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人(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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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七戒梅花鹿

“看样子,鹿还没过去。”

“八成还没有,我也说不好。咱娘怎么样啦?”

“不大好,你不是瞧见了吗?兴许更糟了。不住气地打嗝,浑身冰凉冰凉的。”

两条黑影交谈着,一个接一个消逝在幽暗的河汊附近。夏天,河水在缓缓地流淌。

“库兰德罗[27]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得等到明儿个。”

“为啥?”

“他说,咱们哥儿几个当中得出一个人,把那碗符水喝下去,从符水里能查出来是谁给咱娘作祟,能查清楚究竟是怎么档子事。他说,打嗝不是病,是有人拿蛐蛐使坏,害咱娘。”

“你把符水喝了吧。”

“再说吧。顶好让卡利斯特罗喝。他是大哥嘛。库兰德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那就这么办吧。要是查清了是谁用蛐蛐咒害咱娘……”

“少说两句吧!”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准跟我想的一样。我琢磨着,准是那些种玉米的干的。”

河沟边,几乎听不见他们的悄悄低语声。哥儿俩边谈边窥伺着那只闯过七次火劫的七戒梅花鹿。微风吹拂大树,响起一阵沙沙声。河水流进水塘汩汩汩的,好像雏鸡在啼叫。蛤蟆的呱呱声从东响到西。天气燥热,周围一片暗蓝色。天际间乌云滚滚。拦路鸟茫然地飞上飞下。这种鸟半是鸟,半是兔,专门阻拦行人。飞起来,它有一对翅膀。落下来,簌簌地在地上爬行。翅膀不见了,变成兔子的耳朵,和黄毛兔子耳朵一样,薄得像玉米叶。

“但愿今儿个库兰德罗能回来。他一来,就能弄清是谁使的坏,把蛐蛐弄进咱娘的肚子里去。”

“那敢情好!”

“干脆我去找找库兰德罗,你把他们哥儿几个叫来,你看怎么样?等库兰德罗一到,大伙儿全都在这儿。”

“咱们一离开,梅花鹿该跑过去啦。”

“让它见鬼去吧!”

从黑黢黢的河边走出来,两条黑影各奔东西。一条黑影顺着河沿走了,沙滩上留下一行光脚的足迹。另一条黑影翻山越岭朝远处走去,比野兔还迅捷。河水缓缓地流淌,散发出一股甜菠萝的清香。

“找点鲜树枝来,拢上一堆火。黑夜要有条鲜亮的火尾巴,有条黄毛兔子的尾巴。弄完以后,叫卡利斯特罗喝下这碗符水,查一查是谁使坏,把蛐蛐弄进娅卡老太太肚子里去的。”

库兰德罗一边说,一边用长着长指甲的、像石笛一样的手指在土黄的嘴唇上抹来抹去。

五个兄弟连忙跑出去,寻找新鲜柴火。树林里传来吭吭的伐木声。树木的枝杈拼命抵抗。然而,黑夜毕竟是黑夜,人手毕竟是人手,五个兄弟从树林里回来,怀里抱着擗下来、撅下来的树枝子。

按照库兰德罗的吩咐,他们用新柴拢起一堆篝火。从库兰德罗土黄色的嘴唇里,一字一字地迸出下面的咒语:

“夜沉沉。火隆隆。胡蜂公鸡血淋淋。珊瑚蛇,流鲜血。大火生出玉米田,大火生出一场梦。心情好,心情坏,全仗大火生出来……”

库兰德罗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些咒语和其他话,唔唔哝哝的嘴里好像在咬虮子。说着,他走进茅屋,拿出一只瓢,又从小葫芦里倒出绿汤,准备把瓢递给卡利斯特罗。

“在屋里靠着病人再拢上一堆火,”库兰德罗端着瓢走出来,命令他们说。半个葫芦做成的瓢,外面光滑明亮,里面疙里疙瘩。

兄弟几个按照库兰德罗的吩咐,从露天熊熊燃烧的新鲜柴火里,每人抽出一根燃着的树枝。

只有卡利斯特罗没动地方。屋里半明半暗,他痴呆呆地挨在病人身旁,似乎在看一只趴着不动的蜥蜴。只见他窄窄的前额上横着两条皱纹,掩口胡须稀稀拉拉,牙齿洁白,又尖又长,脸上净是疙瘩。病魔缠身的老太婆躺在沾满油渍汗污的褥子上,随着牵动五脏的打嗝声,一下一下地抽搐。在她苍老凹陷的两眼中,闪动着无声的求助的目光。办法都用过了,可她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先是烧破布用烟熏她,后来又像医治消化不良的羊羔那样喂她盐吃,最后叫她用舌头舔用醋泡过的砖头。结果,全都无济于事。她那几个儿子——乌佩托、高登修、菲利佩——咬她的纤细的手指,咬得她疼痛难忍,可还是不见效。

