守信用。对子骂父，没有礼貌。”那位朋友很惭愧，下车招呼他。元方掉头回家，不看他一眼。

（2）南阳宗世林①，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世林既以忤旨见疏②，位不配德。文帝兄弟每造其门，皆独拜床下。其见礼如此。

◤ 注释

①宗世林：宗承，字世林，以德行为世所重。

②见疏：被疏远。

◤ 译文

南阳郡人宗世林，和魏武帝曹操同时，他很瞧不起曹操，不肯和曹操结交。曹操做了司空，总揽朝廷大权，曾问宗世林：“现在可以结交吗？”宗世林回答：“我的松柏之志犹存。”宗世林因为不合曹操心意被疏远，官职很低，和他的德行不配。但曹丕兄弟每次登门拜访，都以晚辈的身份，对他行跪拜礼。他就是如此受到尊敬。

（3）魏文帝受禅①，陈群有戚客②。帝问曰：“朕应天受命，卿何以不乐？”群曰：“臣与华歆服膺先朝，今虽欣圣化，犹义形于色。”

◤ 注释

①受禅：接受禅让帝位，指曹丕登位称帝。

②陈群：字长文，曹丕即帝位后，迁尚书令。

◤ 译文

魏文帝称帝，陈群面带愁容。文帝问他：“朕顺应天命即帝位，你为何不高兴？”陈群回答说：“臣和华歆铭记先朝，虽然欣逢盛世，但怀念故主之情，不免流露出来。”

（4）郭淮作关中都督①，甚得民情，亦屡有战庸②。淮妻，太尉王凌之妹，坐凌事③，当并诛。使者征摄甚急，淮使戒装，克日当发。州府文武及百姓劝淮举兵，淮不许。至期遣妻，百姓号泣追呼者数万人。行数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还，于是文武奔驰，如徇身首之急。既至，淮与宣帝书曰：“五子哀恋，思念其母。其母既亡，

则无五子。五子若殒，亦复无淮。”宣帝乃表特原淮妻。

◤ 注释

①郭淮：字伯济，魏时任雍州刺史，在关中三十多年，功绩显著。

②战庸：战功。庸即功劳。

③坐凌事：因王凌事获罪。

◤ 译文

郭淮任关中都督期间，很得民心，多次建立战功。郭淮的妻子，太尉王凌的妹妹，因为王凌谋反受株连，应一起处死。派来逮捕她的官吏很急，郭淮让妻子准备行装，限定日子上路。州府的文武官员和百姓都劝说郭淮起兵反抗，郭淮不同意。到期送妻子上路，百姓号啕痛哭，跟着呼唤不舍的有几万人。走了几十里后，郭淮到底令手下把夫人追回来，文武官员飞跑传命，如救自家性命。夫人回来以后，郭淮写了封信给宣帝司马懿说：“五个孩子哀痛欲绝，恋恋不舍，思念母亲。如果母亲死了，我会失去五个孩子。孩子死了，也就不再有我郭淮了。”司马懿于是上表魏帝，赦免了郭淮的妻子。

（5）诸葛亮之次渭滨①，关中震动。魏明帝深惧晋宣王战②，乃遣辛毗为军司马。宣王既与亮对渭而陈，亮设诱谲万方，宣王果大忿，将欲应之以重兵。亮遣间谍觇之，还曰：“有一老夫，毅然仗黄钺③，当军门立，军不得出。”亮曰：“此必辛佐治也。”

◤ 注释

①“诸葛亮”句：诸葛亮任蜀汉丞相，东联孙吴，数次北伐曹魏。

②魏明帝：曹睿，魏文帝曹丕的儿子。晋宣王：司马懿。辛毗：字佐治，任行军司马，作战时负参谋之责。

③黄钺：用黄金装饰的斧，帝王所赐。表明辛毗奉皇命监军。

◤ 译文

诸葛亮屯兵渭水南岸，关中震动。魏明帝非常怕司马懿出战，便派辛毗去担任军司马。司马懿和诸葛亮隔着渭水列成阵势，诸葛亮想尽办法诱司马懿出战，司马懿果然非常愤怒，打算用重兵去攻打诸葛亮。诸葛亮派间谍侦察，回报说：“有一老人拿着金斧，面对军营门口站着，军队都出不来。”诸葛亮说：“这一定是辛佐治。”

（6）夏侯玄既被桎梏①，时钟毓为廷尉②，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③，未敢闻命。”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④，颜色不异。

◤ 注释

①夏侯玄：字太初，魏齐王曹芳时任太常，主管礼仪祭祀。

②延尉：官名，掌管诉讼刑狱之事。

③刑余之人：受过刑的人。未敢闻命，意即不愿与之交往。

④东市：行刑的地方，法场。

◤ 译文

夏侯玄被逮捕，当时钟毓任廷尉，其弟钟会和夏侯玄不相交好，趁机对夏侯玄表示狎昵。夏侯玄说：“我虽是罪人，也不敢遵命。”经受刑讯拷打，始终不出一声，解赴法场临刑，依然面不改色。

（7）夏侯泰初与广陵陈本善①。本与玄在本母前宴饮，本弟骞行还，径入，至堂户。泰初因起曰：“可得同，不可得而杂。”

◤ 注释

①夏侯泰初：即夏侯玄。

◤ 译文

夏侯泰初和广陵郡陈本是好友。陈本和夏侯玄在陈本母亲面前宴饮时，陈本的弟弟陈骞从外面回来，一直进入堂屋。于是泰初站起来说：“相同的事可以一起，不同的事不能混在一起。”

（8）高贵乡公薨①，内外喧哗。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曰：“何以静之？”泰云：“唯杀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

◤ 注释

①高贵乡公：指曹髦，魏文帝曹丕的孙子。司马昭废齐王后立为帝。欲除司马氏，事败，为司马照手下所杀。

◤ 译文

高贵乡公被杀，朝廷内外群情激愤，议论纷纷。文王司马昭问侍中陈泰：“怎样才能使舆论平静？”陈泰说：“只能杀贾充以谢天下。”司马昭说：“能再想个比这轻一些的办法呢？”陈泰回答说：“只知有比这更重的，没有比这更轻的了。”

