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阁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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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九皋

——追忆王炜

自从进入北大念哲学,死亡就成了一个哲学问题,而亲睹死亡的事情却渐渐地经历得少了。比如,熊伟先生给我们讲存在主义,就谈到大无畏,黄继光舍身扑碉堡,是熊先生喜欢引做例子的。后来,我悟到,熊先生所理解的“亲在”就在这样一种行为中;在那一刻,应当不是向着死的生,而是向着生的死。

熊门子弟有一个特色,是喜欢熊先生;至少我所见所闻的,大抵如此。与王炜谈天,他经常会提起熊先生,而在我,也就会想起熊氏黄继光的说法。这是在三院东北厢那间大房子里讲的,王炜兄也在场。印象里那天有暖和的阳光,或许是在冬天的时候罢。与后来一些海氏学者不同,我总是觉得熊先生的讲法里面有一些深刻而生动的东西在,比如苏格拉底的讽刺。听到王炜去世的那一刻,我又想到了这个故事。

与王炜的交往是在读了研究生之后多起来的。在本科的时候,我在二班,他在三班当班长,大家忙着读书,他又忙着当他的班长,来往并不多。不过在年级里,他的引人瞩目,为人喜欢,却是理所当然的。毕业后,他继续读研究生,是有点出人意料的,因为他的行政能力当时就显突出,而后来就更为人乐道了。

那个时候,虽然有哲学系与外哲所之分,但是系里西方哲学专业的课与所里的课是共享的,于是就常常碰面了。八一级的研究生都住在廿九楼,跑上跑下,我常到那个充满海氏概念的宿舍去谈天,一会儿受遮蔽,一会儿又被澄明。

王炜的做事,是相当认真的。很早他就开始参与学术著作的编辑工作。他帮熊伟先生编《存在主义哲学资料选辑》,我也被拉去翻译雅斯贝尔斯的文章。他辅助熊先生编的另一个文集是《现象学与海德格尔》,我也受命写了一篇论文,即关于胡塞尔与康德意识研究的比较。在那个文集序的附记中,熊先生写道,“本文集的组编校订工作主要由晚辈学友王炜代劳,历尽艰辛,可感至深,谨以奉闻于著者读者。”这里所说的艰辛自然也包括出版在内,这个文集最后是在台湾出版的——那时在中国大陆出版学术著作的艰难,是未经历者所无法想象的,而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永远是一种苦难的回忆。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正是文化、思想和团体活动相当自由的时期,若干团体应运而生,奋力将西方的各种思想介绍进来。王炜是“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的成员,于是就看到他抱着一捆捆的稿子匆匆来去的身影。到他三元桥堍上的家,总能看到书桌上摊着的和堆着的各色稿子。后来,就出了大事。一时风流,竟做云散。当北京的学术慢慢恢复一些生机时,闲谈之中得知,那一套丛书差不多是王炜和其他一两个人在支撑着。

风入松书店初开张时,王炜颇有一套学术书店的想法。于是,周五哲谭就被请到风入松去办了一次。那次的主讲是韩林合,题目是“庄子”。风入松的出现,令北大南墙一带生出一丝书香,于是,有了可逛的书店,在当时恶俗的氛围里有了一块让人可以呼吸的地方。每次见到“人,诗意地栖居”那句话,我总觉得意思译得太过乐观,或者美好;倘若译成“人,诗一般栖居”,可能意思更加丰满;偶然,突然,烦,劳神,惊喜,狂喜,愤怒,疯狂,失意,悲伤,忧郁,还有郁闷,都是诗要说、可以说的情感和境界,而这正是理论不能尽行阐述的。最后,王炜像诗一般去了;往生是往生者的永恒,而居于此生的我们便体会了难言的忧伤,此在的偶然。

二十多年来,在我印象里的王炜,总是那么从容地忙着。记得九五年在合肥开会,王炜举重若轻地将一切事情弄得井井有条,很让那一圈现象学家感叹,但感叹仅止于“现象”——因为这是很多人所不能的。

我与王炜之间的谈天,话题大多是学术上的事情,系所的杂务。仔细想来,私人的事情是非常之少的。王炜大病过后,倒比先前更加洒脱。大概有两个学期,我们的课排在同一天下午,都在外哲所。散堂后如果碰到,就坐在一起谈一会儿天,相与谐谑。当然也说些正事,比如,他说正在策划一套新的丛书,筹办“林中路”书店,而我就等着去林中路转转,无论书,还是树,都是我喜欢的。有时抽他一颗烟——我不抽烟,但君子见好烟,不好放过,所谓伊人,於焉逍遥。

生活的意义,是因为与亲人、同学、朋友和同事,或者还有恨和所恨的人的交往而有其活泼的生息、葳蕤的园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二十多年,虽然时有间隔,音有远近,我们总是能够在哪一天便真切地听到王炜的声音。今天,这鹤鸣已成遗响,那诗就添了林中的秋色,路上的忧伤。

那天,二〇〇五年四月十三日,下午,当这些追思突然婴薄我心时,就化成了如下的两句:


由此在之彼岸 万卷读来林中路

惟上手而烦神 长歌唱罢风入松


二〇〇五年七月廿六日写定于北京魏公村听风阁

刊于《长歌唱罢风入松》,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