库兰德罗把符水全部倒在瓢里,递给卡利斯特罗。几个弟兄一个挨着一个,把身子贴在茅屋的苇墙上,一声不吭地盯着卡利斯特罗。

卡利斯特罗端起符水,一饮而尽。绿汤像泻药似的顺着嗓子一直流下去。他用巴掌胡噜胡噜嘴巴,身体轻轻地靠在苇墙上,张大恐惧的眼睛,瞧着几个弟弟。突然,他莫明其妙地放声痛哭。露天的篝火忽明忽暗,渐渐熄灭了。库兰德罗跑到门口,两臂伸向茫茫夜空,手指直僵僵的,好似一根根石笛。然后,转过身来,张开两手在病人的眼睛上来回晃动,他要用星斗的光辉恢复病人的视力。精通法术的巫医一语不发,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仿佛在半空中掀起阵阵飞沙走石。听上去,哭声震耳。泪水是咸的,沾上什么,什么就变得咸津津的。人从一落生起就会哭泣,也被泪水泡得咸津津的。

卡利斯特罗一阵狂笑,库兰德罗立刻停住脚步。卡利斯特罗觉得心里燃着一团烈火,使劲一吐,似乎顺着牙缝喷出点点火花。蓦地,他停住笑声,嘴里一迭声的“哎哟”着,跑到漆黑的旮旯里呕吐起来。两眼瞪得圆彪彪的,朝外努着,十分吓人。弟弟们尾随着卡利斯特罗跑到墙角。只听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砰然倒在地上,瞪着两只死鱼般的眼睛。

“卡利斯特罗,是谁给咱娘使的坏……”

“喂,卡利斯特罗,快说啊,是谁把蛐蛐弄进咱娘肚子里去的……”

“说啊,快告诉我们……”

“卡利斯特罗,卡利斯特罗……”

这当儿,身染重病的老太婆躺在褥子上,一屈一伸,一屈一伸,不住地抽搐。老太婆瘦骨伶仃,胸部剧烈地起伏,好像开了锅,被折磨得直翻白眼。

库兰德罗比比划划,卡利斯特罗迷迷瞪瞪的,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萨卡通家对咱娘下的毒手。要想治好娘的病,除非砍下他们全家人的脑袋。”

说完,卡利斯特罗合上了眼睛。

兄弟几个转过脸来看了看库兰德罗。没等他发话,弟兄五个抄起砍刀,大步流星地跑出茅屋。库兰德罗冲到门口,只听见一片蟋蟀的鸣叫声。成千只蟋蟀的“漒漒”声和病人的打嗝声里外呼应。库兰德罗数着空中的流星。这是居住在鹿皮帐篷里的萤火法师的黄毛兔子。它们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让人起死回生。

五个兄弟穿过河沟,走过横在长满绿草的原野上的羊肠小路,钻进一片稀疏的树林。几只看家狗似乎看到死神降临,汪汪汪地一阵狂吠。接着,喊声大作。眨眼间,五把利刃砍下八颗人头。在黑魆魆的房间里,遇害者梦见死神硬要把他们从床上拖下来。他们伸出两手,拼命挣脱死神的魔爪,摆脱梦魇的纠缠。可是他们的头颅被砍下来了。一个人没了下巴,另一个人丢了耳朵。那边还有一个人,一只眼珠耷拉出来。刚才受到袭击的时候,他们还在甜蜜的梦乡。现在,摆脱了一切烦恼,可以长眠地下了。锋利的刀刃砍在萨卡通一家人的头上,真好像砍瓜切菜。那几条狗步步后退,躲到黑暗中去,嗷嗷地愈叫声音愈小。最后,四下散开了。

五个兄弟回到河沟边上。

“你们仨砍了几个?”

“我带来两个……”

说话的人举起沾满血污的左手,手里抓着两个粘在一起的人头。头颅被砍得乱七八糟,完全失去了人形。

“我落后了,只带回一个。”

此人手里抓着两条辫子,下面坠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脑袋。他把人头往地上摔了几下,拖着走了几步,又在石头上磕了一阵。

“我带来一个老家伙的脑袋。我估摸着准是个老头子,没什么分量。”

另一只鲜血淋淋的手拎着一个小孩的头颅。头很小,像个番荔枝,戴着一顶硬壳小帽,上面有红线绣的花朵。

过了不大一会儿,几个人回到茅屋,浑身浴血,沾满露水。脸上杀气腾腾,身子不住战栗。库兰德罗张大两眼,仰首朝天,正在等他们回来。老太太一个嗝儿接着一个嗝儿。卡利斯特罗睡得死死的。几只狗卧在地上,东张西望,没有睡觉。

屋里的火堆还在燃烧。围着火堆放着八块青石,上面摆着萨卡通一家人的脑袋。火焰里散发出一股血腥气。火舌朝外伸了伸,又胆怯地缩了回去。最后,像几只金毛老虎,朝人头猛扑过去。

