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课堂滑铁卢
半梦半醒半寒
一明一灭雪影
“来嘛来嘛,再来一遍!我瑞典语发音不标准的地方你一定要纠正我啊!不能让学生因为我的发音产生歧义。”
接到人民大学的聘书已经三周,明晚就是第一天正式教课,带新学期伊始的初级班。
冬夏备好文案,一有空就逮着放学回来的少少反复模拟课堂教学。
被她反复精神折磨的少少,已经放弃了抵抗,死狗般趴在桌上,听她声情并茂地讲课。
“到底好不好?你说啊!”流利顺畅地讲完一堂课,冬夏焦急地等待少少的点评。
“冬夏阿姨,你讲的已经是太太太完美了!我们学校老师要是像你这样讲课,我保证大家人人都得优!”少少嘴里含着冬夏偷偷买来贿赂她的榛子巧克力,这些甜食,不到周六糖果日,妈妈丽卿是不许她碰的。
“什么阿姨,叫小姨!”冬夏听见少少的点评,满意地笑起来,她前前后后地照镜子:“说,小姨美不美?小姨是不是天下第一智慧与美貌并重的女老师?”
“小姨,人家是听你讲课,又不是看你选美!”少少做了个呕的动作,完成使命,赶紧拿着学校发的ipad走进了卧室,游戏一刻也不能耽误。
冬夏心满意足地收拾好课本,旁边的可可艳羡地说道:“冬夏姐,还是你行!一样的机会,看人家就要你不要我。”
冬夏赶紧接话道:“可别这样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说不定有更好的工作等着你呢。我倒觉得你应该赶紧把你的论文完成了,再试着申请一下别的城市的大学,哥德堡不行,还有斯京、隆德、马尔默,甚至乌普萨拉那些大学,都不错的。”
两人正说着,只见卡莱远远下了渡轮,从海滩上慢腾腾走过来。冬夏没好气地挡在门口说道:“怎么,又来找事儿?上次是没长记性咋的?以后没事你少在这儿瞎晃悠。”
卡莱走到听海诊所的门口台阶上坐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转身看看听海诊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朝冬夏晃了晃:“这里是听海诊所不是?自打三年前被你刺伤,留下后遗症,精神受到极度惊吓,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恢复治疗。喏,这是医生的证明!每周两次。我现在是病人,你们可得对我负责!冬夏林,我是政府介绍来的病人,拿出你们的专业态度吧!”
“我们对你负责,你自己也要对自己负责啊!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收瘾君子,戒了大麻再过来找我们吧。”冬夏拿了本书转身“蹬蹬蹬”上了二楼,走到阳台躺在户外藤椅上看书,再懒得理他。
自从第一次在中国见识到冬夏的个性,卡莱就觉得这个女孩很酷,见了她总忍不住要逗她,这才发生了三年前被冬夏刺伤的事情。但异国三年,生活已经慢慢磨掉了当初冬夏身上的一些锐气,她变得不再像以前像只刺猬一样动不动就炸刺儿。这些变化却让卡莱觉得失落,他在心底甚至有些怀念那个曾刺伤过他的风一样的女孩冬夏。
可可赶忙招呼卡莱进来,给他倒了咖啡,接过他手中的医生证明看过了,又打电话给丽卿说了这件事。
既然是政府介绍来的客户,丽卿便完全把他当客户看,嘱咐可可客客气气地招待,记下他的人口号,预约每周两次的就诊时间。
听见电话里丽卿的声音,卡莱得胜般地笑起来,掏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可可。
可可起身复印卡莱的身份证,看着看着,复印件上卡莱作为瑞典公民的信息映入眼帘,可可心里忽然动了动,想起了莉莎和她的瑞典男友。
拿着复印件走过来时,她顺便瞄了瞄墙上镜中的自己,整了整发梢。
看见卡莱端起桌上凉了的咖啡要喝,她急忙抢先将杯子握在手中,带着小女生的娇俏脆脆地笑道:“咖啡凉了吧,我给你煮杯热的。”说罢甜甜一笑。
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卡莱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他尴尬地连声说着不用,拿起身份证和预约表,逃也似地离开了听海诊所。
“银样镴枪头!”看着仓皇远去的卡莱,可可心里不禁冷冷笑了一声,将端在手中的那杯凉咖啡顺手一股脑儿泼在了门边一棵一人高的绿植上。
第二天,翻着卡莱的预约登记,丽卿无奈地摇摇头。
一转眼,看见绿植根部咖啡的残迹,丽卿皱皱眉,对旁边整理客户资料的可可说道:“不是跟你说过吗,要时常记得提醒客户不要把咖啡残羹泼在绿植上,花盆里是倒咖啡的地方吗?”
