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然如真:中国乐器的生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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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人音乐的代表乐器

谈中国音乐不能不谈文人音乐,文人是中国社会的特殊阶层,他握有文字利器,具备论述能力,但并不就等于近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文人与知识分子相较,一是通人、一是专才。通人是于生命诸相互为穿透融通,不以一技一艺为足。苏东坡就是个代表,他擅诗词、勤政事、通佛理,连世俗的东坡肉都与他有关,这种穿透融通并不在抽象学问,而在生命的体践所得。

这样的文人阶层在中国历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他写史,臧否春秋;他赋诗填词,成就斐然;他欲契大道,体践哲思;而更特殊的,他还从政,与科举有不解之关联。他受儒家最直接的影响,自许“内圣外王”,既要求自身内在的完整,又念念不忘以天下为己任的经世致用,甚且认为此两事本即为同一事。

在文人这样的角色下,琴很早就已为进德修身之用。先秦时,“士无故不撤琴瑟”,不过,这时的琴虽主要在修身养性,但世间的味道还浓;弹琴赋歌,雅颂兴群,仍多世间之咏叹,后世的高士形貌还不完全清晰。

谈高士形貌,得谈文人生命在儒者之外的另一面。

儒者之理想不可谓不高,儒者之内圣外王不可谓不透,但这都着眼于人世之一面,而人世原尽多纠葛,尽多不随己意者。在董仲舒(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者与仕进科举紧密相连后,这现世的纠葛与不如人意乃更甚。

更甚,不只缘于理想与现实之差距,还因于统治者与文人生命情性的不同。统治有其权力的本质,在此虽有道术之辨,但君王既有无上权威,文人在此,不承其言、观其色,即常遭贬,于是,“遭时不遇,有志未伸”竟成为文人生涯的典型写照,由之忧愤以终者更不知凡几。

这是“钟鼎”,它压得人够重,还好中国文化还有“山林”,它让人舒展,而在此,就得谈道家。

相对于儒的钟鼎,道是山林;相对于儒的人世,道是自然;相对于儒的进取,道是谦冲;儒将人置于核心地位,道却要人回归自然,如此乃能冥合大道。

正因有这相对性,谈中国文化就须注意它的外儒内道;谈文人,就得儒道并举,作为文人音乐的琴也如此。

就此,我们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琴的历史发展:“始于名教而成于反名教之手。”在先秦,它是儒家进德修身之器,带有浓厚“文以载道”的色彩,所以有关琴的起源得溯至伏羲,琴原先为五弦,加为七弦也得托诸文王武王——尽管它可用于诗歌之讽诵,尽管“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有其音乐性的表现,但琴最初不仅是礼乐的乐器之一,它基本的精神就在礼乐。

琴明显成为音乐性极强的乐器,其完成大体在六朝。六朝是道家思想勃兴的时代,身处乱世,文人淑世理想既不得发挥,乃转而寄托山水,山水田园的诗篇、庄老清谈的哲思就成为这时代的特色,琴因此也转换了角色,从儒家讽诵寄情、进德修身之用,转而为纵浪大化、放情山水之依。于是,从先秦、经两汉至六朝,琴器型制固产生了变化,音乐角色更大幅改变,到此乃成就了一个真正在音乐天地里自圆、自足的世界——尽管这音乐的形式、内涵仍指涉浓厚的哲理。

这样的角色转换或延伸使少数的琴乐虽仍保有儒家气息,但多数琴乐则更有道家味道,而艺术既作为生命重要之出口,文人乃常将琴作为重要乃至唯一的音乐寄托,琴于是成为严格意义下唯一的文人乐器,琴乐就等于文人音乐。而文人在文化上既具有他优越的地位,琴就在历史上留下了最多的资料。

资料,一是乐曲。琴曲数量远多于其他中国乐器,历史中所遗琴曲计有六百五十八首,这些曲子因不同“打谱”则产生了三千三百六十五种传谱。[1]

乐曲之外,是琴谱的传抄刻印,正式刻印的琴谱也远多于其他乐器。

这些琴谱,基本上都含有对琴乐、琴器、琴曲之论述,以此乃完成一完整之琴学,这点,更为其他乐器所不及。原来,中国音乐最多的论述在雅乐,由于牵涉政治的正当性,历代官方都花工夫于此,但雅乐之论述,主要在乐章、乐器型制及乐律,极少处理音乐本身。琴乐不同,从形下到形上它一应俱全。

琴:作为天地的象征,琴器型制即早就定于一,仅形状略有不同,而其各部亦皆有寓意或典故。长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余;宽六寸,象征六合;面板弧形,底板平宽,象征天圆地方;十三徽,象征十二月加闰月。左:仲尼式 中:伏羲式 右:焦尾式

琴曲、琴谱、琴论之外,还有琴器。

琴重要,琴器乃得到更好的照顾,而以生漆完全包覆的表面又让它可持之久远,所以迄今还有唐琴、宋琴,不只可溯至千年,也都还能弹奏,甚且出自谁人之手、经过谁人品鉴也斑斑可考。

琴曲、琴谱、琴论、琴器是琴乐之主体,但琴的资料尚不止于此,它辐射所及的文化面相也远较其他乐器为多,这里包括琴的故事传说,与琴相关的文学书画等,一般人由之也最能看到琴的高士形象。

[1] 琴谱是只记指法,不直接记音高节奏的“指法谱”,它留下了许多空间让琴人自由发挥;而将琴谱化为实际音符的作为,就叫“打谱”,诸家皆有自己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