金晃晃的火舌一下子舔着两颗人头,一颗是老头的,一颗是小孩的。络腮胡须、口髭、睫毛、眼眉忽地烧焦了。血迹斑斑的小帽子也烧焦了。从火堆的另一边,又伸出一条火舌,烧焦了萨卡通家那个女人的辫子。曙光照进茅屋,火快要熄灭了。火焰的颜色由深变浅,泛着绿光,好似花蕾初绽,吐出一朵朵小花。萨卡通全家人只剩下八颗人头,摆在青石上像煞八个冒烟的坛子。人头在咬牙切齿,洁白的牙齿和他们食用的玉米粒大小相仿。

库兰德罗作完法,牵走一条牤牛。病人看见几个儿子手提八颗砍得面目全非的人头走进屋里,立刻不再打嗝了。真灵验啊!看起来,果然是萨卡通一家人把蟋蟀塞进老太婆的肚子里,弄得她不停地打嗝。

“看样子,鹿还没过去。”

“八成还没有,我也说不好。卡利斯特罗怎么样啦?”

“咱娘又带他到库兰德罗家去了一趟。”

“卡利斯特罗救了咱娘一命,可他自个儿变得疯疯癫癫的。”

“要么就哭,要么就说自己长了九个脑袋。”

“你知道库兰德罗是怎么说的?”

“他说,没救了。除非能逮住那只七戒梅花鹿。”

“哼,说得容易。”

一个多月来,卡利斯特罗一直围着库兰德罗家来回转悠。几个弟弟在河汊附近窥伺着七戒梅花鹿。卡利斯特罗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头发乱蓬蓬的,两手不住抽搐。不吃饭,不睡觉,瘦得像根竹竿,骨头节都能数得过来。苍蝇到处追逐他,他拼命抵抗,还是被咬得身上冒血。两只脚肿得像大个粽子。

“哥啊,你过来,甭等七戒鹿了。”

“小点声,没瞧见我坐在鹿身上吗?”

“快过来,哥!卡利斯特罗把库兰德罗杀死了!”

“你乱吓唬我……”

“真的……”

“怎么杀的?……”

“他顺山沟上来,抓住一个光屁股死尸的脚丫子,在后面拖着……”

坐在死鹿身上的是高登修·特贡。此人枪法百发百中,远近驰名,深为自己那支猎枪自豪。听到库兰德罗遇害的消息,他从鹿身上一下子出溜下来,四脚朝天倒在地上,面如死灰,一声不吭,好像昏厥过去。送消息的是他弟弟乌佩托。乌佩托使劲摇晃他,大声喊道:“高登修!!!”打算帮他赶快缓过这口气来。幸亏乌佩托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叫,不然高登修势必抛下一家老小,丢下棘手的事情,一命呜呼了。

听到弟弟的喊叫声,高登修睁开眼睛。死鹿躺在他身边,他伸出手,用手指上下抚摸着死鹿的淡黄色的睫毛、笔直的鼻子、嘴唇、细碎的牙齿、乌木似的犄角、脑门上的七块灰斑、滑腻的毛皮、两肋和肥大的睾丸。

“你要是疯了,那就更糟了!大不了是头死鹿,犯得上这么摸来摸去的?别犯傻了,快起来,咱们得赶快回去。我把咱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了,还有那个半死不活的疯子卡利斯特罗。”

高登修眨巴眨巴眼睛,刚才那股迷瞪劲过去了,他唔唔哝哝地说:

“杀死库兰德罗的不是卡利斯特罗。”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杀的……”

“可我亲眼看见卡利斯特罗拖着死尸在外面转悠。你不是在这儿守着梅花鹿吗?难道说……”

“是我杀死库兰德罗的,你瞧见的全是假的。”

“你甭撒谎,你杀死的是七戒梅花鹿。真也罢,假也罢,反正杀死库兰德罗的是卡利斯特罗。亏得大家都看见了,都能作证。卡利斯特罗是疯子,不会有人怪罪他。”

高登修站在乌佩托面前,他比弟弟稍矮一点儿。只见他掸了掸沾在裤子上的尘土和树叶子,弯过左臂,用手捂住胸口,仿佛从心里往外掏话似的一字一句地说:

“告诉你说吧,库兰德罗和七戒梅花鹿是一个东西。我朝鹿开了一枪,也就打死了库兰德罗。库兰德罗是七戒鹿,七戒鹿就是库兰德罗。”

“不明白。你再细说说,要不,我听不明白。库兰德罗和七戒鹿……”乌佩托伸出两手,把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食指并拢在一起。“你看,两个指头叠在一块,这不成了一个大个儿手指头了吗?”

“根本不是这么回子事。他们就是一个指头。不是两个,是一个。库兰德罗和七戒鹿好比是你和你的影子,你和你的灵魂,你和你的呼吸。咱娘闹蛐蛐病那会儿,库兰德罗说打不到那头闯过七重火劫的梅花鹿,娘的病就好不了。这会儿,卡利斯特罗病了,他又这么说。话说的一模一样。”

“库兰德罗和七戒鹿是一个东西,高登修,你说他们是一个东西?”

