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节奏(3)
“一开始,不是的,”我回答,“至少,我不愿那么看待它。然而,等到儿子去美国之后,我们之间好像什么也没剩下,分别似乎不可避免,而此前,儿子的全部童年不过就是一场事关分别的彩排。我们很少交谈,如果说话,说的仿佛也不是同一种语言。我们相敬如宾,彼此体贴,可是,即便共处一室,我们也都觉得异常孤单。我们坐在同一张餐桌边,却不一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不一起睡觉,看同样的电视节目,去同一个城市旅行,共享一个瑜伽教练,因为同样的玩笑捧腹,却再也不是两个人一起。我们在拥挤的戏院里肩并肩坐着,却不再相互摩擦胳膊肘。有一段时间,当我在街上看见一对情侣相互亲吻或者拥抱时,竟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亲吻。我们都很孤单——直到有一天,我们之中的一个人打碎了泡菜盘子。”
“泡菜盘子?”
“抱歉,伊迪丝·华顿[1]。她为了我最好的朋友离我而去,而那个人依然是我的朋友。讽刺的是,她喜欢上别人,我一点也不难过。”
“或许是因为,这也给了你自由,让你也能另觅良人。”
“我从没这样做过。我们仍旧是好朋友,我也知道她很担心我。”
“她有义务担心你吗?”
“没有。所以,为什么看心理医生?”我问道,想换个话题。
“我吗?因为孤独。我受不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坐以待毙,等待孤独。看看我,我孤身一人在火车上,开开心心地带着书,离开一个我永远不会再爱的男人,选择同一个陌生人聊天。希望这么说没有冒犯你。”
我回给她一个微笑,我不介意。
“这些天里,我愿意同所有人讲话,我同邮递员讲话,只是为了闲聊,却从未告诉男朋友我的感受,我读了什么书,我想要什么,我讨厌什么。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更不用说理解了。他毫无幽默感,我需要把每个梗都解释给他听才行。”
我们继续聊着,直到检票员来收车票。他看了看狗,抱怨狗如果不放在笼子里就不能带上车。
“那我应该怎么做?”她不耐烦地说,“把它扔掉,假装我是个瞎子,还是马上下车,错过我爸爸的七十六岁生日派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派对,而是他的最后一个生日,因为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告诉我。”
检票员祝福了她。
“同乐[2]。”她嘟囔了一句,而后转向自己的狗,“不要再让别人注意你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想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接电话,但最终还是决定原地不动。手机铃声刺激了狗狗,此刻它正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惊诧地盯着我,仿佛想说:你现在也要接电话了?
“我儿子。”我用嘴型告诉姑娘,她对我笑了笑,没有多问,而是利用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岔表示她要去洗手间。她把狗狗的牵引绳递给我,低声说:“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望着她,整段旅途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外形粗放的她并不是我先前以为的那样朴实无华,她一站起来就变得更有魅力了。我之前是否已经注意到了她的魅力,并试图将这个念头挥开呢?或者我真的有眼无珠?要是能让儿子看见我在她的陪伴下走下火车,那我一定非常开心。我知道我们会在去阿曼多餐厅的路上谈论她。我甚至能预见他如何开启这场对话:那么,跟我说说你在泰尔米尼火车站与之闲谈的那个模特一样的姑娘吧……
然而,就在我幻想他的反应时,这通电话改变了一切。他打来电话是要告诉我,今天无法同我见面。我伤心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今天他要接替一个生了病的钢琴家,在那不勒斯演出。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明天。我特别喜欢听见他的声音。他弹什么曲子呢?莫扎特,全都是莫扎特。与此同时我的旅伴从洗手间回来,悄无声息地回到我对面坐下,身体前倾,表示打算在我挂断电话后继续聊天。我更为热烈地凝视她,是整段旅途中最为直接的一次,一部分原因是我忙着和电话里的人交谈,因此目光暧昧不明,坦诚且漫无目的,同时这也让我能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眸,它们习惯了被凝视,喜欢被凝视,或许她永远也猜不到,我是否能找到勇气,用和她一样强烈的目光注视她,但在那一刻,在凝视中,我开始产生一丝极端的幻想,那就是在她的眼中,我的眼睛也同样美好。
显然是个老男人的幻想。
在我和儿子的对话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可我一直指望能和你来一场长长的散步,所以才搭了早班火车。我是为你而来的,不是为了什么微不足道的演讲。”我很失望,但也同样清楚我有个听众,所以稍稍夸张的表现可能也是为了让她听见,而后我马上意识到,我抱怨得太多了,于是及时刹车,“不过我理解,真的理解。”坐在我斜对面的女孩朝我这边投来忧虑的一瞥,而后她耸耸肩,并不是为了表现她对我和儿子之间的状况漠不关心,而是想告诉我,或许是我自以为她想告诉我,让这个可怜的男孩子一个人静静——别让他觉得愧疚。在耸肩的同时,她又用左手做了个手势,示意我算了吧,过去吧。“那就明天?”我问。他会到酒店来接我吗?下午四点左右,他回答——白昼风光?“白昼风光。”我说。“守夜。”他说。“守夜。”我回应。
“你听见他说话了。”最后我转向她,问道。
“我听见你说话了。”
她又在奚落我,而且始终面带微笑。我心存一丝幻想,觉得她会靠近我,甚至已经想着要起身坐到我旁边来,把两只手都放到我的手中。是否这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我捕捉到了她这么做的愿望,还是说,我因为心中有这个愿望,所以才想象出这一切?
