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伤口
寒意近
清醒无眠伴枯叶
到警局,才知道冬夏刺伤了卡莱。严丽卿晕了晕,差点没站稳。
从警局到医院,来回几趟折腾。冬夏已经被羁押,丽卿没空管她,赶紧赶去医院看卡莱。
见到卡莱的时候,他刚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
刀伤在左肩胸肌处,已经做了止血缝合。他脸色苍白地被移出来,躺在病床上,麻药劲儿还没过去。
“他,没事吧?”丽卿试探地看着卡莱,小心翼翼地挨着床边坐下。
“目前很难说有没有危险,刀伤离心脏很近,病人有吸食大麻史,自身免疫系统脆弱。不过,目前看一切平稳。需要留在重症室观察。”将卡莱安置停当后,护士忧心忡忡又严肃地看着丽卿:“您是他的……”“哦,朋友。”丽卿急忙回答。
过了一会儿,这位护士拿着一张纸走进病房:“方便吗?方便的话请试着联系一下,这是他家人的电话。”
纸上有卡莱的四个兄弟姐妹和他单身母亲的电话。丽卿走出病房,在大厅里先拨通他母亲的电话,没人接,又试着拨通四个兄弟姐妹的电话,每个人都以各种理由表示不方便来探望。最后一次,她又拨通卡莱母亲的电话,这次接通了,他母亲艾娃一听到丽卿的声音和卡莱的名字,骂了一句“FUCK”,“咣”一声挂断了电话,再打便是忙音。
丽卿无可奈何地走进病房,麻药未退的卡莱面色平静,头上的脏辫像一把捆扎起来的黄布大拖把。在大拖把的映衬下,越发显得一张脸瘦削立体得惊人。睡熟的他额头光洁,但满脸的络腮胡子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年轻的小老头。卡莱忽然呻吟了一下,全身动了动,输着液体的手无意识地要往上抬。丽卿赶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这只手一碰着丽卿的手,像茫茫大海中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攥着,再不肯松开。他的手异常瘦削,微微发着抖。丽卿任由他抓住,慢慢抚摸他的整只胳膊,使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卡莱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丽卿坐在床边。他有点惊讶,但立刻恢复了,带着惯有的嬉皮士的眼神和笑意,捏了捏丽卿的手,给了她一个促狭的飞吻:“心疼了吧?怎么样,告诉你那个朋友,上个床,我不起诉她,一笔勾销?”说着隔着床单,挺了挺胯骨的位置。
丽卿不动声色,反手朝握在手里的卡莱的手一使劲,卡莱立刻疼得呲牙咧嘴地求饶。
十年前来瑞典留学,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卡莱。那时青涩的卡莱还是个高中生,路上遇到拖着行李箱、牵着女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丽卿问路。卡莱不仅给娘儿俩指了路,还好心帮她们拉行李,送到了临时暂住的酒店。后来丽卿得知排队的学生房要过两个月才能下来,一筹莫展。还是卡莱帮忙,让出自己租住的小屋,借给娘儿俩暂住,自己却东奔西跑,轮流睡遍了朋友们家两个月的沙发,才解了丽卿燃眉之急。
为此丽卿一直感怀在心。国内的大学难进易出,但国外的大学易进难出,高中三年,毕业时只要准备好三年来的成绩单和毕业证,就可以申请。当然,如果不想那么快上大学,也可以打打工,出去溜达几年,再回来申请也不迟。当初卡莱高中毕业的间隔年,就是由丽卿推荐,跑去中国学习汉语文化,游山玩水,待了两年。回来后才开始申请查尔莫斯大学的建筑学本硕连读专业攻读。谁知课程早早毕业了,这些年论文却一直耽误着,加上期间卡莱又认识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朋友,染上大麻瘾,慢慢地荒废了自己。