可可委屈道:“丽卿姐,我晓得了!我也常说的啊!可你也知道,来咱们这里的客户什么人都有,总说客户也要不高兴的啦!”
丽卿摇摇头,叹口气,将卡莱的病历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心理治疗里还有每个月陪他去做一次肩背力量恢复训练的内容,不由叹口气道:“瑞典福利还真是好!纳税人的钱全花这种人身上了!每个月一次理疗,谁有时间陪他去!”
可可凑过来看了看病历,说道:“既然是政府派来的,政府付咱们钱,也是生意。店里生意离不开你,冬夏姐又要开始在人民大学教课,正好这段时间我的考试刚结束,就让我去吧。”
丽卿意外地打量着可可说道:“你不是一向讨厌陪病人做理疗么!你肯去算是帮我大忙了,那我就先谢了啊!”
可可边整理资料边说道:“谢什么啊!只要每次的出工费别忘了结算就是了!啊呀,说着玩的啦!丽卿姐肯定不会忘的啦!”
丽卿笑笑道:“那是自然!”
回到家的卡莱,拿着康复训练计划反复翻看,最后,在病人意愿那一栏里,他想起了冬夏的话,填道:希望戒掉大麻。
新的一节课,毕竟是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瑞典语给外国人讲课,冬夏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但是凭自己的学识,又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她也自信自己完全没有问题。
走上讲台,站在白板前,面对全班二十个人齐刷刷四十只波斯猫一般北欧人特有的蓝眼睛的注视,她镇定了一下心情,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开始教大家用简单的汉语句子做自我介绍。
消除了刚开始的坚冰,课堂气氛渐入佳境。
突然,一个看起来四十出头、腆着啤酒肚的男子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讲话,快而急促地讲了一长串带着北方方言的瑞典语。
冬夏有点懵,她没有完全明白这个男子想要表达什么,只好温婉地请他再说一次。
谁知这次这个男子不仅没有放慢语速,反而加快速度,用手隔空点着她说了更长的一串。面对男子的粗鲁,尚缺乏经验的冬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我要投诉你!”这句汉语,男子倒是说得标准。说罢,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气哼哼地冲出了教室。
精心准备的一堂课以这样的状况收场,这是冬夏万万没想到的。
那晚是怎么失魂落魄地搭渡轮回来的,冬夏已经完全没了记忆。
跨海的渡轮每四十五分钟一班,从迷雾中缓缓驶来。下班高峰期,长长的开车回家的车队排到了森林接壤处。一挨渡轮靠近停定,大大小小的车像甲虫般闪着红彤彤的车灯,慢慢启动,安静而有序地依次开进闸道停靠过海。
早期城市建设时,明明可以修连通岛屿与陆地之间的大桥,然而岛屿上的居民们都不约而同投票选择了搭乘载车渡轮往来。岛上居民也并非都是颐养天年的老人家,除了祖上留下房产的拥有者,更多是努力奋斗有车有狗渴求稳定的中产阶级们。这些人夫妻合力,奋斗到人生四十不惑之年,然后共同贷款,买下象征优越生活的岛上别墅,再开始买船生娃,节假日出海,躺在深海中央看别人看不到的风景。
因此拒绝修桥也就成了岛上人誓与陆地人划开界限的生活态度。岛的存在就在于它的孤立性和与世隔绝不被打扰的生活姿态,如果修了桥,谁都可以随意往来,那么岛的遗世独立还有什么意义?所以至今,哥德堡四周大大小小的岛屿依然靠载车渡轮往来。时间一久,搭乘渡轮出行也就成了岛上居民生活的一部分。
渡轮平稳地在大海中前进,平稳到让人几乎觉察不出它在移动。很多人从车上走下来,靠在舷帮上透气。
