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间
——《听风阁札记》序
动手写序,脑海却浮现了稼轩的几多词句。少时喜欢辛词万丈豪情,一本在绵白纸上抄就的《唐宋名家词选》,稼轩词的那些页面渐渐地泛黄卷边了。这个手抄本已不知去向,但常就眼前万里江山,而一笑人间万事。吟罢却也深知,越喜欢稼轩的意境,越到不了那样的境界。无论波澜壮阔的经历,还是性情天成与才气纵横,依《人间词话》的说法,不可学。生活场所于我,主要就是书斋和课堂。在早年,书虽然有几册,斋则是一个梦想。后来有了自己的住房,传统的习性油然而起,给书房兼客厅起了个名字,叫作听风阁。那个时候,这样做的人还很少,所以常有人问起,它是什么意思。
在上世纪末,大风还是北京冬天和春天的常态,它夹杂帝都的各种政治飞花社会落叶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又默然而逝,除了领略北方的凌厉,从中或可闻知季节变化和人事代谢。人们赞美北京秋天,这自然不错,但北京的风原是中国最有特色的气候,现在虽然渐渐地少了,似乎也弱了,但它作为那个时期的特征,依然有标志的意义。这或为听风阁意义的一个来源。明朝万历年间,无锡重修了东林书院,聚集了一大批士大夫,他们是否有益于明王朝的政治清明和国家运势,可以不论,但书院的对联则的确出色,一直到今天我都很喜欢。“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联当包含了听风阁的本义。
这个文集的多数文章是在听风阁里写就,故题名为《听风阁札记》。父母之亲在吾辈就如天地一般,其实难以真切地表达,写下的文字只是说出了心情之一二。除了至亲,在人的生涯之中,老师的影响既立竿见影,亦会持久绵长,这样纪念的文字同时也是对自己见识经历的追忆。友情和山水一样值得珍惜和留恋,自然,有时也可用来调侃。人生不免有不了情,未成事,难断念,写下来亦是对自己的反省有个交代。记人或记事,我写文章总着墨于品格和性情。而从亲人和老师这些于生命最重要的人物身上,亦可领会自己生活的意义。
古人常叹沧海桑田,然而从农业社会发展到信息社会如此巨大的变局,以半生岁月,跨越了两个半时代,只是吾辈独有的经历。它的一个结局则是令我们无法回到青春之前所生活和游历的大多数地方,西湖或是一个例外,连西溪也与我少年徜徉时的人文地理相去太远。外在世界的变化既是顺乎天下大势,亦属不可抗拒。它造成了太多的经验和领悟。社会生活的规矩当然有用,但需要落实为法律和规则。人情世故的领悟对自身多半没有直接的意义,生命一次而过,生活不可修正,长时段的生涯根本不会重复,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主题。况且人还有顽固的秉性。
在情趣、品味和观念上面,自忖自己也可谓特立独行,改变艰难,其实也不必改变。与人为善与特立独行处于两个不同维度,原可并行而不悖。观念和思想当然要由学术论文表达,而情趣和品味则可以写入散文一类性情文字。这样的文章就要写得让人读起来有愉快之感,它的面相就是简洁和干净。
这个世界造就了太多的有趣事情,人文胜地,高雅文学和艺术,太多要去流连的博物馆,要去徘徊的胜景,要扼腕的故事,生命实在不足够长而让人尽情享受这一切,况且还有至真至诚的感情呢!有太多的工作要努力,又有太多的事务要应付。世界之大,品类之盛,而我去过的地方实在很有限,真正抱歉得很!不过,亦有例外,这些年逐渐喜欢上攀登长城,春秋两季总要与朋友六七人学生十几人,在一位长城控好友的指导下去寻迹北京周边长城,每次都探访一段雄伟、瑰丽而略带艰险的城墙,得其乐无穷;这亦如少年时游水,在西溪水域,在富春江上,与流水一体。所去过的地方大都有文字记录下来,只是许多文字眼下还以草稿形式静卧在电脑里,这里收录的只是一部分成稿。从今之后,要费心把它们润色完成,长城的文章势必要写。为不负山河壮丽和此生的劳作,还要多走一些地方,去看看外面那些尚未到过的精彩而无奈的世界。
本集中的文字都是自2000年之后写就。像“安昌小记”这样的文章,《读书》原本不发,承蒙当时主编贾玉兰女士慧眼,不仅发了,还连续发了好几篇。另有几篇文章曾在上海《文景》刊出,亦是蒙当时主编杨丽华女士的厚爱。她们鼓励了我写作这些性情文字的热情,对她们的感谢之忱到现在依旧如初。
大约在2010年左右,动了念头,要把这些文字编成集子,唯是文章还略少了一些,于是筹划再改出几篇。文集的名称老早就已想好,当时又拟了序名,叫作“十年间”。但时光荏苒,它竟然迁延至今天,几近二十年间了。自天命之年后,心境便有变化,当时为序留下的几行文字,现在看来似乎有点陌生了。于是,这篇自序唯有重新拟就。
本月十八日,一早就有几位好朋友祝贺生日,而我平时并不过生日,且所认的乃是夏历对应的那天,在公历的九月。朋友的关心则令我真切地感觉到岁月逝者如斯夫,于是就想,既有的文章先出个结集,十年间总不能拖到二十年间。多年老友商务印书馆副总编陈小文一口答应,编辑关群德热心相助,于是,这个文集就面世了,而对两位的厚谊亦致以衷心的感谢。
在拟十年间之序时,就想好要把2000年12月20日写于德国图宾根干草山旅居的一首诗记入序文,为了纪念那个时间的生活和观念,生活和观念里的人们,以及渐渐远去的追忆。
中国情调
“冻顶乌龙煨烫青泥冲入景德胎瓷
天目长手绕过富士搂住东京楚腰
温柔的雪终于飘入德国强硬的冬昼
蓦然回首,玫瑰在话筒里潮湿地巧笑”
“锋利的铜绿色吐出无奈的英语
维多利亚海风吹起胸前的白帆
‘放开我!否则我就回家,或永不理你’
而雨伞就永远撑在清晨的红边”
“来,挽住我的手,还有那盏灯
天空里飞满了我旧时的长袍
海棠醒后,马踏飞燕而来,再会
——如有闲,买舟沽酒,挟一本护照”
“别闹!先在这里敲上黑白的云子
你那条长龙,还有双眼,如此张狂
那天,我用牙齿咬住香江的春潮
罗敷,你可知道,她喜欢临风梳妆”
“哦……那琴声为什么不是在昨天弹起
今天的梦就不会在咖啡里苦苦消耗
我要远行,在罗浮宫,与一个阿拉伯人聊天
维纳斯,请问,你还有什么业余爱好”
“孔子说,时间已经不早,而况世界
已经破碎……诗,就是自然在歌唱
天籁无言?寒树独立,绕指柔看柳如是
长剑倚天,风烟已净,可以上网”
2018年7月22日写于北京褐石园听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