“好比是一碗水里的两滴水珠。库兰德罗一眨眼,就能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

“像鹿一样……”

“所以加斯巴尔·伊龙酋长刚刚死,他就知道了。”

“照这么说,他是人,又是鹿,才能知道得这么快。”

“是这么回事……比方说有人病了,用不着等,招呼一声,他就到了,还能从远处带来草药。来了以后,瞧瞧病人,又能马上跑到海边去取药。”

“可是,卡利斯特罗拖着死尸,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样啊。这些天,卡利斯特罗老是围着库兰德罗周遭儿转悠。今儿个下午,八成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进了山沟。没等赶上,库兰德罗变成了梅花鹿。跑到这儿,挨了我一枪。”

“兴许是这么回事。可是,死鬼的尸体没在这儿,跑到那边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这种东西又是人又是兽。一旦被杀死,在哪儿死的,就在哪儿现出兽形,在别的地方现出人形。库兰德罗变成梅花鹿。我在这儿打了他一枪,他在卡利斯特罗跟前变化了,现出人形。这儿是他死的地方,就现出鹿形。”

“好像是这么档子事。”

“过来,你去验验伤……”

“好吧。你先把枪藏好,在路边等我一会儿。”

“这个仗还得打下去啊。”

高登修一直在注意观察河汊子。月色清朗,河里荡漾着绿色的水。妈妈住的茅屋离这儿不远。高登修迅速收回目光,朝茅屋的方向侧耳听了听,从那边传来一些响动。

哗啦……哗啦……哗啦……

高登修竖起耳朵,谛听着茅屋方向的动静。旋风搅动院子里那株番木瓜树,哗哗直响。蟋蟀在数地上有多少根草茎;青草在数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星星在数疯子卡利斯特罗头上有多少根头发。远处传来疯子的喊叫声。

剩下高登修一个人的时候,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真笨!平白无故又杀了一个。早知道我就不开枪了……七戒鹿啊,你也可以跑掉了!唉……”他心里想:“无论如何,半夜以前我得赶回来,把鹿治活。命运真会捉弄人。它要是活不过来,就把它埋了……”

高登修擤了擤鼻涕。两条黏液像虫子似的挂在他的手指上,闻上去,带有一股湿木头味。他把手指头擦干净,吐出一口苦涩的浓痰。然后,伸出胳臂,探了探山洞的深浅。正要藏好猎枪,弟弟乌佩托回来了。乌佩托验过死鹿的伤痕,不由得大吃一惊,在死鹿身旁呆了好大一会儿。

“高登修,你刚才说的真是不假,”乌佩托高声说,“库兰德罗左耳朵后边有个枪眼,跟七戒鹿的伤一模一样。不偏不倚,刚好在左耳朵后面。不知底细的人也许看不出来,因为他身上净是擦伤。那是卡利斯特罗拽着腿在地上拖的。”

“他们哥儿几个都在家吗?”高登修声音沙哑地问道。

“我出来的时候,菲利佩刚到,”乌佩托回答说。刚才他从茅屋里出来,一路小跑赶到高登修藏枪的地方,脸上的热汗还在往下淌。

“卡利斯特罗呢?”

“我们把他绑在院里的番木瓜树上了,免得他再去伤人。卡利斯特罗一劲儿说,不是他杀死库兰德罗的,是旁人。他是疯子,大家伙儿又亲眼看见他拖着死尸到处跑,谁也不答理他。”

高登修和乌佩托说着话,朝茅屋方向走去。

“喂,高登修,”乌佩托走了几步高声说。高登修走在前面,没有扭过头来,可他在听乌佩托说话。“七戒鹿和库兰德罗的事儿,你别说出去,只是你知我知。”

“卡利斯特罗……”

“唉,卡利斯特罗疯疯癫癫的……”

全家人当中只有高登修和乌佩托心里明白究竟是谁杀死了库兰德罗。其他几个兄弟压根儿没起疑。妈妈更没往这上面想。家里的其他女人就更甭说了。厨房里,女人们在烙饼。嘴里不住地叽叽喳喳议论着,你拍我一下,我拍你一下,好像在招呼大街上卖饼的女人。汗水从她们焦黄的面孔上一道道地往下淌。厨房里烟雾腾腾,熏得她们眼圈都红了。有几个妇女背着孩子,还有几个腆着大肚子,快要生娃娃了。她们把辫子弯弯曲曲地盘在头上。每个人的胳臂上都沾满玉米糊,像层鱼鳞似的。

“都在这儿呐。嗯……也不请请我……”

烙饼的女人两手不停地拍饼子,扭头一看,原来是高登修站在厨房门口。

“我带来点喝的,谁想来一口?”

妇女们连声道谢。

“你们谁有杯子的,贡献一只出来。”

“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年纪最轻的那个女人喊道。她把杯子递给高登修,又一口气说下去:“想吃什么,照直说吧!甭来这套鬼画符,用得着拿话哄人吗?”

“你这个人,真够呛。好心当成驴肝肺。废话少说,拿杯子来,给大伙儿都喝点儿!”

