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经典译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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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米开朗基罗传(十七)

他的面貌有了确定了的特点,由于这特点,他的面貌永远铭刻于人类记忆中:宽广的额上划着双重的皱痕,浓厚的雪白的眉毛,美丽的长须,令人想起第雄(Dijon)城中的摩西像。苍老的脸容变得温和了;它留着疾病,忧苦,与无边的慈爱底痕迹。从他二十岁时底粗暴犷野,塞白斯多堡从军时底呆板严肃起,他有了多少的变化!但清明的眼神仍保有它锐利逼人的光芒,表示无限的坦白,自己什么也不掩藏,什么也不能对他有何隐蔽。

在他逝世前九年,在致神圣宗教会议底答复(一九〇一年四月十七日)中,托尔斯泰说过:

“我的信心使我生活在和平与欢乐之中,使我能在和平与欢乐之中走向生命底终局。”

述到他这两句时,我不禁想起古代底谚语:“我们在一个人未死之前决不能称他为幸福的人。”

那时候,他所引以自豪的和平与欢乐,对他是否能永远忠实?

一九〇五年“大革命”底希望消散了。在已经拨开云雾的黑暗中,期待着的光明没有来到。革命的兴奋过去之后,接着是精力底耗竭,从前种种苛政暴行丝毫没有改变,只有人民陷于更悲惨的水深火热中。一九〇六年时,托尔斯泰对于俄国斯拉夫民族所负的历史的使命已经起了怀疑;他的坚强的信心远远地在搜寻别的足以负起这使命的民族。他想起“伟大的睿智的中国人”。他相信“西方的民族所无可挽救地丧失的自由,将由东方民族去重行觅得。”他相信,中国领导着亚洲,将从“道”底修养上完成人类底转变大业。

但这是消失得很快的希望:老子与孔子底中国如日本一样,否定了它过去的智慧(Sagesse),为的要模仿欧洲。被凌虐的杜髙鲍人移民到加拿大去了;在那里,他们立刻占有了土地,使托尔斯泰大为不满。哥里人,刚才脱离了国家底羁绊,便开始袭击和他们意见不同的人;而俄国的军队,被召唤着去把一切都镇压平了。即是那些犹太人,——“他们的国家即是圣经,是人的理想中最美的国家。”——亦不能不沾染着这虚伪的国家主义,“为现代欧罗巴主义底皮毛之皮毛,为它的畸形的产物。”

托尔斯泰很悲哀,可不失望。他信奉上帝,他相信未来:

“这将是完满之至了,如果人们能够在一霎间设法长成一个森林。不幸,这是不可能的,应当要等待种子发芽,长成,生出绿叶,最后才由树干长成一棵树。”

但要长成一个森林必须要许多树;而托尔斯泰只有一个人。光荣的,但是孤独的。全世界到处都有人写信给他:回教国,中国,日本,人们翻译他的《复活》,到处流传着他关于“授田于民”底主义。美国的记者来访问他;法国人来征询他对于艺术或对于政教分离的意见。但他的信徒不到三百,他自己亦知道。且他也并不筹思去获得信徒。他拒绝朋友们组织“托尔斯泰派”底企图。

“不应当互相迎合,而应当全体去皈依上帝……你说:‘团结了,将更易为力……’——什么?——为工作,刈割,是的。但是接近上帝,人们却只能孤独才能达到……我眼中的世界,仿如一座巨大的庙堂,光明从高处射到正中。为互相联合起见,大家都应当走向光明。那里,我们全体,从各方面来,我们和并未期待的许多人相遇:欢乐便在于此。”

在穹窿中射下的光明之下,他们究竟有多少人聚集在一处呢?——没有关系,只要和上帝在一起有一个也够了。

“唯有在燃烧的物质方能燃着别的物质,同样,唯有一个人底真正的信仰与真正的生活方能感染他人而宣扬真理。”

这也许是的;但这孤独的信仰究竟能为托尔斯泰底幸福保证到如何程度?——在他最后儿年中,他真和歌德苦心孤诣所达到的清明宁静,相差得多少远?可说他是逃避清明宁静,他对于它满怀反感。

“能够对自己不满是应当感谢上帝的。希望永远能如此!生命和它的理想底不调和正是生底标识,是从小到伟大,从恶到善的向上的动作。而这不调和是成为善底必要条件。当一个人平安而自满的时候,便是一种恶了。”

而他幻想着这小说底题材,这小说证明莱维纳或比哀·勃苏高夫底烦闷在心中还未熄灭:

“我时常想象着一个在革命团体中教养长大的人,最初是革命党,继而平民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正教徒,阿多山上底僧侣,以后又成为无神论者,家庭中的好父亲,终于变成高加索底杜高鲍人。他什么都尝试,样样都放弃,人们嘲笑他,他什么也没有做,在一座收留所中默默无闻地死了。在死的时候,他想他糟蹋了他的人生。可是,这是一个圣者啊。”