（9）和峤为武帝所亲重①，语峙曰：“东宫顷似更成进②，卿试往看。”还，问何如，答云：“皇太子圣质如初。”

◤ 注释

①和峤：字长舆，任侍中，迁中书令。

②东宫：太子居住的宫室，指太子。

◤ 译文

和峤为武帝所看重，一次武帝对他说：“太子近来成熟、进步了，你去看看。”和峤去了，武帝问他怎样，和峤回答说：“皇太子资质同以前一样。”

（10）诸葛靓后入晋①，除大司马，召不起。以与晋室有仇，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不？”靓曰：“臣不能吞炭漆身②，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

◤ 注释

①诸葛靓：原在吴国做官，吴亡后，到洛阳。其父被司马昭所杀。

②吞炭漆身：指为父报仇。春秋末年，晋国大夫赵襄子杀智伯，智伯的家臣豫让为了报仇，用漆涂身，吞炭，毁容变音，使人不识。

◤ 译文

诸葛靓到晋朝首都洛阳，被任命为大司马，不肯应召赴任。因为和晋室有仇，常背对洛河的方向坐着。他和晋武帝有交情，武帝很想见他，却找不到理由，就请婶母诸葛太妃请他。来后，武帝到太妃那里和他见面。行礼后喝酒，喝到痛快时，武帝问：“你还记得我们小时的交情吗？”诸葛靓说：“臣不能吞炭漆身，今又看到圣上。”说完涕泪交流，武帝既惭又悔，退了出去。

（11）武帝语和峤曰：“我欲先痛骂王武子①，然后爵之。”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它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 注释

①王武子：王济，字武子，累迁侍中。

◤ 译文

晋武帝告诉和峤说：“我想痛骂王武子一顿，然后封给他爵位。”和峤说：“武子才智出众，性情直爽，恐怕不能使他屈服。”武帝于是召见武子，狠狠责骂了他，然后问：“你知道羞愧了吗？”王武子说：“想起尺布斗粟的民谣，经常替陛下感到羞愧。别人能让关系疏远的人亲近起来，臣却不能使亲近的变得疏远。因为这一点对陛下有愧。”

（12）杜预之荆州①，顿七里桥，朝士悉祖。预少贱，好豪侠，不为物所许。杨济既名氏雄俊②，不堪，不坐而去。须臾，和长舆来，问：“杨右卫何在？”客曰：“向来，不坐而去。”长舆曰：“必大夏门下盘马。”往大夏门，果大阅骑。长舆抱内车，共载归，坐如初。

◤ 注释

①杜预：字元凯，累迁河南尹，为镇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

②杨济：字文通，累迁太子太傅、右卫将军。

◤ 译文

杜预到荆州去任职，出七里桥，朝廷官员都来饯行。杜预年轻时家境贫贱，却喜欢豪侠之士，得不到大家的赞许。杨济是名门中人，忍受不了这种场面，不落座就走了。一会儿，和长舆来了，问：“杨右卫在哪里？”有人说：“刚才来了，没坐就走了。”和长舆说：“一定是到大夏门下骑马游乐去了。”便到大夏门去，果然是在那里观看军士演练。长舆便把他拉到车上，一起坐车回七里桥，好像刚来那样入座。

（13）杜预拜镇南将军，朝士悉至，皆在连榻坐①。时亦有裴叔则，羊稚舒后至②，曰：“杜元凯乃复连榻坐客！”不坐便去。杜请裴追之，羊去数里住马，既而俱还杜许。

◤ 注释

①连榻：榻分独榻和连榻，坐独榻为尊，坐连榻则不尊。

②羊稚舒：羊琇子稚舒，晋室的外戚。

◤ 译文

杜预被任为镇南将军，官员都来庆贺，大家坐在连榻上。在座的也有裴叔则，羊稚舒后来才到，说：“杜元凯竟用连榻待客！”不落座就走了。杜预请裴叔则去追他回来，羊稚舒走了几里就追上了，接着和裴叔则一起回到杜预家。

（14）晋武帝时，荀勖为中书监，和峤为令①。故事监、令由来共车。峤性雅正，常疾勖谄谀。后公车来，峤便登，正向前坐，不复容勖。勖方更觅车，然后得去监令各给车，自此始。

◤ 注释

①监、令：晋代设中书监和中书令，为中书省长官，掌管机要。监和令是同等的，不过监在令之前。

◤ 译文

晋武帝时，荀勖任中书监，和峤任中书令。按照旧例，监和令向来同坐一辆车上朝。和峤本性正直，一向憎恶荀勖的阿谀逢迎。后来每逢官车接他们上朝，和峤便上车，只往前坐，不给荀勖留位子。荀勖还要另找车子，后果监和令分别派车，便是从这时开始。

（15）山公大儿著短帢①，车中倚。武帝欲见之，山公不敢辞，问儿，儿不肯行。时论乃云胜山公。

◤ 注释

①短帢：一种轻便小帽。戴短帢见客，是不讲究礼节。

◤ 译文

山涛的大儿子戴着一顶便帽，靠在车上。晋武帝想召见他，山涛不敢推辞，就去问儿子的意见，儿子不肯去。舆论就说这个儿子胜过山涛。

（16）向雄为河内主簿①，有公事不及雄，而太守刘淮横怒，遂与杖遣之。雄后为黄门郎，刘为侍中，初不交言。武帝闻之，敕雄复君臣之好。雄不得已，诣刘，再拜曰：“向受诏而来，而君臣之义绝，何如？”于是即去。武帝闻尚不和，乃怒问雄曰：“我令卿复君臣之好，何以犹绝？”雄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入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臣于刘河内不为戎首，亦已幸甚，安复为君臣之好！”武帝从之。

◤ 注释

①河内：指的是今河南省黄河以北一带。

◤ 译文

向雄任河内郡的主簿，有件事本来和他没关系，可是郡守刘淮为此震怒，对他动了杖刑，将他打发走了。向雄调任黄门郎，刘淮任侍中，两人虽在同一衙门，却从不交谈。晋武帝听说这事，便命向雄恢复两人的和睦关系。向雄不得已，就到刘淮那里，行再拜礼后说：“刚才奉皇上的命令而来，可我们之间的恩义已经断绝了，怎么办？”说完，马上就走了。武帝听说两人还是不和，就很生气，问向雄：“我命你恢复往日的和睦关系，为何还要绝交？”向雄说：“古之君子，按礼法举荐官员，贬黜官员。现在的君子，举荐人像抱到膝上那么亲，贬黜人像推下深渊那样狠。臣与刘河内如果不做敌人，那就不错了，怎么还能修复原有的关系呢！”晋武帝听了，不再勉强。

