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正午
拉萨城东的一个十字路口,西边立起一个画着红白粗条的交通岗亭,街斜对面的树荫下有个小酒摊,两张草垫、一张矮桌、几只灌满青稞酒的白色塑料桶,酒摊的女主人是十九岁的姑娘娜珍。她的酒摊刚从八角街的闹市移到这儿来,因为那里嘈杂的喧闹声使她受不了。她想得到安宁。
骄阳烤炙着八月的大地,街道在正午时沉睡了。偶尔过来一个行人掏出两毛钱,端起一杯酒喝完便匆匆走去。娜珍一双俏丽的眼睛痴痴地盯着被酷暑烤出青烟的柏油路面,她还没有从抑郁的感情里解脱出来。
一会儿,过来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古铜色的皮肤,穿一件夹克衫,左脸颊有一道刺目的伤痕。他坐在酒摊的草垫上,对娜珍微微一笑,掏出手绢边擦着油亮的额头,边自言自语道:“这天真热,叫人受不了。”
娜珍给他斟满一杯酒,一声不响坐在旁边仔细打量着他。
年轻人径自端着酒杯仰起脖子,他那富于男性美的隆起的喉头上下滚动,咕咚咕咚正喝得痛快。娜珍一对秀长的眉梢低落下来,她眯起眼,从牙缝里恶狠狠地蹦出:“我认识你。我哥哥进监狱就是被你害的。”
年轻人的喉头蓦地停止了滚动。他放下杯子,一只手下意识地触摸到墨镜架上,仿佛要摘下来看清对方。娜珍很想看看墨镜后面的这双眼睛,一定像狼一样闪着凶残的绿光。
他并没有把墨镜取下来,只是把酒杯抓在手中转来转去,半晌才开口:“不,是他犯了罪。”
“可是是你抓的他,我知道!他过去在学校赛跑总是第一名,没有人能追上他。就因为你从对面……你又不是公安局的,晚上回自己家,为什么不放过他?我哥哥以前和你有仇吗?”她激动地问道,一面抑制自己,不让哭声出来。
“我不认识他。他结伙打架、捅刀子,还捅伤一个过路的老爹,我碰上了。喏,就这么回事,你也知道。啊,还给我这儿留了个纪念。”他平静地回答着,一边抚摸左脸颊的伤痕。
“本来他能跑掉的,是你抓住了他!是你!”她尖声嚷叫着,拼命忍住眼中涌满的泪花。
“他跑不掉的。我不抓住他,公安局也不会放过。殴斗伤人,是要受到法律惩处的。就这么回事。”
娜珍捧着脸忧伤地颤吟:“唉——,他为什么要伤人呢?该死的。”她最后一句不知是骂她哥哥,是骂年轻人,还是骂自己。
街道上寂无人影,只有一条狗懒洋洋地穿过马路,擦着阴凉的墙根溜到小巷里。树上的麻雀也在酷热的正午里寂然无声。强烈耀眼的阳光,不禁使人沉倦欲睡。
娜珍从无数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给年轻人斟满第二杯酒,凄怆地说:“我哥哥是做了傻事,你知道吗?他有一个女朋友,真是比小猫还温驯,我哥哥随便打她、踢她,她只抱着头一声不叫,还对我哥哥那么好。现在,她成天躲在屋子里伤心地哭,哭啊!谁都劝不住,真可怜。”
年轻人不吭声,低头不停地转动杯子。末了,他轻声说:“我也说不清,但是,你也有爸爸,要是别人这样伤害他……你想想吧。”
第二天是星期日,街道上行人熙熙攘攘,各种机动车辆川流不息,还有吱吱作响的马车队伍。
娜珍的小酒摊旁坐着几个赶毛驴进城的乡下人。一群驮着牛粪、干柴的毛驴拥挤在墙根下,发出阵阵刺耳的嘶鸣。乡下人一面喜滋滋地滋润着干裂的嘴唇,一面夸奖这酒味地道,醇浓香甜。娜珍淡淡地对他们一笑,将眼光往布满人流和车辆的街道上一瞥。突然,一个暗红刺眼的伤痕跃入她的眼帘。原来坐在岗亭里的警察正是昨天喝酒的年轻人。那个把她哥哥扭进公安局的人,和昨天不同的只是换了一身雪白的民警制服,仍旧戴着宽边墨镜。他繁忙而有条不紊地换着红绿灯,指挥拥挤的车辆依次通行。
噢,原来是……娜珍明白了。可那天他并没有去执行任务,只是独自在回家的路上,为什么非要去挨这一刀子呢?爱管闲事。可是……如果被害的是我爸爸……她想起他说的话,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昨天起就已经在慢慢地原谅他了。她甚至冲动地想做一件事情,尽管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样做是意味着对他表示谅解呢,还是想作为一种无言的谴责让他得不到良心上的安宁?
于是,她端着一杯酒,另一手提酒壶,穿过马路朝岗亭奔去。当我把酒杯递到他嘴边时,他一定会窘迫得满脸通红的。她暗自想道。
“轰!”一辆巨大的柴油车在离她半米远的地方急刹住。杯里的酒晃出了一半。年轻的警察伸出头对娜珍喊道:“喂,你鼻子上的眼睛跑到哪儿去了?”说着向汽车挥挥手,示意通过。接着又转向娜珍:“看看你头上,是红灯!你不想活了吗?……哟!是你?……快!快退回去!到处是车!”