“我很期待与他共进午餐。我想和他一起捧腹大笑,听他讲讲自己的生活、音乐会、工作。我甚至希望在他看到我之前先看见他,那他就能有时间见见你。”
“又不是世界末日,你明天不是会在白昼风光中看见他吗?”又来了,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戏谑,但我很喜欢。
“讽刺,不过——”我本想说下去,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讽刺,不过?”她问。她并不打算放手,不是吗?我心想。
我沉默片刻。
“讽刺的是,他今天不能来,我不难过。演讲之前我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或许我可以在酒店休息一下,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漫步全城,当我只为看望他而来时,我们都会那么做。”
“你又有什么可吃惊的呢?无论你们有多少交集,一起进行了多少次守夜,你们都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很中意她刚刚说出的话。这句话并没有揭示任何我尚不通晓的道理,但它向我展现了深沉的体谅与关切,令我惊讶,这完全不像是一个怒火中烧地冲上火车,又怒气冲冲地坐下来的人会说出的话。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我盯着她问道,感觉多了些勇气。
她笑了。
“引用我曾经在火车上遇见的人说的话:人人莫不如是。”
看来她和我一样喜欢这句话。
罗马站近在咫尺,火车开始减速。几分钟后,它又提了点速。“等到车站以后我要打辆车走。”她说。
“我也是。”
结果她爸爸家离我住的酒店只有五分钟路程。他住在朗格塔维尔大街,而我则在加里波第大街,离我多年前的住处不过几步路远。
“那就一起打车吧。”她说。
罗马泰尔米尼火车站的广播传进耳畔,火车缓缓进站,我们举目张望,鳞次栉比的破败建筑和货仓渐次映入眼帘,墙上无不张贴着陈旧的巨幅广告,暗淡肮脏。这不是我热爱的那个罗马。目之所及令我心绪不宁,对于这次造访,这次演讲,以及回到老地方重温回忆(有些闪光的回忆,但大多平淡无奇)的可能性,我心中喜忧参半。忽然间,我定下心神,我要在当天晚上进行演讲,和老同事一起喝杯礼节性的鸡尾酒,找个借口躲开一贯的晚餐邀约,独自找些事情做,或者看个电影,在屋里一直待到第二天,等四点钟儿子到来。“我希望他们至少给我订了有大阳台的房间,让我能够俯瞰所有穹顶。”我说。我想要表明,我虽然接到了儿子的不速来电,但也知道如何从好的方面去看待一件事。“我会办理入住,洗洗手,找个好地方吃午餐,然后休息。”
“为什么?你不喜欢蛋糕吗?”她问。
“我很喜欢蛋糕。你能推荐一个吃饭的好地方吗?”
“当然。”
“哪里?”
“我爸爸家。来吃午饭吧,我们家离你的酒店简直不能更近了。”
我微微一笑,这心血来潮的建议真的打动了我。她是在为我感到难过。
“你真是太贴心了,但我真的不能去。你爸爸即将同自己最爱的人一起度过他最为珍惜的时刻,难道你想让我闯进他的派对?再说了,从亚当诞生开始,他就不认识我这号人。”
“可我认识你。”她说道,仿佛这样就能改变我的想法。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是说了叫亚当吗?”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塞缪尔。”
“请一定要来。肯定会非常简单低调,我保证。”
可我还是不能接受。
“就说好吧。”
“不行。”
火车终于抵达终点。她抓起夹克和书,背上包,将牵引绳缠在手上,从行李架上取下白色盒子。“这就是蛋糕。”最后她说,“哦,就说好吧。”
我摇摇头,拒绝得恭敬而坚定。
“听听我的提议。我会在坎波菲奥里广场挑一条鱼和一些绿叶菜——我经常买鱼,做鱼,吃鱼,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能在二十分钟之内搞定一顿惊艳的午餐。看到有新面孔到家里来,他一定会很开心。”
“是什么理由让你觉得我和他有话可说呢?场面可能会尴尬得一塌糊涂。再说了,你觉得他又会怎么想呢?”