（17）齐王冏为大司马①，辅政，嵇绍为侍中，诣冏咨事。冏设宰会②，召葛旟、董艾等共论时宜③。旗等白冏：“嵇侍中善于丝竹，公可令操之。”遂送乐器，绍推却不受，冏曰：“今日共为欢，卿何却邪？”绍曰：“公协辅皇室，令作事可法。绍虽官卑，职备常伯，操丝比竹，盖乐官之事，不可以先王法服为伶人之业。今逼高命，不敢苟辞，当释冠冕，袭私服。此绍之心也。”旟等不自得而退。

◤ 注释

①齐王冏：司马冏，字景冶，晋武帝次子，受封为齐王。

②宰会：招待僚属的宴会。

③董艾：原为县令，齐王起兵时兼任右将军。

◤ 译文

齐王司马冏任大司马，辅理国政，嵇绍时任恃中，到司马冏那里请示。司马冏安排了一个僚属的宴会，召来葛旟、董艾等人讨论政务。葛旟等人告诉司马冏说：“嵇侍中擅长乐器，可以叫他演奏一下。”于是送上乐器，嵇绍拒绝，司马冏说：“今天大家饮酒同乐，为何拒绝呢？”嵇绍说：“公辅助皇室，应该做事有个榜样。我官职虽然卑下，也毕竟忝居常伯之位，吹弹演奏，本是乐官的事，不能穿着官服来做。我迫于命令，不敢随便推辞，可是应该脱下官服，穿上便服。这是我的愿望。”葛旟等人觉得没趣，就退了出去。

（18）卢志于众坐问陆士衡①:“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②，既出户，谓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③! ”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 注释

①卢志：字子道，历任成都王左长史、中书监。

②士龙：陆云，字士龙，陆机之弟。

③鬼子：对人的憎称。

◤ 译文

卢志当众问陆士衡道：“陆逊、陆抗是您什么人？”陆士衡回答说：“同你和卢毓、卢珽的关系一样。”陆士龙听了大惊。出门后，士龙对哥哥说：“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呢！他真是不了解底细呀。”士衡严厉地说：“我父亲、祖父海内知名，岂有不知道的，鬼子竟敢这样无礼！”舆论对陆家兄弟的优劣一向难于确定，谢安就拿这事评定两人。

（19）羊忱性甚贞烈①。赵王伦为相国，忱为太傅长史，乃版以参相国军事②。使者卒至，忱深惧豫祸，不暇被马，于是帖骑而避。使者追之，忱善射，矢左右发，使者不敢进，遂得免。

◤ 注释

①羊忱：字长和，历任太傅长史、扬州刺史，迁侍中。

②参相国军事：在相府中任事者多称此名。

◤ 译文

羊忱的性格坚贞刚烈。赵王司马伦自任相国时，羊忱任太傅府长史，司马伦便任他为参相国军事。传达任命的使者来到，羊忱害怕牵连受祸，匆忙间来不及备马，于是骑着光身的马逃避。使者追他，羊忱擅长射箭，不断向使者左右开弓。使者不敢追，才得以逃脱。

（20）王太尉不与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①。王曰：“君不得为尔。”庾曰：“卿自君我，我自卿卿。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 注释

①卿：对官爵、辈分低于自己的人或同辈之间的亲热、不拘礼节的称呼。

◤ 译文

太尉王夷甫不和庾子嵩交往，可庾子嵩却不管这些，用卿来称呼他，同他开玩笑。王夷甫说：“君不能用这种称呼。”庾子嵩回答说：“卿尽管称我为君，我尽管称卿为卿。我自己用我的叫法，卿自己用卿的叫法。”

（21）阮宣子伐社树①，有人止之。宣子曰：“社而为树，伐树则社亡。树而为社，伐树则社移矣。”

◤ 注释

①社：土地神和祭土地神的社坛都叫社。

◤ 译文

阮宣子要砍掉土地庙的树，有人阻止。宣子说：“如果为社而种树，那么砍了树，社就不存在了。如果为树而立社，那么砍了树，社也就迁走了。”

（22）阮宣子论鬼神有无者。或以人死有鬼，宣子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复有鬼邪？”

◤ 译文

院宣子谈论鬼神有无问题。有人认为有鬼，唯独宣子认为没有，他说：“自称看见过鬼的人说鬼穿着活人的衣服，如果人死有鬼，那么衣服也有鬼吗？”

（23）元皇帝既登阼，以郑后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①。时议者咸谓舍长立少，既于理非伦，且明帝以聪亮英断，益宜为储副。周、王诸公并苦争恳切，唯刁玄亮独欲奉少主以阿帝旨。元帝便欲施行，虑诸公不奉诏，于是先唤周侯、丞相入，然后欲出诏付刁。周、王既入。始至阶头，帝逆遣传诏遏使就东厢。周侯未悟，即却略下阶。丞相披拨传诏，径至御床前，曰：“不审陛下何以见臣？”帝默然无言，乃探怀中黄纸诏裂掷之。由此皇储始定。周侯方慨然愧叹曰：“我常自言胜茂弘，今始知不如也！”

◤ 注释

①“元皇”句：指晋元帝司马睿，东晋第一个皇帝，立司马绍为皇太子。登阼：登上帝位。刁玄亮：刁协，字玄亮，累迁尚书令。

◤ 译文

晋元帝登位，郑后得宠，想废明帝司马绍而改立后来的简文帝司马昱为太子。当时朝廷舆论都认为弃长而立幼，不但在道义上不合，而且太子司马绍聪明诚实，英明果断，更适合做太子。周颚、王导诸大臣竭力争辩，情辞恳切，只有刁玄亮想迎合元帝的心意。元帝想付诸实施，又担心大臣不认同，于是先召武城侯周颚和丞相王导入朝，然后把诏令交给刁玄亮去发布。周、王两人进来后，才到台阶上面，元帝已派传诏官迎着他们，拦住不让入内。请他们到东厢房去。周颚还没醒悟，就退下台阶。王导拨开传诏官，一直走到元帝座前，说道：“不明白陛下为何召见臣？”元帝哑口无言，就从怀里摸出黄纸诏书来撕碎扔掉。从此太子才算确定。周颚慨然叹道：“我自以为胜过茂弘，现在才知道比不上他！”