冬夏异常虚脱,和行人们从人行道走上渡轮,疲惫地靠在船舷上,为自己人生跌倒后再爬起奋斗却遭遇到的失败感到灰心和绝望。看着茫茫的海面,她连冰冷的雨打在脸上都没有知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为什么来瑞典都产生了怀疑。
下船的时候,她刚好碰见就诊结束搭渡轮回市区的卡莱。
看见冬夏浑身湿漉漉,冻得瑟瑟发抖、脸色煞白的这副德行,卡莱摇摇头,不由分说,将她大衣上的帽子拉起来,帮她扣在头上。
“下雨,不打伞至少应该戴上帽子,这才是我们瑞典人的做派嘛!”他说着别人,自己同样也是有帽子不戴,淋在雨中。
冬夏一声不响,甩开他,面无表情地往坡上走。
“HELLO,谁又惹到你啦?课讲得怎么样?”卡莱站在身后问。
这一问不打紧,仿佛被点了泪穴,冬夏憋了一路的委屈,一下被这句话点开了。她的眼泪夹着雨水,爆发出来,“蹬蹬蹬”走回几步,抓着卡莱的胳膊质问道:“你说,一个人,如果换一个国家,换一个地方,人生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来过?”她看着他,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以往冬夏见了卡莱从来没有好脸色,也从来不给他好话,这次这样主动问他,卡莱受宠若惊。他狐疑地端详着冬夏,不确定地说道:“冬夏,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先陪你回诊所?”
冬夏摇摇头,笑一笑,看着卡莱。雨水从发梢上滴落下来,经过她的眉梢,又顺着光洁的脸一路滑下去,她抓着卡莱胳膊的手微微发着抖,自问自答道:“卡莱,你知道吗?我原以为换一个国度,就可以换一个人生,重活一次。但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罢了。一个犯过错的人,终究走到哪里都要遭遇命运的惩罚,逃不掉的。”
面对着冬夏这样一张灰心的脸,这样一双被生活刺痛,满含着哀伤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卡莱的心仿佛也没来由地痛了一下,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电流从全身划过。这股电流带着冬夏的手的微微震颤,从他的胳膊直至心房,然后弥漫到全身各处。
卡莱感觉到脸上热乎乎的,他抹了一把,难以置信这竟是自己的眼泪!
他呆呆地看着冬夏,看着她被码头灯光染成淡糖果色的头发,她光洁的额头,她高挺的鼻梁,她被雨和泪水洇花了的乱七八糟的精心勾描过的脸庞。
他忽然很想把面前这个今夜突然变得如此可爱如此柔弱的女子拥在怀里,吻去她哀伤的眼泪,安抚她的颤抖,用自己并不厚实的手掌捧起她瘦削紧致的脸,告诉她其实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只不过是一次没讲好的课而已。生活里,多的是比一堂没讲好的课更大的滑铁卢。
但一想到自己无精打采的日子,糟糕的生活,没有目标的人生,写了很多年还没写完的论文,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劝解和鼓励别人呢?
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即将到码头的渡轮远远地从海上迷雾中驶过来。
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将想要抬起的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伸在空中,中指叠在食指上,做了一个汉语手语里“十”的标志,问冬夏:“这是几?”