“看得出来,好像我是那么的一钱不值,惟独你是男子汉,别人全是老娘儿们,所以我全得仗着你施舍!”

“丫头片子!”

“说这话的是公马!”

“那答碴的就是小母马!”

“不要脸!”

“你怎么不说我是小偷呢?”

“嚼舌子!”

“我可是识文断字的。你呢,山里的野丫头!”

“要给就快给吧,”磨面的女人插嘴说,“我肚子有点疼,顶好是茴香酒……”

“有……”

磨面的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刚要接过杯子,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子说:“我也来一口。瞅见卡利斯特罗拖着库兰德罗爬上山坡,吓了我一大跳。巫医就跟玉米地里的稻草人一个模样。”

“内米佳,当时你是在洗衣服吧?”在刚开始的你一言我一语后,高登修朝这个鼻子扁平、嘴唇丰满的年轻女人说。她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茉莉般的牙齿,两颊现出一对酒窝儿。

“是啊,你这个坏家伙,”女人回答说。说完,她收起笑容,长长地叹了口气:“疯子拖着死尸出现那会儿,我正拧衣服。一看见他,我的脸都吓青了,跟死人一样。再给我来一口。”

高登修把瓶子里的茴香酒倒在玻璃杯里,大约倒了二指高。边斟酒边说道:“<口欧>,这种事我最清楚。动物的血先变成植物的血,最后变成泥土。所以,人快要死的时候,脸就变得青虚虚的。”

院子里飘荡着欧芹的馨香。不时响起疯子的嘭嘭的脚步声。他在大树下用力跺脚,听上去似乎是背着大树行走在黑洞洞的院落里。

“娘,”乌佩托低声说,“娘,别老守着死人啦。”刚才他们把库兰德罗的尸体停放在屋子里。地上铺着一领草席,尸体平躺在席子上,一件粗呢上衣直盖到肩头,脸上扣着一顶草帽。

“守着疯子也不好过呀,孩子。”

“熟人去世,大家伙总不相信他没了。老觉着他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好像死人还活着,在睡觉,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我寻思着,还是早早把死鬼安葬了吧。入土为安嘛。”

“唉,还不如让我打嗝打死呢。我死了算得了什么。还是让卡利斯特罗活得结结实实、明明白白的好。一看见他疯疯癫癫的样子,我这个心啊,就跟刀子扎了似的。孩子,他这么糊里糊涂的,活着不也成了废物了吗。”

“运气不好啊,娘,全怪运气不好。”

“本来你们是哥儿十二个,前后死了七个,就剩下你们五个人。照卡利斯特罗原先那样,活得挺好。我呢,可以到阴间跟死去的孩子做伴。孩子有死有活,做娘的住在哪边儿都一样。”

“要是有药,也不至于这样。”

“上帝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老太婆轻声地咕哝了一句。沉吟了好大一会儿,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每滴眼泪都是思念亲人的悲歌中一个沉重的音符。然后,她急匆匆地说了一句:“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那只七戒梅花鹿。要是在这几天找到它,卡利斯特罗还能有救。”

乌佩托避开妈妈的目光,两眼盯住映照着死人的火堆。他没想什么梅花鹿。在他脑海里只有妈妈的可怜的形象:一把裹在乌黑衣服里的干柴,白发苍苍,牙齿几乎全部掉光。

这当儿,一个女人出现在屋门口,悄悄地走进屋里。老太婆和乌佩托看见她取下顶在脑袋上的篮子,猫下腰把篮子放在地上。

“您好啊,大妈?您好啊,乌佩托先生?”

“您看呢?心里难过啊。家里人都好吗,大婶?”

“唉,不怎么样。孩子多,光是病就够对付一气的。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我带来点小土豆,给您做汤喝。”

“让您费心了,大婶。上帝会报答您的。他大叔怎么样?”

“一连好几天下不了地,大妈。脚肿了,总也治不好。”

“前些年,高登修也闹过一回,一步也挪不动。除了上帝,只有松节油和热灰还能管点儿事。”

“别人也是这么说。昨儿晚上,我想给他上点儿药,他高低不肯。有些人就是不信药。”

“用慢火煨点大盐粒,化在油脂里,涂上也见效。”

“<口欧>,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偏方呢,大妈。”

“您先试试,管用不管用,回头告诉我。他大叔真够可怜的。要说平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嘛。”

“我还给您带来朵丝兰花。”

“上帝保佑您。开朵大红花,才好看呢。您坐坐儿吧。”

三个人坐在小木墩子上,眼睛望着库兰德罗的尸体。松木炭火不住跳动,时明时暗。库兰德罗的尸体时而隐没在黑暗中,时而又在一闪一闪的亮光中显现出来。

三个人沉默良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跟死鬼做伴。过了一会儿,老太婆说:“他们把卡利斯特罗绑在树上了。”

“从院里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大妈。这孩子一疯,怪可怜的。前两天,听我男人说,鹿眼能祛疯病。我男人见过。他说,准能治好卡利斯特罗先生的病。”