（24）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结援吴人，请婚陆太尉①。对曰：“培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为乱伦之始。”

◤ 注释

①陆太尉：陆玩，吴郡人。晋元帝任为丞相参军。

◤ 译文

丞相王导到江南，想结交吴地人士，就向太尉陆玩做亲家。陆玩回复说：“小土丘上长不了松柏，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我虽然无才，可也不能带头破坏人伦。”

（25）诸葛恢大女适太尉庾亮儿，次女适徐州刺史羊忱儿。亮子被苏峻害，改适江虨。恢儿娶邓攸女。于时谢尚书求其小女婚，恢乃云：“羊、邓是世婚①，江家我顾伊，庾家伊顾我，不能复与谢衷儿婚。”及恢亡，遂婚。于是王右军往谢家看新妇，犹有恢之遗法，威仪端详，容服光整。王叹曰：“我在遣女，裁得尔耳！”

◤ 注释

①世婚：几代联姻的人家。

◤ 译文

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太尉庾亮的儿子，二女儿嫁给徐州刺史羊忱的儿子。庾亮的儿子被苏峻杀害了，大女儿又改嫁江虨。诸葛恢的儿子娶了邓攸的女儿为妻。当时尚书谢衷为儿子谢石向诸葛恢求娶他的小女儿，诸葛恢就说：“羊、邓和我世代姻亲，江家是我看顾他，庾家是他看顾我，我不能再和谢家成为亲家。”诸葛恢死了以后，两家终于结亲。结婚时，右军将军王羲之到谢家去看新娘，看到新娘还有诸葛恢的礼法，容貌举止，端庄安详，风采服饰，华美整齐。王羲之叹道：“我活着时嫁女儿，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啊！”

（26）周叔治作晋陵太守①，周侯、仲智往别。叔治以将别，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妇女，与人别，唯啼泣。”便舍去。周侯独留与饮酒言话，临别流涕，抚其背曰：“奴好自爱②! ”

◤ 注释

①周叔治：周谟，字叔治，周侯和周嵩的弟弟。

②奴：即阿奴，是尊对卑、兄对弟的爱称。

◤ 译文

周叔治要出任晋陵太守，哥哥武城侯周伯仁和仲智去话别。叔治因为兄弟离别，哭个不停。仲智生气说：“这人是妇女，和人告别，只会哭哭啼啼。”不理他走了。伯仁留下和他喝酒说话，临别时流泪，拍着他的背说：“你要爱惜自己！”

（27）周伯仁为吏部尚书，在省内夜疾危急。时刁玄亮为尚书令，营救备亲好之至，良久小损。明旦，报仲智，仲智狼狈来。始入户，刁下床对之大泣，说伯仁昨危急之状。仲智手批之①，刁为辟易于户侧。既前，都不问病，直云：“君在中朝，与和长舆齐名，那与佞人刁协有情②! ”径便出。

◤ 注释

①批：用手掌打。辟易：退避。

②佞：用花言巧语奉承他人。

◤ 译文

周伯仁任吏部尚书时，有一晚在官署里得了病，很危急。当时刁玄亮任尚书令，多方抢救，表现得很亲密，过了很长时间，病情才稍为减轻。第二天早晨，通知了周伯仁的弟弟仲智，仲智急忙赶来。刚进门，刁玄亮就离座大哭，并说伯仁夜里病危之事。仲智扬手给他一耳光，刁玄亮被打得惊退到门边。仲智走到伯仁床前，一点也不问病况，直接说：“您在西晋时，跟和长舆名望相等，怎么会跟谄佞的刁协有交情！”头也不回就走了。

（28）王含作庐江郡①，贪浊狼籍②。王敦护其兄，故于众坐称：“家兄在郡定佳，庐江人士咸称之。”时何充为敦主簿，在坐，正色曰：“充即庐江人，所闻异于此。”敦默然。旁人为之反侧③，充晏然④，神意自若。

◤ 注释

①王含：字处弘，王敦的哥哥。

②狼籍：行为不法。

③反侧：惶恐不安。

④晏然：心情平静，没有顾虑。

◤ 译文

王含任庐江郡太守，贪赃枉法。王敦袒护哥哥，特意在大家面前赞扬说：“我哥哥在郡内政绩很好，庐江知名人士都称颂他。”当时何充在王敦手下任主簿，也在座，严肃地说：“我就是庐江人，听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王敦哑口无言。旁人都替何充捏一把汗，何充却十分坦然，神态自若。

（29）顾孟著尝以酒劝周伯仁，伯仁不受。顾因移劝柱，而语柱曰：“讵可便作栋梁自遇！”周得之欣然，遂为衿契①。

◤ 注释

①衿契：意气相投的朋友。

◤ 译文

顾孟著有一次向周伯仁劝酒，伯仁不肯喝。顾孟著便转向柱子劝酒，并对柱子说：“你把自己看成栋梁呢！”周伯仁听到很高兴，两人成了要好的朋友。

（30）明帝在西堂，会诸公饮酒，未大醉，帝问：“今名臣共集，何如尧舜？”时周伯仁为仆射①，因厉声曰：“今虽同人主，复那得等于圣治②! ”帝大怒，还内，作手诏满一黄纸，遂付廷尉令收，因欲杀之。后数日诏出周。群臣往省之，周曰：“近知当不死，罪不足至此。”