霎时间,委屈的泪水立刻涌到娜珍的眼眶,她涨红了脸。哆嗦半天,终于忍不住将半杯酒朝岗亭泼过去,哭喊着:“对!是我瞎了眼,你骂吧!顶好把我也抓进监狱你才高兴呢。呸!没有一点良心的东西!”
说完她跑回小酒摊,将脸深埋在掩着腿膝的裙摆中间。
街上的行人,酒摊的顾客,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从此,年轻的警察再也没有光顾娜珍的小酒摊,好几次他身着便装在附近徜徉,分明想对娜珍说什么。
过来一个栗色头发的小伙子。走路像跳舞一样轻飘飘的。掏出一盒牡丹牌香烟,坐在草垫上,随即捏着手指打了个响亮的榧子,仰起尖尖的下巴说:“姑娘,来两杯。”
一个小时以后,栗色头发的小伙子已喝了十七杯,他独自哼着什么歌曲,一条腿轻轻地点着拍子。娜珍低头翻一本破旧的《大众电影》,这是拉萨的姑娘们喜爱看的一种刊物。小伙子探过身笑眯眯地对她说:“哎,我告诉你,我真想跳个舞,哒,哒哒……”
“在哪儿?在这儿?”
“嗯,你为我唱一段,就唱……《斯吉比吉》,轻点唱。”
娜珍笑了,他那泛着红晕的俊俏的脸,以及那健美的身材似乎都赢得了她的好感,她点点头:“好吧……嗯哼。”便清了清嗓子。
对面的警察正换班,一个长着络腮胡的老警察替换了年轻的警察,他走出岗亭直了直腰,似乎显得很疲劳。
栗色头发的小伙子刚站起身就栽倒在地,笑嘻嘻地说:“怎么?我……喝醉了吗?姑娘,你没用脚绊我吧?”
娜珍捂着嘴哧哧地笑道:“哥哥,你顶好是爬回家,反正没人送你。”
“是……吗?我这就……站……站起来跳……舞。”
他摇摇摆摆,晃到几步远的墙根下,像头受伤的公牛喘着气,叉开两腿,脑袋顶在墙壁上保持平衡,便要解开裤子纽扣。
“喂喂喂!”年轻的警察走到小伙子跟前拍拍他的肩,“当着姑娘面就撒尿,你不害羞吗?看你穿得倒挺漂亮。”
小伙子晃来晃去地说:“我……我错了,你改正。”
“你喝多了,走吧,我送你。嗯?家在哪儿?”
“前面,巴……巴朗学……”
年轻警察吃力地架着醉汉,从娜珍面前走过时,她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声问道:
“哎,他是你的朋友?”
他一下怔住了,茫然地看着她。
“我问你,假如我哥哥也是你的好朋友,你会怎样对待他?”
娜珍清亮的眸子盯着他,年轻的警察不知怎么有点发慌了。但稍定了下神,便坦然地回答说:
“不,我和他也不认识。”
一连几天,娜珍再也没有见年轻的警察来上班,她守着小酒摊,时常怅然若失。到第五天中午,他来了,英姿勃勃,穿着崭新的雪白制服,领章、帽徽分外鲜红,只是那副宽边墨镜像是永远长在脸上的一部分。
他坐下后,不安地搓着手说:“娜珍啦,我向你道歉来的。那天,你送酒来……差点撞车,我生气了,态度不好,请……别记我的仇。”
娜珍把酒递给他,将脸扭到一边。
他把酒轻轻地推过去,迟疑了一阵才说:“我要走了,去内地学习。”
娜珍飞快地转过脸,急忙问道:“什么?要走了,很久吗?”
“三年。”他边摸着左脸颊的伤。
“你这儿还疼吧?我家有藏药。”
“哦……没什么,我……明天就走。”说着,漫不经心地摘下了墨镜。
天哪!娜珍一阵目眩,眼前是一双像女孩般温柔妩媚的秀目,忽闪闪地凝望着自己,含着一丝腼腆与羞怯,那修长的睫毛、深褐色的瞳仁,撩拨着她的心弦,她苍白的脸绯红了,心慌意乱地喃喃说:“你去内地学习……和我有……有什么关系?我每天还会坐在这儿卖酒的。”
警察站起身,沮丧地低下头,抚弄手中的大盖帽,低声说:“那么,就……再见了。”
娜珍在他刚才坐过的草垫上发现一个纸包,打开看时,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包着一沓人民币,纸条上写着:“这点钱,给你哥哥买点东西,你经常去看看他。我相信他会重新做人,因为我们都还年轻。另外,有空时你把中学学过的功课复习一下,拉萨各单位很快要招工了,家乡的明天召唤着我们,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建设她,我盼望着……”
他走远了……
娜珍只觉得浑身无力,软绵绵地抱住白杨树,将脸贴在树干上,深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娜珍真想伤心地大哭一场。
从此,这十字路口上的小酒摊消失了。
没几天,这里又搭起了一个酒摊,女主人是一个脸上布满雀斑、爱唱爱笑的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