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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晶莹的生命之珠
伍尔夫《飞蛾之死》赏析

高彦梅

作者介绍

高彦梅,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主编有《新编英语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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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散文创作在伍尔夫作品中所占篇幅较少,但这篇《飞蛾之死》却以其细腻的笔法、脱俗玄妙的对比,尤其是其独特创新的“一枚晶莹的生命之珠”的比喻在西方文坛享有盛誉。

只干草色细小飞蛾出现在女作家面前的窗棂上,它沿着窗玻璃飞舞跳跃。不久,它跳累了,停在窗边的光影里。过了一会儿,它试着重新开始飞舞。但是,几次尝试以后,它摔倒了,很快就死掉了。这就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名散文《飞蛾之死》的整个情节。女作家从一只小小的飞蛾的死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真谛。

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是英国著名现代派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散文作家,是著名的意识流大师。她曾经是英美两国许多重要报纸杂志的特约撰稿人。伍尔夫一生共写了九部长篇小说,三百五十多篇文艺评论、随笔和散文,一个剧本,一部传记,还有若干篇短篇小说。

弗吉尼亚出身于书香门第,祖上几代为达官显贵。父亲雷斯利·斯蒂芬是著名的伦理学家、散文家、文艺评论家和传记家。母亲是朱莉亚·德克沃斯。弗吉尼亚从小深受父母熏陶。一方面,她继承了母亲热爱生命和生活的本能和热情,父亲高超的智力、颖异的悟性和洞察力;但另一方面,她也继承了母亲悲观厌世的倾向。这两方面便构成了弗吉尼亚复合性格的基调:乐生、理智与随缘的本性加孤傲、高洁、敏感、厌世的情绪。弗吉尼亚自幼受到了良好的家庭教育。她父亲生前交往的大都是文化名流,如小说家哈代、麦瑞迪思、亨利·詹姆斯等。这使她有机会接触到当时文学界的权威人物。父亲在家中有大量藏书,因此弗吉尼亚在青少年时期就博览群书,读遍柏拉图、索福克勒斯同斯宾诺莎等所著文史哲经典著作,从而打下了深湛的文化基础。她没有进过正规学校,而是在父亲的教导下,以自修为主。这就使她在后来的创作中摒弃了英国学术界的学究气和清规戒律。又受到父亲自由主义倾向的影响,培养起我行我素的风格,为她日后发展自己强调主观真实的文艺理论准备了条件。

弗吉尼亚·伍尔夫一生中一直伴随着一个可怕的阴影。她的身体状况对她的文学创作及整个人生产生着极大的消极影响。弗吉尼亚自小羸弱。从少年时代开始直至去世,她一直受到精神忧郁症的侵扰,屡次濒于精神分裂。在创作生涯中,几乎每完成一部著作,病魔便来纠缠,使她身心交瘁,两次世界大战也给弗吉尼亚的精神造成了极度伤害。第一次世界大战几乎使她精神崩溃,第二次世界大战便夺去了她的生命。1941年,伦敦遭受空袭之时,弗吉尼亚痼疾发作,投河自尽。

《飞蛾之死》收在《飞蛾之死及其他》随笔集中,于1932年由霍加斯出版社出版。尽管散文创作在伍尔夫作品中所占篇幅较少,但这篇《飞蛾之死》却以其细腻的笔法、脱俗玄妙的对比,尤其是其独特创新的“一枚晶莹的生命之珠”的比喻在西方文坛享有盛誉。

关于《飞蛾之死》,首先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随意而独具匠心的开篇布局,以及那脱俗玄妙的对比。文章开头,作者好像要向我们发表有关飞蛾分类比较的议论。但轻轻点过之后,作者马上收住笔,直切正题,让我们看到了眼前这只作为主角的飞蛾——一只有着干草色翅膀,翅膀周围又有一圈干草色流苏状细条的普普通通、毫不浪漫的飞蛾。并特意向读者点明,尽管它很细小,很普通,但它自己对生活很满意。写到这里,作者似乎刚刚想起忘记交代必要的背景。于是,放下飞蛾,又去介绍时间、气候、窗外风景,然后随意引出那股自然界的巨大活力。其实,就在这随意自然的一笔之间,作者为下面平静无声的生死搏斗引出了另一位主角,为后面平静无声但却激烈震撼的抗争做了铺垫。看似无关的两件事——一面是细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飞蛾,另一面是自然界无限巨大的自然活力——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却是两个力量相差极为悬殊的对手。使我们联想到远处隆隆驶来的压路机与路面上奔波忙碌的蚂蚁。悬殊得使我们麻痹了生死对抗意识,忘记了这种蛮力与飞蛾应该有的那一线含而未露的联系。直到最后的抗争进行中,我们才意识到这种对抗太不公平,可是又什么都来不及了,使读者不由得随着作者的思绪去深深体味那种无可奈何。