◤ 注释

①仆射：官名，尚书省的副职。

②圣治：和帝王有关的事物都加“圣”字来称颂。

◤ 译文

晋明帝在西堂大宴群臣，还没大醉时，明帝问：“今天名臣聚会，和尧舜相比，怎么样？”当时周伯仁任尚书仆射，便厉声说：“现在圣上和尧、舜虽然同为君主，可又怎能和那个太平盛世相比呢？”明帝大怒，回到内宫，写了诏令，交给廷尉，命令逮捕周伯仁，想杀掉他。过了几天，又下令释放。众人去探望，周伯仁说：“我就知道不会死，因为罪状到不了那个地步。”

（31）王大将军当下①，时咸谓无缘尔。伯仁曰：“今主非尧舜，何能无过！且人臣安得称兵以向朝廷！处仲狼抗刚愎，王平子何在②? ”

◤ 注释

①王大将军：王敦，字处仲，晋元帝时任大将军、荆州刺史。

②王平子：王澄，字平子，曾任荆州刺史，名望超过王敦。

◤ 译文

大将军王敦要率兵东下，大家认为他没有借口。周伯仁说：“现在的君主不是尧舜，怎能没有过失！再说臣下怎能兴兵指向朝廷！处仲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王平子到哪儿去了？”

（32）王敦既下，住船石头，欲有废明帝意。宾客盈坐，敦知帝聪明，欲以不孝废之。每言帝不孝之状，而皆云：“温大真所说①。温常为东宫率。后为吾司马，甚悉之。”须臾，温来，敦便奋其威容，问温曰：“皇太子作人何似？”温曰：“小人无以测君子。”敦声色并厉，欲以威力使从己，乃重问温：“太子何以称佳？”温曰：“钩深致远，盖非浅识所测。然以礼侍亲，可称为孝。”

◤ 注释

①温太真：温峤，字太真，曾任太子中庶子，受到明帝司马绍的宠遇。

◤ 译文

王敦从武昌东下，把船停在石头城，有废掉明帝的想法。一次宾客满座，王敦知道明帝聪敏明慧，想借不孝的罪名废掉他。说到明帝不孝，都说：“这是温太真说的。他曾为东宫的卫率，后在我手下担任司马，非常熟悉情况。”一会儿，温太真来了，王敦摆出威严的神色，问太真：“皇太子怎样？”温太真回答说：“小人没法儿估量君子。”王敦声色俱厉，想让他顺从自己，重问：“太子哪里好？”温太真说：“太子才识广博，我这种肤浅的人，不能估量。可是按照礼法侍奉双亲，可以称为孝。”

（33）王大将军既反，至石头①，周伯仁往见之。谓周曰：“卿何以相负？”对曰：“公戎车犯正，下官忝率六军，而王师不振，以此负公。”

◤ 注释

①石头：指南京城。

◤ 译文

大将军王敦反叛，到了石头城，周伯仁去见他。王敦问周伯仁：“你为何辜负我？”周伯仁回答：“公举兵谋反，下官愧率六军出战，可是军队不能奋勇杀敌，因此辜负了您。”

（34）苏峻既至石头，百僚奔散，唯侍中钟雅独在帝侧。或谓钟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古之道也。君性亮直，必不容于寇仇。何不用随时之宜，而坐待其弊邪？”钟曰：“国乱不能匡，君危不能济，而各逊遁以求免，吾惧董狐将执简而进矣①! ”

◤ 注释

①董狐：春秋时晋国史官，记事不加隐讳，秉笔直书。

◤ 译文

苏峻率叛军到了石头城，百官逃散，只有侍中钟雅留在晋成帝身边。有人对钟雅说：“情况允许就前进，知难而退，这是古时的常理。您本性忠诚正直，一定不会被宽容。为何不采取权宜之计，却要坐着等死呢？”钟雅说：“国有战乱而不能拯救，君主有危而不能辅佐，各自逃避以求免祸，我怕董狐拿着竹简上朝来啦！”

（35）庾公临去，顾语钟后事，深以相委。钟曰：“栋折榱崩①，谁之责邪？”庾曰：“今日之事，不容复言，卿当期克复之效耳②! ”钟曰：“想足下不愧苟林父耳！”

◤ 注释

①栋折榱崩：房子塌了，喻国家危亡。

②克复之效：指收复京城迎帝还都。

◤ 译文

庾亮将逃，向钟雅交代自己走后的事，把朝廷重任托付给他。钟雅说：“国家危在旦夕，这是谁的责任呢？”庾亮说：“当前的事，不要再谈论了，你应该想想收复京都会怎样！”钟雅说：“想必您不会有愧于荀林父啊！”

（36）苏峻时，孔群在横塘为匡术所逼。王丞相保存术，因众坐戏语，令术劝群酒，以释横塘之憾。群答曰：“德非孔子，厄同匡人。虽阳和布气①，鹰化为鸠，至于识者，犹憎其眼。”

◤ 注释

①阳和：春天和暖之气。

◤ 译文

苏峻叛乱，孔群曾在横塘受到匡术威胁。丞相王导把匡术保全，趁着大家谈笑时，叫匡术给孔群敬酒，化解横塘一事。孔群回答说：“我的德行不能和孔子相比，可是困苦却同孔子一样。虽然春气和暖，鹰变成了布谷鸟，有识之士，还是厌恶它的眼睛。”

（37）苏子高事平，王、庾诸公欲用孔廷尉为丹阳①。乱离之后，百姓凋弊。孔慨然曰：“昔肃祖临崩，诸君亲升御床，并蒙眷识，共奉遗诏。孔坦疏贱，不在顾命之列②。既有艰难，则以微臣为先，今犹俎上腐肉，任人脍截耳！”于是拂衣而去，诸公亦止。

◤ 注释

①孔廷尉：孔坦，字君平，任廷尉，后迁侍中。

②顾命：君主临终时的命令，也就是遗诏。

◤ 译文

苏子高叛乱被平定之后，王导、庾亮诸臣想让孔坦治理丹阳。这时，百业凋零，人们生活困苦。孔坦慨然道：“先帝临终，诸君受到先帝的赏识，接受遗诏。我才疏位卑，不在其列。你们有了困难，把我推到前面，我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剁切罢了！”说完拂袖而去，大家也就不提这事了。

（38）孔车骑与中丞共行①，在御道逢匡术②，宾从甚盛，因往与车骑共语。中丞初不视，直云：“鹰化为鸠，众鸟犹恶其眼。”术大怒，便欲刃之。车骑下车抱术曰：“族弟发狂，卿为我有之！”始得全首领。