“您来的时候,我正跟乌佩托念叨这事呐。鹿眼是块石头,能通三关走七窍,把病治好。”

“这种石头能从人的太阳穴进进出出,一点儿也不费事。放在床头下面,也一样有效。”

“鹿身上哪块地方有这种石头?”卢佩托·特贡——人们都叫他乌佩托——问。刚才,他一直没开口,好像不在场似的。其实,他一直在想,顶好去看看那头梅花鹿,看它是不是吐出来那块大家说的神石,可又担心她们看破他的心思。

“鹿一受伤,就往外吐石头。是不是,大婶?”老太婆说着,从围裙兜儿里掏出一把玉米叶卷烟,请客人抽。

“大伙儿全这么说。鹿快要死了,就往外吐石头。小石头像个干棕榈果儿,说是鹿魂变的。”

“是吗,大婶?您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也琢磨不出来。”

“就这么个小玩意儿能通三关走七窍,让疯子明白过来?”乌佩托说。凭想象,他似乎看见被高登修一枪击毙的梅花鹿躺在远处的漆黑的山里。而眼前看到的却是躺在地上的库兰德罗的尸体。鹿和库兰德罗是一个东西,想一想,真令人费解。乌佩托不时抓抓脑袋,生怕自己也失去理智。眼前的尸体本来是头鹿,鹿呢,从前又是人。它是鹿,和母鹿相亲相爱。它用鼻子在母鹿的带斑点的淡青色身体上嗅来嗅去,引得母鹿性欲勃勃,战战兢兢的,十分紧张。交配之后,母鹿赶快跑开。后来,生下几个小鹿崽儿,就是它的儿子。他是人,年轻的时候曾经恋爱过,追求过女性,也有了几个可爱的小宝宝。孩子们总是笑眯眯的,受了委屈,才拿出唯一一件自卫武器:放声大哭。他究竟喜欢母鹿呢?还是喜欢姑娘呢?

这工夫,又来了几位客人。一位百岁老人走过来问候娅卡,管她叫“特贡家小哥几个的妈妈”。说是“小哥几个”,其实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了,而且挺受人尊敬。院子里,疯子的跺脚声还是响个不停,仿佛在背着大树踱来踱去。他在大树下拼命跺脚,几乎把脚埋进土里。

特贡家的另外两个弟兄罗索和安德烈斯躲在茅屋外面的一个小角落里,头戴草帽,蹲在地上聊天。安德烈斯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砍刀。

“哥,抽口烟吧!”

安德烈斯把砍刀翻过来,掉过去,一下一下地砍削身边的青草。听见弟弟说话,他撂下刀,掏出一把玉米叶卷烟。卷烟很粗,好像顶门杠。

“抽得了这个吗?”

“那还用说。给我个火。”

安德烈斯把烟卷放在嘴边,掏出火绒,用火镰往火石上打了几下,打着了那条像剥下来的橘子皮似的火绒,然后点上烟卷。

他又抄起砍刀,一下一下地削青草的梢头。暗影中,火红的烟头好似丛林中野兽的眼睛。

“我说,罗索,告诉你句话,你可别说出去,”安德烈斯一边摆弄砍刀一边说,“杀死库兰德罗的不是卡利斯特罗。库兰德罗耳朵后面有个枪眼儿,可卡利斯特罗手里没有枪。”

“我看见了,血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上帝啊,哥,你刚才说的这件事,我还真没好好想过。”

“兄弟,仗还在打。这个仗还在打,还得打下去。咱们两手空空,拿什么防身啊?你记住我的话,咱们一个个都得让他们给收拾了。加斯巴尔·伊龙酋长一死,他们事事都抢在咱们前边。戈多伊上校干掉了酋长,咱们也倒了霉。”

“那个坏蛋,不值得一提!让他发善心,除非把他宰了。上帝不会拦着咱们的!”

“咱们算是叫他害苦了……”

“不光是咱们,哥,有的人更倒霉……”

“仗还在打。听说,皮希古伊利托村里好多人压根儿不相信加斯巴尔·伊龙跳进河里会淹死。他在水里像条鱼。一准是在下游爬上岸,骑警队没追上他。眼下,说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

“人人都巴不得万事随心,想什么就有什么。这也算人之常情吧。可惜,事实不是这样。加斯巴尔的确淹死了。倒不是因为他不会水。你刚才说了,到水里他跟鱼一样。是因为别的原因。那天,他回到宿营地,一瞧,遍地都是尸首,让人剁成肉酱。他是头儿啊,看见这副光景,他比谁都伤心。他想无论如何得跟牺牲的人一块走。为了不让巡逻队捡到便宜,他一头扎进河里。这时候,加斯巴尔·伊龙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块大石头。加斯巴尔洑起水来,开头像朵云彩,过一会儿像只飞鸟,最后只剩下一条影子在水里晃动。”