“十!”
“对嘛,”嬉皮士惯有的玩世不恭又回到他脸上:“没听说过吧?冬夏林,神说,通常呢,你要经过十次失败,在第十一次的时候,可能,也许,会取得成功。这才第一回合,早着呢!不过,下回想哭的时候,这里可以借你用哦!”他用刚才做过手势的手指吻吻自己的嘴唇,暧昧地拍拍自己的肩胛处。
看见冬夏柳眉倒竖,他连忙求饶:“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过,这倒是真的。”说着,他解下自己挂在夹克拉链上披着亮柠檬绿汽车反光标志的小熊钥匙,挂在冬夏的风衣纽扣上,挂好后,拍拍她的肩膀:
“以后摸黑出来记得戴着这些玩意,让车能看见你。不要老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不知道吧?不带反光标志,你在司机能见度的视线里只有二十五米。想想看,黑夜,车和人,你和司机,二十五米,无论哪一方反应迟钝些!OMG!不敢想!是不是很可怕?海边冷,快回去吧。”说罢摆摆手,兀自朝码头走去。
冬夏低头看看远处渡轮打过来的光中,白炽灯一样亮闪闪地发着银光的小熊,再看看融在光里远去的卡莱的背影,她第一次关心地对卡莱高声道:“路上小心!”
“什么?”已经走远的卡莱回过头,一圈光晕打在他的黄头发上。
冬夏摇摇头,笑起来,朝他比了个“十”。
卡莱笑起来,也给她回了一个相同的手势。
两人挥手作别。
告别卡莱往回走的路上,冬夏的心情好起来。
“也许,生活,实际上也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差吧!也许卡莱那小子说的对,这不过才和生活交手的第一个回合,谁负谁胜出还不知道呢!”她长长吐了一口气。
倒是丽卿,一开门看到冬夏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吓了一跳。
“看吧,让你拿着伞,就不听。住了这几年,哥德堡的天气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受大西洋暖流气候影响,一年四季天天没事都要下几回雨。一天不刮个风下个雨那就不是哥德堡了。”冬夏背书一样抢答。
“知道还不打伞!”丽卿无可奈何地笑笑,边说着边烧上电热壶给她烧水泡茶,烧水的当儿又开冰箱取了姜和鲜柠檬,切了几片丢在茶里。
这时的冬夏已经不那么悲伤了,转而变得愤愤然。
她窝在沙发里,抱着茶杯,非常生气地向丽卿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丽卿也诧异并且意外,在瑞典待了数十年,冬夏口中如此粗鲁无礼的瑞典人,她亦是少见。
不过,诧异和愤慨过后,丽卿提出了一个可疑之处:既然是初学者,为何那句“我要投诉你”的汉语会说得如此流利?
冬夏宣泄完就算完,丽卿还沉浸在愤慨不解的情绪中,冬夏已经像没事人一样了。用丽卿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眼睛,她问道:“眼睛下没有黑的吧?”
丽卿左右看看,摇摇头:“你是不是又偷用我的防水眼线笔了?淋成这样妆还没怎么花,我极度怀疑你偷用我上周才从布鲁塞尔买回来的那套限量版。”
冬夏打断她道:“这不是重点!我们以后说好么?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疑点,没理由啊!我和那个人彼此又不认识,他何必害我?咳,算了吧!应该还是我讲课有问题!按人民大学的规定,遭学生投诉就算出局了。我还是听你的,老老实实去大学读专业吧!回来的路上我想好了,不读设计,读公司风险评估,这个专业以后应该靠谱。”
“行!嚷嚷了两三年了,读什么都行!兴趣第一!只要把你的智慧与并重的美貌别荒废了就行。来杯热羊奶吧?喝了暖暖的早点睡。”
冬夏窝在舒适的沙发里,顺手拿了本书翻看。橘黄的落地灯下,她裹着毯子,摸了摸小熊,安心地朝丽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