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遵照医嘱,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很早就上床了,第二天早晨也没有早起。后来他下楼来处理事务,因为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到了,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得腾出书房,用作每日来访者的接待室。楼上的一个房间生起了火,我把书搬到那里,把它作为未来的教室。早上我觉察到桑菲尔德变了样,不再像教堂那么沉寂,每隔一两个小时便回响起敲门声或拉铃声,常有脚步声在大厅中经过,各种语调的陌生口音也在楼下响起,一条潺潺溪流从外面世界流进了府里,因为府上有了个主人,就我来说,我更喜欢这样。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静不下心来,总是朝门边跑,从栏杆上往下张望,看看能不能瞧一眼罗切斯特先生,然后她编出一些借口,要到楼下去,我马上就猜到是为了到书房去走走,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后来,她我有点儿生气了,让她好好儿坐着,看到我这个样子,她就不停地唠叨起她的“Ami, Monsieur Edouard Fairfax deRochester”[54]了,她就这么称呼他(而我以前从未听到过他的教名),还想象着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他似乎在前天晚上提起过,他的行李从米尔科特运到后,里头会有一个小盒子,她对盒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说“qu'il y aura la dedans un cadeaupour moi, et peut etre pour vous aussi Mademoiselle.Monsienr a parle devous:il m'a demande le nom de ma gouvernante, et si elle n'etait pasune petite personne, assez mince et un peu pale.J'ai dit qu'oui:carc'est vrai, n'est ce pas, mademoiselle?”[55]
像往常一样,我和我的学生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们呆在读书室里。天黑时,我允许阿黛勒放下书和作业,到楼下去,因为下面安静了许多,门铃声也不响了,我想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有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便走到窗前,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见。黄昏和雪花让空气变得阴沉混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火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隐约看到了一幅画面,有点像我曾经见过的莱茵河上的海德堡城堡的风景画。正在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走了进来,打碎了我还在拼凑的火红镶嵌画,也驱散了我在孤寂中开始涌现的沉闷而不受欢迎的念头。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点,”她说,“他忙了一天,没能早点见你。”
“他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噢,六点钟,在乡下他总是早起早睡,现在你最好把外衣换掉,我陪你去,帮你扣上扣子,拿着这支蜡烛。”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穿上晚礼服的。”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色呢子大衣换成了一件黑丝绸衣服,除了一套淡灰色的衣服外,这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额外的衣装。以我的罗伍德服饰观念而言,我想除了头等重要的场合,这套服装是过于讲究而不宜穿的。
“你需要一枚饰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珍珠小饰品,是坦普尔小姐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的,把它戴上之后,我们下了楼梯。因为不习惯见生人,我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实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时,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的影子里,我们穿过房间,路过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门,走进另一头的高雅精致的内室。
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还有两支点在壁炉台上。派洛特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热之中躺着,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躺在沙发上,脚下垫着坐垫。他正看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的脸。我知道我见过的这位赶路人有着浓密的眉毛,方正的额头,他的一绺黑发让额头显得更加方正。我认得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是因为英俊,倒还不如说是因为显现了个性而引人注目。我想,他那膨大的鼻孔表明他容易发怒;他那严厉的嘴巴、下额和颅骨,是的,一点没错,三者都很严厉。我发现,他此刻脱去斗篷以后的身材,同他容貌的方正很相配。我想从运动员的角度看,他宽宽的胸脯,细细的腰身算得上是身材很好了,虽然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罗切斯特先生肯定已感觉到,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但看上去,他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轻声说。他点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他僵硬勉强的点头样子,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语气中,另有一番意思,似乎进一步表示,“活’见鬼,爱小姐在不在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不想跟她打招呼。”
我坐下来,一点也没有感到窘迫。礼仪十足地接待我,倒反会使我手足无措,因为在我来说,无法报之以温良恭谦。而粗鲁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礼,相反,行为古怪又合乎礼仪的沉默,却给我带来了方便。此外,这中奇怪的接待方式也是很有意思的,我倒想看看他如何继续下去。
他像一尊雕像般继续呆着,既不说话,也不动。费尔法克斯太太好像认为总需要有人随和些,于是便开口说话了。同往常一样,她说话的语气温和而陈腐,她对罗切斯特先生一整天都在紧张处理事务而表示了同情;对扭伤的痛苦所带来的烦恼表示了慰问;然后赞扬了他承受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杯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按铃,托盘端上来时,又不厌其烦地去张罗杯子,茶匙等。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这位主人并没离开他的沙发。
“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费尔法克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勒也许会把水洒掉的。”
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时,阿黛勒也许认为可以乘机为我提出个请求来,她叫道:“N'est ce pas, Monsieur, qu'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 dans votre petit coffre?”[56]
“谁说起过cadeaux [57]?”他生硬地说。“你希望得到一份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一双在我看来阴沉恼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盯着我的脸。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经验,一般被认为是让人喜欢的东西。”
“一般认为:可是你认为呢?”