罗索和安德烈斯停下来不说话了。寂静中,只听见砍刀一来一往的刷刷声和他们俩的喘气声。安德烈斯还在用刀削草梢儿。

“要不是上校屠杀了加斯巴尔手下的人,酋长准能制住他,”罗索下结论似的说。他随口吐出一根粘在舌头上的烟梗子。

“当然,当然,是这么回事,”安德烈斯点了点头。说着话,他还在心神不定地摆弄砍刀。“论起打仗来,就该一刀一枪地干,打死白打。像他们那样给加斯巴尔下毒药,像毒野狗一样,那算什么!像现在对付咱们这样,也不光彩!拿库兰德罗来说,砰地一冷枪给打死了,连埋都没人管。谁手里没家伙,谁倒霉。晚上躺下人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早上起来会怎么样。起来以后,又不知道晚上会出什么事。这种日子没法过。直到今天,他们还在冰凉的土地上种玉米。还不是因为穷吗!穷得直不起腰来!照我说,玉米棒早成了害人的毒药了。”

疯子站在番木瓜树下,不再跺脚了。全家人多多少少算是松了口气。唉,真叫人心疼!微风吹过枝叶扶疏的大树,沙沙作响。卡利斯特罗站在大树下面,用鼻子嗅树干,从他僵硬的嘴巴里吐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嘴里好像含了个热栗子。面颊上东一条子,西一道子,那是他发疯的时候用手抓伤的。两只眼瞪得圆滚滚的。

“鲜红的月亮!……鲜红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好像蝎子血……黑咕隆咚的,好像蜂蜜……黑啊……真黑啊……真黑啊!……”

“……啪、咔、啪”,高登修用手拍打着七戒鹿的身体。“啪、咔、啪”,声音时远时近……

他轻轻地拍打七戒鹿,胳肢它,掐它。

鹿没有醒过来,高登修有点儿绝望了。“大懒虫!”他走到河边,用帽子兜回一些水,洒在鹿的嘴里、眼睛里、蹄子上。

这么着,也许它能活过来!

树木的枝杈撞在一起,惊起栖息在树上的小鸟。小鸟腾空而起,高登修以为是月亮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金盘似的月亮冉冉升起!

用水浇了一阵,鹿还是没醒过来。高登修绝望了。他又用手拍打鹿的脑门儿、肚子和脖颈。

夜鸟、乌鸦和拦路鸟朝斜刺里腾空飞起,嗖嗖的声音好似利刃劈过空气。

“嗖嗖”的声音十分令人起疑。虽然周围空无一人,可是人们在入睡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还是放不下心。

水洒完了,鹿拍打过了。高登修用暗褐色的苇叶把两脚、胳臂、脑袋包得严严实实。穿着苇叶衣服,围着死鹿跳起舞来。嘴里大喊大叫,打算把鹿惊醒过来。

“快跑啊!”高登修一边跳一边对七戒鹿说,“快跑啊,小鹿,快跑啊!骗过死神!巴结死神!”

“跑啊,小鹿,快跑啊!闯过七次火劫!我记得,很久以前……虽然那时还没有我,我的爹娘还没有出生,我的爷爷奶奶也没有出生,但是每当我用雨水洗脸,我就想起了萤火法师的遭遇。快逃啊,脑门上顶着三只萤火虫的小鹿!加油啊!……因为某些原因我叫自己血色黑暗,因为某些原因人们叫你蜜色黑暗,你的犄角甜丝丝,苦命的小鹿!”

高登修·特贡骑在一根苇竿上,苇竿梢儿像条尾巴似的在地上拖着。他身披暗褐色的苇叶,跳啊跳的,直跳得精疲力竭,跌倒在死鹿身旁。

“快跑啊,小鹿,快跑啊!深更半夜,漆黑一片,大火又要烧起来啦,最后一次烧荒就要开始啦。别装傻,别装死。这儿有你的家,这儿有你的洞,这儿还有山。快跑啊,苦命的小鹿!”

祷告完,高登修掏出一支淡黄色的蜡烛。他用火绒上的火星子先点着一片干叶子,费了好大劲才把蜡烛点着。然后,手举蜡烛,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

“永别了,小鹿!是我杀了你,这就叫谋害人命。你也把我推到黑暗的深渊!我把耳朵贴近你的胸前,只听见一阵风声。我低下头闻你的鼻息,你的鼻头冰凉得像条虫子!你不是柑橘,为什么有一股橙花的香气?你的眼睛里,闪动着冬日萤火虫眼睛放射的寒光。你的鹿皮帐篷丢在什么地方?”