认识这十年,丽卿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联系一下。自从得知他吸上大麻,丽卿对他屡劝不听之后,两人就不怎么来往了。不过,再怎么说,十年朋友成家人。丽卿和卡莱就是这样一种若有若无、乍暖还寒的关系。要不是此前丽卿兴起让冬夏和卡莱办假结婚的念头,两人除了圣诞和各自生日互相问候一下,几乎是没空见面的。谁想来了个冬夏,两人联系却一下多起来。
定案需要两个工作周,冬夏被暂时羁押在库姆拉监狱。
预约好探访时间,选一个周末,丽卿从哥德堡坐两个多小时火车到达额若布鲁,再从额若布鲁转乘巴士到十六公里处的库姆拉监狱探访冬夏。
“晕得嘞!丽卿姐生意还要不要做伐!”成天不在店里,临出门,雇来打杂的钟点工留学生上海姑娘可可冲丽卿这个不负责任的老板笑笑,目送她出门。
果然,一到羁押室,“短发小子”冬夏已经挪开狭小起居室里乱七八糟的报纸纸张,学着瑞典的生活方式煮好了咖啡,备了小甜饼等着丽卿的到来。
“怎么,他没死!!”冬夏吃惊地看着丽卿,“我看那小子就不顺眼!丽卿,你看着吧,我迟早弄死他。谁让他挑衅我!不行,我得再想办法!”冬夏一只脚撑在地上,一只脚踩在椅子上,腿抱在胸前,喝下一大口咖啡,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冬夏,你别闹了好不好?七年监狱,蹲出个街头小霸王是不?就偷亲了你一下,多大点事儿,一巴掌呼过去就行了,至于真刀真枪杀人?噢,千辛万苦把你弄过来就为了让你搞这个?我都不知道你在监狱七年遇了些什么人,学了些什么本事。到现在说起话做起事来,都是打打杀杀的,一派江湖气息。”丽卿喝了一口咖啡,“要死啊!咖啡里加了多少糖?是喝咖啡还是奶昔?”
冬夏伸伸舌头,耸耸肩,笑得一派天真:“哦,SORRY,糖加多了!甜点好!甜味素能治忧郁症。”
丽卿叹一口气,想起躺在医院里的卡莱,缓缓说道:“总之那个卡莱,你讨厌他,远离就是了!四个兄弟姐妹四个不同的爹,说来也是可怜。听说他爸爸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摇滚歌手,后来还来个自杀身亡。唉,大家都难着呢!你就别净成天给我整事儿了。你不是在监狱里跟一个太极一百零八代传人练过么?出来后,好好给我开班授徒。安安稳稳待到明年,拿了签证,你就可以回国探亲了。你那个太极一百零八代传人不是要出来了么?你不是嚷嚷着要去接她么?”
“成!”冬夏点点头,“不过,开班可能还欠点火候。师姐说她家太极传男不传女,所以她也没怎么学成。”
“我咋就知道你是这出呢!”丽卿跳起来,像训女儿一样训着昔日的同窗冬夏,“过两天我保你出来,保释金我给你记账上。哥德堡大学艺术设计专业,你的最爱,明年春季招生。你还有瑞典语(三),社会学和自然科学没过,赶紧去给我报KOMVUX[1]的秋季课程。报名后三门课加起来可以够拿CSN[2]助学金,如果不够,你还是可以从我这里借钱。这里大学不考试的,明年春天,无论如何你得给我滚去哥德堡大学报到!”
“行,我答应你!”冬夏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丽卿发现冬夏来瑞典这一年多,其他本事没学到,脸皮倒是厚了不少。而更令她惊异的就是冬夏这没心没肺的性格,到了瑞典竟分外受到欢迎!
“什么世道啊!”丽卿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咦,你还不知道吧?以前跟你一块儿上语言学习班的那个Candy,两周前跳楼自杀了。”一等说完自己的事,冬夏立刻向丽卿报告这个特大新闻。
“哪个Candy?”