“我得需要一点时间,先生,才能做出值得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而人们需要全面考虑,才能发表关于礼物性质的意见。”
“爱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单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要‘cadeau’,而你却拐弯抹角。”
“因为在获得礼物这方面,我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她可凭老关系老习惯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经常会送她玩具,但如果要我发表看法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我是个外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啊,别以过分谦虚来搪塞!我已检查过阿黛勒的功课,发现你在她身上下了很大功夫,她并不聪明,也没有什么天分,然而却在短期内取得了很大的进步。”
“先生,你已经给了我‘cadeau’,我很感谢你,赞扬学生的进步,是老师们最向往的酬劳。”
“哼!”罗切斯特先生哼了一声,默默地喝起茶来。
“坐到火炉边来,”主人说。这时托盘已经端走,费尔法克斯太太躲进角落忙着织衣物,阿黛勒拉着我的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她放在架子和柜子上的漂亮的书籍和饰品拿给我看,我们义不容辞地服从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盖上,却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来自——”
“××郡的罗伍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会把身体搞垮的!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很奇怪,你那张脸是从哪里得来的,昨晚我在海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我还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用巫术迷住了我的马,不过我现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我猜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那晚的月亮很好,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候。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然后像他那样一本正经地说,“绿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就是在海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见不到他们的一丝踪迹。我想夏天、秋天或者冬天的月亮再也不会照耀他们的狂欢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活儿,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吃惊。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应该有些亲人,比如叔伯姑嫂什么的?”
“没有,据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是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现在她明白我们谈话的立足点)。“我每天感谢主引导我做出了这个选择,对我来说,爱小姐是个珍贵的伙伴,对阿黛勒来说,是位细心的好老师。”
“别忙着给她作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歌功颂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会自己作出判断,她一开始就让我的马摔了跤。”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这位寡妇一时莫名其妙。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见过很多人吗?”
“除了罗伍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现在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式的的生活,毫无疑问,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他是罗伍德的主管,还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们女孩子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
“啊,没有。”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为了节省,又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搞得我们几乎无法缝制衣物。”
“那是种很虚假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议论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们的一些谈话内容。
“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证吗?”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还有,每周一次的冗长演讲,弄得我们都很厌烦,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伍德的时候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了?”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猜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猜出你的年纪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吧,你在罗伍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作这事’,于是他就去作了。我无法为一个新来府上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个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
“行啦!”几分钟后他大声说道,“我看出来了,你会一点儿,像其他任何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要强些,但并不算好。”
我放下琴盖,回来了。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这些画是否全部出自你手,也许某个画师从中帮了忙?”
“没有,说真的!”我突然插话。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既然你能担保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那么就把你的画夹拿来吧。不过,要是你没有把握就别吭声,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
“那我什么也不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沙发,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过来看画。
“别挤了,”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但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仔细地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的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你呢,”(目光扫视了我一下)“仍坐在你的座位上,回答我的问题。我想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是你画的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和心思。”
“我在罗伍德度的最后两个假期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就是现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看画的时候,读者,我要告诉你,那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声明,它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题材却生动地浮现在了我脑海里。在我还没有想着用画来表现时,我的灵魂的眼睛就已经看到它们了。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像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幅画的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的低垂的铅色云块,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一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彩,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画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只胳膊上被水冲走或是被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峰顶,草和一些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远处和上方是一片黄昏时分深蓝色的广阔天空。一个女人的半个身体升入空中,色调被我渲染得尽量柔和、暗淡,女人模糊的额头上有一颗星星,她的脸仿佛在雾气蒸腾之中时隐时现。她的双眼闪着光,乌黑而狂野,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暴风雨和闪电撕裂的暗淡无光的云块。她的脖子上有一片月光似的淡淡反光,薄薄的云层也有着类似的光泽,就是在这些云层中升起了这个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出现了一个头颅,冰山隐退到远处,这个巨大无比的头颅侧枕在上面。头颅底下伸出一双干枯的手,支撑着它,同时双手拉起的一块黑色面纱,罩着下半个脸,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它的一双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的绝望的木然神色外,再没有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褶皱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58]加冕。
“你在画这些画的时候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你刚才说你的乐趣不多,但我敢说,你在调拌涂抹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画这些画吗?”
“因为放假,我无事可做,每天我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盛夏白天的时间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到了一些东西,但却没有能力去实现它。”
“不完全如此,你已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限于此。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所以无法把它们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面的行星把它们的光淹没了。而那庄严的眼窝里又蕴含着什么意思呢?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59]。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己经九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什么呢,让阿黛勒这么一直坐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走出房间之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已厌倦了我们,希望我们赶快离开。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手中的活儿,我拿了画夹,我们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时说。
“嗯,他是这样?”
“我想是这样,他喜怒无常,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她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方面是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为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误解。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太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家而让整个家产变少,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这名字的荣耀。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太公平的办法,造成了很大麻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获得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境地,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却无法忍受必须承受的痛苦。后来,他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了。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他哥哥去世后,因为没有留下遗嘱,所以他就成了房产的主人,从此以后,我想他从未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二周过,说实在的,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为什么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阴暗。”
她的回答闪烁其词,我本想了解得更清楚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也许不能,或者不愿,向我进一步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质。她一口咬定,这些事情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知道的多半是自己的猜测,很显然,她是希望我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