“一枚晶莹的生命之珠”是伍尔夫作品中有关生命主题的灵魂。这一比喻向我们揭示了生命之美好、纯洁,而又极其脆弱、易损。使我们体味到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珍惜,却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正如上面所提到的,病魔的困扰直接影响着伍尔夫的生活和创作,所以在几乎所有关于生死主题的作品中,都流露着作者对生命的热爱、珍惜,同时又透露出无奈、悲观和消极。在这里,女作家以自己特有的细腻笔触、敏锐的观察,展示给我们一系列有关生命的精巧别致的图画。

一开始,依靠女作家的传神之笔,我们眼前便一下子出现了那只细小纤弱而又生机勃勃的飞蛾。它那纤细脆弱的身体,那种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内尽情享受“除它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珍视也不期望拥有的那份小小的生命”的热情,深深地唤起了我们的同情。相对于偌大的自然力而言,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接下去,作者描绘它简单的行动——从窗玻璃的一角飞到另一角,然后第三角,最后第四角,然后是它跌落窗棂时的挫折感、那想重新振作起来的顽强努力,以及最后壮丽的拼死的一搏奇迹般地翻正了身体。在我们心中一次次引起了波动,引起震颤,令我们生出无限的怜悯。

正如作者所说:我们的同情总是倾向于生命一边的。看着它掠过窗玻璃,我们也想象出那一线生命之光变得清晰可见了。那枚晶莹的生命之珠,被人用细羽茸毛精心装扮,在我们面前舞蹈、曲行,向我们展示生命本质之怪诞、之不可抗拒。是啊,生命被装扮得如此精美,却又如此娇嫩、脆弱,连自己都不胜重负,又怎能与那巨大的自然力去抗争、去搏斗呢?

与飞蛾相对的,是那股象征死神和命运的自然蛮力。作者并没有像其他作家如梅尔维尔、海明威那样具体塑造某一实物来象征自然、社会中某种巨大的人类的对立面,而是直接诉诸感受!将大自然的巨大蛮力——这种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却又无从把握的自然力——直接指代为命运、死神本身。将生命、自然蛮力与作者自己的感受及读者的感受有机地连接起来。读者几乎来不及意识到作者的笔法、意图,便已将自己安置在作者一边,开动自己的脑筋,顺着作者的铅笔,徒劳地去尽力拯救那只濒死的飞蛾,那生命本身。当飞蛾死去时,我们自己也似乎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生出一种怅然若失却又无可奈何的感觉。这里的搏斗虽没有艾哈伯与大白鲨两败俱伤后的浩叹悲恸,也没有圣地亚哥托回来大鱼架给人留下的激动遐想。但是在那看似平静、安宁的描述后面,作者却传达给我们一种心灵的震撼。生命相对于死神而言是多么纤弱、多少渺小,却又多么珍贵、多么顽强。

小小的飞蛾与自然蛮力之间的战斗以飞蛾之死宣告结束。从这里,作者清楚地表达了自己对生与死、生命与命运之间关系的看法。飞蛾死了,生命结束了。生命与死神的抗争以失败告终。而那股象征命运和死亡的自然蛮力依然存在,并不因为一只飞蛾的死,抑或是一座城市的毁灭、人类群体的消失而稍稍改变自己的运动方式。与它相比,生命是太脆弱、太细小了。自然界巨大蛮力仍以自己洪流之势滚滚向前,依然激励着各种生命形式尽情享受属于它们的那份生命。作者对生命是怜悯的。她对生命的力量是无奈的、悲观的。但正如她借飞蛾尸体的端正晓谕人们的:死神的力量比我(生命)大多了,但我是有尊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