◤ 注释

①孔车骑：孔愉，字敬康，累迁尚书左仆射，赠车骑将军。中丞：官名，这里指孔群。

②御道：皇帝通行的道路。

◤ 译文

车骑将军孔愉和御史中丞孔群外出，在御道上遇见匡术，带着很多宾客、随从，匡术前去和孔愉说话。孔群并不看他，只是说：“即便鹰变成了布谷鸟，众鸟还是讨厌它的眼睛。”匡术听了大怒，想杀孔群。孔愉下车抱住匡术说：“我堂弟发疯了，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孔群才保住性命。

（39）梅颐尝有惠于陶公①。后为豫章太守，有事，王丞相遣收之。侃曰：“天子富于春秋②，万饥臼诸侯出。王公既得录，陶公何为不可放！”乃遣人于江口夺之。颐见陶公，拜，陶公止之。颐曰：“梅仲真膝，明日岂可复屈邪！”

◤ 注释

①梅颐：字仲真。

②富于春秋：指年轻。

◤ 译文

梅颐对陶侃有恩。后来梅颐任豫章郡太守，犯了罪，丞相王导派人去逮捕他。陶侃说：“天子还年轻，政令都由大臣发出。王公既然能捕人，我陶公为何就不能放！”于是派人到江口把梅颐夺过来。梅颐去见陶侃，下拜，陶侃不让他拜。梅颐说：“我梅仲真的膝头，以后不会再跪拜！”

（40）王丞相作女伎，施设床席。蔡公先在坐①，不说而去，王亦不留。

◤ 注释

①蔡公：蔡谟，字道明，历任左光禄、录尚书事、扬州刺史、司徒。

◤ 译文

丞相王导设置歌舞女，还安排下床榻座席。蔡谟先已在座，看见这种做法很不高兴，就走了，王导也不挽留。

（41）何次道、庾季坚二人并为元辅①。成帝初崩，于时嗣君未定。何欲立嗣子，庾及朝议以外寇方强，嗣子冲幼，乃立康帝。康帝登阼，会群臣，谓何曰：“朕今所以承大业，为谁之议？”何答曰：“陛下龙飞，此是庾冰之功，非臣之力。于时用微臣之议，今不睹盛明之世。”帝有惭色。

◤ 注释

①何次道：何充，字次道，晋成帝时任丹阳尹、中书令。庾季坚：庾冰，字季坚，曾任中书监、扬州刺史，成帝的舅舅。

◤ 译文

何次道、庾季坚为辅政大臣。晋成帝去世，由谁继位还没定。何次道主张立皇子，庾季坚和大臣都认为外敌强大，皇子年幼，于是就立了康帝。康帝登位后，会见群臣时问何次道：“朕能继承大业，是谁的主张？”何次道回答说：“陛下登位，是庾冰的功劳，不是我的力量。如果采纳了小臣的主张，今天就看不到太平盛世了。”康帝面有愧色。

（42）江仆射年少①，王丞相呼与共棋。王手尝不如两道许，而欲敌道戏②，试以观之。江不即下，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傍有客曰：“此年少戏乃不恶。”王徐举首曰：“此年少非唯围棋见胜。”

◤ 注释

①江仆射：江虨，字思玄，累迁尚书左仆射、护军将军。

②敌道：敌手，双方对等，不饶子儿。

◤ 译文

左仆射江虨年轻时，丞相王导和他下棋。王导的棋艺比他有两子左右的差距，可是想不让子儿对下，拿这事来观察他的为人。江虨并不马上下子儿，王导问：“您为何不走棋？”江虨说：“恐怕不行呢。”旁边有人说：“这年轻人的技术原来不错。”王导慢慢抬起头说：“这年轻人不只是棋艺好。”

（43）孔君平疾笃，质司空为会稽，省之，相问讯甚至，为之流涕。庾既下床，孔慨然曰：“大丈夫将终，不问安国宁家之术，乃作儿女子相问①! ”庾闻，回谢之，请其话言②。

◤ 注释

①儿女子：妇孺。

②话言：有益的话。

◤ 译文

孔君平病重，司空庾冰时任会稽郡内史，去探望他，十分恳切，为他病重而流泪。庾冰离座后，孔君平感慨地说：“大丈夫快死了，却不问安邦定国的办法，竟像妇孺一样！”庾冰听了，返回向他道歉，请他指教。

（44）桓大司马诣刘尹，卧不起。桓弯弹弹刘枕，丸迸碎床褥间。刘作色而起曰①:“使君如馨地②，宁可斗战求胜！”桓甚有恨容。

◤ 注释

①作色：现出怒色。

②使君：对州郡长官的称呼。

◤ 译文

大司马桓温探望丹阳尹刘惔，刘惔躺着没起床。桓温用弹弓射他的枕头，弹丸在被褥上迸碎了。刘惔生气地起床说：“使君怎么这样，难道这也可以靠打仗取胜吗！”桓温脸色非常不满。

（45）后来年少多有道深公者①，深公谓曰：“黄吻年少，勿为评论宿士②。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③。”

◤ 注释

①深公：竺法深，当时的一位和尚。

②宿士：老成博学的人，资深人士。

③周旋：交往。

◤ 译文

后生年少多有谈论竺法深的，竺法深说：“黄口小儿，不要评论名士。以前我和元帝、明帝，王导、庾亮打过交道呢。”

（46）王中郎年少时①，江虨为仆射，领选②，欲拟之为尚书郎。有语王者，王曰：“自过江来，尚书郎正用第二人，何得拟我！”江闻而止。

◤ 注释

①王中郎：王坦之，字文度。

②领选：兼任吏部尚书。

◤ 译文

北中郎将王坦之年轻时，江虨任尚书左仆射，兼管吏部尚书职务，他考虑选王坦之任尚书郎。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王坦之，坦之说：“自从过江以来，尚书郎只用第二流的人担任，怎么能考虑我呢！”江虨听说后，就不再考虑他了。