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我的意思。
“他根本不会去琢磨的。”最后她说。
很显然,她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了,”她补充道,“我已经不小了,而他年纪太大了,根本没力气深究什么。”
我们走下火车,踏上拥挤的站台,有片刻的沉默从我们之间流过。我不由自主地张望四周,仓皇而谨慎。或许儿子改了主意,打算给我个惊喜呢,然而站台上并没有人在等我。
“听着——”我突然意识到,“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米兰达。”
这名字击中了我。“听着,米兰达,你能邀请我真是太可爱了,只是——”
“我们只是在火车上相遇的陌生人,塞米,我知道交谈是廉价的。”她说,已经给我起了个昵称,“但我对你毫无保留,你也对我敞开了心扉。我觉得,能让自己毫无保留坦承一切的人,我俩都不认识多少吧。我们别把这一刻搞成火车上发生的老套桥段,将这次交集像一把雨伞或者被遗忘在某处的手套一样,就那么弃置在火车上。我知道,若是如此,我肯定会后悔。还有,你来的话会让我,米兰达,非常开心。”
我喜欢她说的话。
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并不是在踌躇不定,但我当即看出,她将我的沉默看作默许。在给爸爸打电话前,她问我有没有必要给什么人打个电话,或许不打电话也无妨。她说的“或许”二字触动了我,但我也不太确定为什么会被打动,以及这个“或许”究竟代表了什么。我不想主观臆断,结果最终证明自己想错了。这姑娘面面俱到,我思忖。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给谁打电话。
“爸,我要带个客人来。”她冲着电话大声说,他肯定没听清,“一个客人。”她又重复了一遍,同时还努力控制狗狗别往我身上扑,“什么样的客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客人,是个教授,和你一样。”她转向我,以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我点点头。随后便是一个回答,至于回答的是什么问题则显而易见。“不是,你错得离谱。我会带鱼去。二十分钟绝对够了,我保证。
“这能给他时间换上干净衣服。”她开玩笑道。
她是否怀疑过我已经下定决心取消今晚和同事的聚餐,只因我已经沉溺在同她共进晚餐的渺茫希望之中呢,我自己都还没能完全接受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呢?
当我们终于来到庞特西斯街角时,我请司机停车。
“我何不先把包放到房间去,然后再加入你和你爸爸的派对——差不多十分钟搞定。”
然而,就在出租车要停下的时候,她一把拉住我的左臂:“当然不。如果你跟我一样的话,那你就会办理入住,把包卸在房间,洗手,你之前说过你超想这么做,然后,熬过十五分钟,你就会打来电话,说你改了主意,不能来了,要么你干脆连电话也不打。或者,如果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甚至能找到恰当的话来祝我爸爸生日快乐,不是开玩笑,你是不是和我一样?”
这也让我动容。
“也许。”
“还有,要是你真跟我一样,那你可能很乐意被拆穿,承认吧。”
“要是你跟我一样,那你肯定早已满心困惑:我为什么要邀请这家伙呢?”
“那我就和你不一样。”
我们都笑起来。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什么?”她问。
“没什么。”
“没错!”
她连这也看出来了吗?
下车后,我们冲向坎波菲奥里广场,在那里找到了她的鱼贩子。买鱼之前,她让我攥着牵引绳。我有点不太愿意和狗一起靠近货摊,但这里的人都认识她,她说没关系。“你想要什么样的鱼?”“最容易做的。”我答。“再来点扇贝怎么样,他们今天好像有不少——都是今天捕的吗?”她问。“今天清晨。”小贩回答。“你确定?”她追问。“当然确定。”他回答。他们这样你来我往已经好多年。她俯身去挑拣扇贝,我则直面她的后背,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伸出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她的肩膀,亲吻她的脖子。我挪开目光,将目光锁定在街对面的酒水商店上:“你爸爸会喜欢弗留利的干白吗?”
“他不应该喝酒,但我喜欢来自任何地方的干白。”
“我也会拿一瓶桑塞尔白葡萄酒。”
“你不是打算杀了我爸爸吧,是吗?”
注释:
[1]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美国小说家,她在作品《伊坦·弗洛美》中用一个易碎的泡菜盘子暗喻脆弱的关系。——编者注
[2]原文为意大利语“Anche a L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