“就那个当初借了你三万块钱,到头来也没还你那个,我看你也别指着要回来了,为了儿子跟国内老公假离婚,跟一个瑞典酒鬼假结婚,婚内几次差点被强暴又不敢报案,中文名叫韩春燕的那个。”
“哦,韩春燕啊!”一个可怜兮兮,上课时总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打盹的女人形象浮现在丽卿脑海里。
十年前初来乍到时,丽卿上语言学校时认识了韩春燕,她是为了十四岁的儿子假结婚到瑞典。因为白天要在寿司店做黑工,晚上来语言学校上课总是体力不支地打盹。当时班里只有丽卿和她是中国人,自然亲近。
认识的第二天,韩春燕就给丽卿看她胳膊上被同居的假结婚的瑞典酒鬼企图强暴时抓出的道道伤痕,连哭带说,引起丽卿深深的同情。那时不顾朋友的劝阻,丽卿不仅经常代她完成作业,还时不时借钱给她,结果林林总总借的钱累积下来也三万有余。从刚开始以各种借口拖着不还到中途退学消失,丽卿就再难联系上韩春燕。想想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丽卿只好认栽。
“听说两年前因为打骂孩子,被邻居举报,剥夺了孩子抚养权,儿子被送到一个瑞典家庭寄养。这两年她就啥事儿没干,一直在为这事投诉起诉。我一个朋友刚好是她起诉案的翻译。
这女人也是命背,男人的话哪敢信!说她不在的这几年,跟她假离婚的国内老公,还就弄假成真,在国内有了别的女人,重组了家庭,还生了孩子。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千辛万苦起诉要回来的儿子,竟然不愿跟她回去。再加上续签的五年期限到,申请永居的签证被拒签,人财尽失,又没拿到身份,才一时想不开,跳楼自杀。”冬夏滔滔不绝地说着。
丽卿被冬夏勾起了对于韩春燕的回忆,陷入深深的沉思。她记得最后一次和韩春燕见面,是在韩春燕家里给她庆祝生日。那天韩春燕心情不快,她好心去相陪,两人借酒消愁,中途却不想和韩春燕假结婚烂醉而回的无赖老公撞个正着。无赖看见漂亮的丽卿,借着酒劲就想上前动手动脚行非礼。撕扯当中吓得丽卿掏出手机要报警,却不想被韩春燕拦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她不要报警,说一报警她和儿子就完了。但受到极度惊吓的丽卿还是报了警。
那次事情虽然不了了之,却在警察局立了案,留了底子。想起来,焉知后来韩春燕的拒签是否跟此事有关?事后,虽然丽卿为韩春燕考虑,也为报警这件事后悔,觉得对不起她,但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危险关头,谁不是拼命自保?
“人这一生,各有各的命,想一帆风顺到老,还真是不容易呢。”她想。
冬夏看看丽卿:“所以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看着卡莱现在躺在医院没人管可怜?那是他自作孽不可活!谁让他犯贱!”
丽卿叹了口气,看着冬夏,没有说话。
女人真是一个生命力旺盛的物种!
这个冬夏,多年的牢狱生活摧残了她,但一缓过来,只要有足够的水和养分,她就又立刻东风掠过花枝头一般,婀婀娜娜地绽放出女人这个物种特有的灵动柔美的特质。一年多异国生活的浇灌,让这个丫头又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美人,可她的心智!唉!
临走,丽卿和冬夏拥抱告别,心里想,这个已过了而立之年、心智又倒退到像个小孩一样天真的女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呢?
站在窗口,目送丽卿走远,冬夏这时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那条短信再次跳出来:“冬夏,你爸爸走了八年了,你还没打算给妈妈说一声对不起吗?贝贝你真的不打算再见了吗?”
冬夏合上手机,关灭了灯。
整个房子陷入黑暗之中。
冬夏靠在墙角,身子慢慢地滑下去。瘦弱的身体像一条鱼滑进大海一样,滑进了无边无尽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