（47）王述转尚书令①，事行便拜②。文度曰③:“故应让杜许。”蓝田云：“汝谓我堪此不？”文度曰：“何为不堪！但克让自是美事，恐不可阙。”蓝田慨然曰：“既云堪，何为复让？人言汝胜我，定不如我。”

◤ 注释

①王述：封蓝田侯，所以称王蓝田。

②拜：接受官职。

③文度：王坦之，王述的儿子。

◤ 译文

王述升任尚书令时，诏命到了就去受职。其子王文度说：“本来应该让给杜许。”王述说：“我能胜任这个职务吗？”文度说：“怎么不胜任！不过谦让一下最好，礼节上不可缺少。”王述感慨地说：“既然说能胜任，为何又要谦让呢？人家说你胜我，终究不如我。”

（48）孙兴公作《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既成，示庾道恩①。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

◤ 注释

①庾道恩：庾羲，字叔和，小名道恩，庾亮的儿子。

◤ 译文

孙兴公写了《庾公诔》，文中很多寄托情谊的言辞。写好了，拿给庾道恩看。道恩看了，送还给他，说：“先父和您的交情没有达到这一步。”

（49）王长史求东阳①，抚军不用②。后疾笃，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痴，真痴。”

◤ 注释

①王长史：王濛，字仲祖。

②抚军：晋简文帝司马昱，登位前曾任抚军大将军，封会稽王。

◤ 译文

左长史王仲祖请求出任东阳太守，抚军不肯委任。后来王仲祖病重，临去世时，抚军哀叹说：“我在这件事上对不起仲祖。”便下命令委任他。王冲祖说：“人们说会稽王痴心，确实痴心。”

（50）刘简作桓宣武别驾①，后为东曹参军，颇以刚直见疏。尝听记②，简都无言。宣武问：“刘东曹何以不下意？”答曰：“会不能用。”宣武亦无怪色。

◤ 注释

①刘简：字仲约，官至大司马参军。

②听记：处理公文，记指公文、文件。

◤ 译文

刘简在桓温手下任别驾，后来又任东曹参军，因为刚强正直，桓温相当疏远他。有次处理公文，刘简一句话也不说。桓温问：“刘东曹为何不提意见？”刘简回答：“一定不会被采纳。”桓温听了，一点也不怪他。

（51）刘真长、王仲祖共行，日旰未食①。有相识小人贻其餐，肴案甚盛②，真长辞焉。仲祖曰：“聊以充虚，何苦辞！”真长曰：“小人都不可与作缘③。”

◤ 注释

①旰：天色晚。小人：晋代注重门第，士族把府中吏役等称为小人。

②肴案：菜肴。案，食盘。

③作缘：打交道，交朋友。

◤ 译文

刘真长、王仲祖外出，天色晚了还没吃饭。有个吏役送饭食给他们，菜肴很丰盛，刘真长辞谢了。王仲祖说：“暂且充饥吧，何苦推辞！”刘真长说：“绝不能跟小人打交道。”

（52）王脩龄尝在东山①，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②，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直答语：“王脩龄若饥，自当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

◤ 注释

①东山：山名，在会稽郡。

②陶胡奴：陶范，小名胡奴，陶侃的儿子。乌程：县名，即今浙江省吴兴县。

◤ 译文

王脩龄曾在东山隐居，那时很贫困。陶胡奴时任乌程县令，运了一船米去送给他。王脩龄推辞，不肯收下，只是回话说：“王脩龄如果挨饿，自然会到谢仁祖那里要吃的，不要陶胡奴的米。”

（53）阮光禄赴山陵①，至都，不往殷、刘许，过事便还。诸人相与追之。阮亦知时流必当逐己，乃遄疾而去，至方山不相及②。刘尹时为会稽，乃叹曰：“我入，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旁。伊便能捉杖打人，不易。”

◤ 注释

①阮光禄：阮裕，字思旷。山陵：这里指参加帝王的葬礼。

②方山：地名，在丹阳郡江宁县东。

◤ 译文

光禄大夫阮思旷前去参加晋成帝的葬礼，到京都时，没有去殷浩、刘惔家探望，就往回走。众友人知道了，一起去追赶。阮思旷也知道这些名士一定会来追赶，便急速走了，一直走到方山，他们赶不上为止。丹阳尹刘惔正请求出任会稽太守，叹息说：“我如到会稽，要在靠近谢安的小洲旁停船，不敢靠近思旷。否则他会拿木棒打人，改不了的。”

（54）王刘与桓公共至覆舟山看①。酒酣后，刘牵脚加桓公颈，桓公甚不堪，举手拨去。既还，王长史语刘曰：“伊讵可以形色加人不！”

◤ 注释

①覆舟山：在建康，东连钟山，北临玄武湖。

◤ 译文

王濛、刘惔和桓温同到覆舟山去赏玩山水。喝得半醉后，刘惔把腿放在桓温脖子上，桓温受不了，用手拨开。回来后，王濛对刘惔说：“他难道可以拿脸色给人看吗！”

（55）桓公问桓子野：“谢安石料万石必败①，何以不谏？”子野答曰：“故当出于难犯耳。”桓作色曰：“万石挠弱凡才②，有何严颜难犯③! ”

◤ 注释

①万石：谢万，字万石，谢安的弟弟。

②挠弱凡才：平庸软弱之人。

③严颜：威严的面孔。

◤ 译文

桓温问桓子野：“谢安石预料万石一定会失败，为何不劝他改正错误？”子野回答说：“恐怕是不想触犯他。”桓温生气道：“万石是个软弱的庸才，有什么不敢触犯的！”

（56）罗君章曾在人家，主人令与坐上客共语，答曰：“相识已多，不烦夏尔。”

◤ 译文

罗君章曾在别人家里做客，主人叫他和在座的客人谈话，他回答说：“大家相识很久了，用不着再客套。”

（57）韩康伯病，拄杖前庭消摇①。见诸谢皆富贵②，轰隐交路③，叹曰：“此夏何异王莽时！”

◤ 注释

①消摇：同“逍遥”，安闲自得。

②诸谢：指谢安一家。

③轰隐交路：指车马、仪仗、仆从往来于路。轰隐，群车声。

◤ 译文

韩康伯生病在家，常拄着拐杖在前院散步。眼看着谢家诸人都富贵了，进出的车子轰鸣于路，叹道：“这和王莾时有什么两样！”