从暗幽幽的河边踽踽地走出一条黑影。他是高登修。他把七戒鹿深深地埋在地下。七戒鹿永远留在地底深处。远处传来狗吠声和疯子的尖叫声。高登修顺着长满芦苇的山沟爬上来,走到平地。那边又传来女人为亡灵做祈祷的声音:

“上帝啊,让他摆脱痛苦,让他安息吧……上帝啊,让他摆脱痛苦,让他安息吧……”

七戒鹿深深埋在地下,它的血把月亮染得通红。

周围一片漆黑,黑魆魆的夜色像蜜一样浓。高登修把整条胳臂伸进收藏猎枪的洞里。猎枪安然无恙,他稳稳当当地取出猎枪。用手画了个十字,端起枪吻了三吻,眼望着鲜红的月亮,高声说道:

“我,高登修·特贡,愿为库兰德罗灵魂的保护人。我以在世的母亲大人和去世的父亲大人的名义起誓,一定要在安葬库兰德罗的地方为他还魂。假如还魂以后,库兰德罗死而复生,我愿做他的奴仆,侍奉他一辈子。我,高登修·特贡……”

说完,高登修穿过田野,朝茅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谁把上帝的意旨牢记在心上,谁就能看见血红的月亮。”

“哎呀,高登修,七戒鹿不见了……”

高登修听出是他弟弟乌佩托的声音。

“你到停放死鹿的地方去了……”

“是啊,去过啦……”

“没有找见……”

“没有啊……”

“它迅速逃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你看见了吗,高登修?”

“是梦见了,还是看见了,我也说不清。”

“这么说,它又活啦。这么说,库兰德罗也会活过来了。咱娘要是看见库兰德罗坐起来,非得吓一大跳不可。死鬼看见大家伙儿为他祈祷,也得吓一大跳。”

“世上的事要是不让人大吃一惊,也就不值钱了。半夜里,我看见一件事,可吓了我一大跳。我看见一道稀奇的光,像星雨一样照得天空通明。敢情是七戒鹿睁开眼睛了。当时,我正要去确认自己是不是把鹿给埋了,到底它不是普通的鹿,还是人嘛。我刚才说了,七戒鹿睁开眼睛。只见一阵金煌煌的烟雾起在半空中,照得河水亮晶晶,简直像做梦一样。”

“你说的是沙子吧?”

“对啦,沙子五颜六色的,看上去跟做梦一样。”

“怪不得在你杀鹿的地方我找不着它呢。我刚才去了一趟,心想碰巧也许七戒鹿把石头吐出来了。咱娘说,这种石头能治疯病。”

“找见了吗?”

“一开头,啥也没找着。找啊找啊,我一看石头还在那儿,我就拿回来了。你看,这就是鹿眼石。我正急着给咱娘送去,叫她拿石头蹭蹭卡利斯特罗的五官、脑瓜顶。兴许能治好他的疯病。”

“你真有福气,乌佩托。只有这种又是鹿又是人的东西才有鹿眼石。”

“这头梅花鹿是七戒梅花鹿,又是鹿,又是人,所以才有鹿眼石。鹿眼石还能治别的病。咱娘病危那会儿,库兰德罗私下跟我说,只有打到七戒鹿,才能治好蛐蛐病。我当时想,他这话有道理。为了打到鹿,我白天晚上守在河汊子边上,端着枪等它。到底还是你走运,高登修,一枪就把它撂倒了,可你把库兰德罗也撂倒了。这不能怪你,你不知道嘛。要是早知道七戒鹿和库兰德罗是一个东西,你就不会开枪了。”

大树底下,疯子不再跺脚了,特贡一家人大大松了口气。卡利斯特罗犯病,闹得全家人多伤心啊!在特朗希托斯村,住着十六户姓特贡的人家。疯子闹病,家家不安。在枝叶扶疏的大树下,卡利斯特罗不时嗅嗅树干,嘴里念叨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疯话:“鲜红的月亮!鲜红的月亮!我是小田鼠!小田鼠是我!火啊,火,火!黑咕隆咚的,像鲜血!黑咕隆咚的,像蜂蜜!”

老太婆拿鹿眼石在卡利斯特罗的太阳穴、脑瓜顶上蹭来蹭去。卡利斯特罗的脑袋本来不大不小,可因为他是疯子,脑袋显得出奇的大,又大又沉,头顶上还有两个旋。他低垂着头,靠在妈妈沾满烤肉味儿的黑裙子上,像孩子求妈妈给拿虱子。老太婆用鹿眼石在他身上蹭过来蹭过去,直到他清醒过来。鹿眼石把疯子的破碎的灵魂黏合到一起。对卡利斯特罗来说,眼前的事情好比映现在一面破碎的镜子里。过去在一面完好的镜子里看到的东西,如今只能从镜子的碎片里看到。然而,他毕竟还能说清很多事。惟独库兰德罗是怎么死的,他无论如何也说不清道不明。简直是混混沌沌的一场梦。据他说,他看见杀害库兰德罗的凶手就站在他身边,可是看不清凶手的容貌。凶手是人,又是影子,好像梦境中的人物。卡利斯特罗一直觉得凶手和他靠得很近,和他挤在一起,好似他在母胎中的孪生兄弟。杀害库兰德罗的凶手不是他,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全家人直勾勾地望着卡利斯特罗,看样子,他还没好利索。只有高登修和卢佩托·特贡心里明白:他完全好了。真灵验啊!鹿眼石果然能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