（58）王文度为桓公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文度因言桓求己女婚。蓝田大怒，排文度下膝，曰：“恶见文度已复痴，畏桓温面！兵，那可嫁女与之！”文度还报云：“下官家中先得婚处。”桓公曰：“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①。”后桓女遂嫁文度儿。

◤ 注释

①尊府君：指令尊，府君是尊称。

◤ 译文

王文度在桓温手下任长史时，桓温为儿子求娶文度的女儿，文度说要回去和父亲商量。回家后，王述因为怜爱文度，虽然长大了，还是抱在膝上。文度说到桓温求娶女儿的事。王述非常生气，把文度从膝上推去，说道：“我怕看见文度犯傻，害怕桓温那副面孔！当兵的，怎么可以嫁女儿给他！”文度回复桓温说：“下官家里已给女儿找了婆家。”桓温说：“我知道了，这是令尊大人不答应呢。”后来桓温的女儿嫁给了文度的儿子。

（59）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樗蒲①，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瞋目曰②:“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遂拂衣而去。

◤ 注释

①门生：依附士族权贵的寒士，门客。樗蒲：一种赌博游戏。

②瞋目：发怒时睁大眼睛。

◤ 译文

王子敬只有几岁时，曾观一些门客赌博，看他们要出现输赢，便说：“南边的要输。”门客轻视他是小孩子，就说：“这位小郎也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气得瞪大眼睛说：“比远的，我愧对荀奉倩。比近的，我愧对刘真长。”拂袖而去。

（60）谢公闻羊绥佳，致意令来，终不肯诣。后绥为太学博士①，因事见谢公，公即取以为主簿②。

◤ 注释

①太学博士：学校的教官。太学是一般官员和庶民俊秀子弟的学校。

②主簿：主管文书，地位很高，常为将帅、大臣的幕僚长。

◤ 译文

谢安听说羊绥很优秀，派人向他致意并请他来，羊绥始终不肯上门。后来羊绥任太学博士，因事去见谢安，谢安马上把他调任主簿。

（61）王右军与谢公诣阮公①，至门，语谢：“故当共推主人。”谢曰：“推人正自难②。”

◤ 注释

①阮公：阮裕，隐居会稽剡山。

②“推人”句：阮裕年纪最大，王右军次之，谢安最小，但是谢安不肯降低地位、身份，推尊阮裕。

◤ 译文

右军将军王羲之和谢安去看望阮裕，走到门口，王羲之对谢安说：“我们自然一同推尊主人。”谢安说：“推尊别人恰恰最难。”

（62）太极殿始成①，王子敬时为谢公长史，谢送版使王题之。王有不平色，语信云：“可掷著门外。”谢后见王，曰：“题之上殿何若？昔魏朝韦诞诸人亦自为也。”王曰：“魏阼所以不长。”谢以为名言。

◤ 注释

①太极殿：晋孝武帝修筑的宫室。

◤ 译文

太极殿刚建成，王子敬时任丞相谢安的长史，谢安派人送块木板去叫他题匾。子敬神色不满，告诉来人说：“把它扔在门外吧。”谢安看见王子敬，说：“这是给正殿题匾，怎样？从前魏朝韦诞等人也是写过的呀。”王子敬说：“这就是魏朝帝位不能长久的原因。”谢安认为这是名言。

（63）王恭欲请江卢奴为长史①，晨往诣江，江犹在帐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应，直唤人取酒，自饮一碗，又不与王。王且笑且言：“那得独饮！”江云：“卿亦复须邪？”更使酌与王。王饮酒毕，因得自解去。未出户，江叹曰：“人自量，固为难！”

◤ 注释

①王恭：王恭曾任前将军，青、兖二州刺史。

◤ 译文

王恭想请江卢奴任长史，一早到江家去，江还在帐子里没起。王恭坐下来，不敢马上开口，过了很久才说到这件事。江卢奴也不回答他，叫人拿酒来，自己喝了一碗，不给王恭喝。王恭一边笑一边说：“哪能一个人喝！”江卢奴说：“你也要喝吗？”再叫仆人倒酒来给王恭。王恭喝完，找台阶告辞。还没出门，江卢奴叹气说：“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确实很难！”

（64）孝武问王爽：“卿何如卿兄？”王答曰：“风流秀出①，臣不如恭，忠孝亦何可以假人！”

◤ 注释

①风流：风雅，士大夫阶层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秀出：才能出众。

◤ 译文

晋孝武帝问王爽：“你比哥哥怎样？”王爽回答说：“风雅超群，臣比不上恭，至于忠孝，又怎么可以让给别人呢！”

（65）王爽与司马太傅饮酒①，太博醉，呼王为小子。王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二宫②。何小子之有！”

◤ 注释

①司马太傅：指会稽王司马道子。

②伉俪：配偶，夫妻。

◤ 译文

王爽和太傅司马道子共饮，太傅醉了，叫王爽为小子。王爽说：“先祖长史，和简文帝是布衣之交。已故的姑母、姐姐是两宫皇后。怎能称为小子！”

（66）张玄与王建武先不相识，后遇于范豫章许，范令二人共语。张因正坐敛袄，王熟视良久，不对。张大失望，便去，范苦譬留之，遂不肯往。范是王之舅，乃让王曰：“张玄，吴士之秀，亦见遇于时，而使至于此，深不可解。”王笑曰：“张祖希若欲相识，自应见诣。”范驰报张，张便束带造之①。遂举觞对语，宾主无愧色。

◤ 注释

①束带：扎好衣带，指穿好礼服。

◤ 译文

张玄和建武将军王忱原不认识，后在豫章太守范宁家相遇。范宁叫两人谈话。张玄正襟危坐，王忱仔细看他，没有交谈。张玄很失望，便告辞，范宁苦苦地解释并挽留他，到底不肯留下。范宁是王忱的舅舅，就责怪王忱说：“张玄是吴地名士，又是当代名流所重，你这样对他，真是很难理解。”王忱笑着说：“张祖希如果想认识我，自然应该上门来探望我。”范宁把这话告诉张玄，张玄便穿好礼服去拜访他。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宾主没有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