那么,他,信心那么丰满的他,心中还有怀疑么?——谁知道?对于一个到老身体与精神依然壮健的人,生命是决不能停留在某一点思想底上的。生命还须前进。

“动,便是生。

在他生命底最后几年中,他多少事情都改变了。他对于革命党人底意见转变了没有呢?谁又能说他对于无抵抗主义底信心丝毫没有动摇?——在《复活》中,奈克吕杜夫和政治犯们底交往证明他对于俄国革命党底意见已经变易了。

“至此为止,他所一向反对他们的,是他们的残忍,罪恶的隐蔽,行凶,自满,虚荣。但当他更迫近地看他们时,当他看到当局如何对待他们时,他懂得他们是不得不如此的。”

他佩服他们对于义务具有髙卓的观念,整个的牺牲都包括在这观念中了。

但自一九〇〇年起,革命的潮流开始传布扩大了;从知识分子出发,它侵入民众阶级,它暗中震撼着整千整万的不幸者。他们军队中的前锋,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托尔斯泰住所窗下列队而过。Mercurede France杂志所发表的三短篇,为托尔斯泰暮年最后的作品底一部分,令人窥见这种情景在他精神上引起多少痛苦多少凄惶。在多拉(Toula)田野,走过一队队质朴虔敬的巡礼者的时间,如今在哪里。此刻是无数的饥荒者在彷徨流浪。他们每天都有得来。托尔斯泰和他们谈过话,发见他们胸中的愤恨为之骇然;他们不复如从前般把富人当为“以施舍作为修炼灵魂的人,而是视为强盗,喝着劳动民众底鲜血的暴徒”。其中不少是受过教育的破产了,铤而走险地出此一途。

“将来在现代文明上做下如匈奴与梵达族在古代文明上所做的事底野蛮人,并非在沙漠与森林中而是在都会近旁的村落中与大路上养成的了。”

亨利·乔治曾经这样说过。托尔斯泰更加以补充,说:

“梵达人在俄罗斯已经准备好了,在那么富于宗教情绪的我们的民族中,他们将格外显得可怕,因为我们不知道限度,如在欧洲已经大为发达的舆论与法度等等。”

托尔斯泰时常收到这些反叛者底书信,抗议他的无抵抗主义,说对于一切政府与富人向民众所施的暴行只能报以“复仇!复仇!复仇!”之声。——托尔斯泰还指摘他们不是吗?我们不知道。但当他在几天之后,看见在他的村庄中,在对着无情的役吏哀哀啼突的穷人家中,牛羊釜锅被抓去的时候,他亦不禁对着那些冷酷的官吏喊起复仇底口号来了,那些刽子手,“那些官僚与助手,只知道贩酒取利,教人屠杀,判罚流刑,下狱,苦役,或绞死,——这些家伙,一致认为在穷人家抓去的牛羊布匹,更宜于用来蒸馏毒害民众的滴精,制造杀人的军火,建造监狱,而尤其是和他们底助手们分赃化用。”

这真是悲苦的事:当一个人整整的一生都在期待爱底世界来临,而在这些可怕的景象之前又不得不闭着眼睛,满怀只是惶惑。——这将更为惨痛,当一个人具有托尔斯泰般真切的意识,而要承认自己的生活还不曾和他的主张一致。

在此,我们触及他最后几年,——当说他的最后三十年吧?——底最苦痛的一点,而这一点,我们只应当以虔诚的手轻轻地加以抚摩:因为这痛苦,托尔斯泰曾努力想保守秘密,而且这痛苦不只属于死者,而亦属于其他的生者,他所爱的,爱他的人们了。

他始终不能把他的信心感染给他最亲爱的人,他的夫人,他的儿女。我们已见到这忠实的伴侣,勇敢地分担他的生活与他的艺术工作,对于他的放弃艺术信仰而去换一个为她不了解的道德信仰,感有深切的苦痛。托尔斯泰看到自己不被他最好的女友懂得,痛苦亦不下于她。

“我全个心魂都感到,他写信给丹奈洛摩说,感到下列几句话底真切:丈夫与妻子不是两个分离着的生物,而是结合为一的:我热愿把我能有时借以超脱人生之苦恼的宗教意识,传递一部分给我的妻子。我希望这意识能够,当然不是由我,而是由上帝传递给她,虽然这意识是女人们所不大能达到的。”

这个志愿似乎没有被接纳。托尔斯泰伯爵夫人爱“和她结合为一的”伟大的心魂底仁慈,爱他心地底纯洁,爱他坦白的英雄气;她窥见“他走在群众之前,指示人类应取的途径”;当神圣宗教会议开除他的教籍时,她勇敢地为他辩护,声称她将分任她的丈夫所能遭逢的危险。但她对于她不相信的事情不能佯为相信;而托尔斯泰亦是那么真诚,不愿强令她佯为信从,——因为他恨虚伪的信仰与爱,更甚于完全的不信仰与不爱。因此,他怎么能强迫不相信的她改变她的生活,牺牲她和她的儿女们底财产呢?

和他的儿女们,龃龉似乎更深。勒洛阿·蒲里安(A. Lenjy-Beaulieu)氏曾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见过托尔斯泰,说“在食桌上,当父亲说话时,儿子们竟不大遮掩他们的烦恼与不信任。”他的信仰只稍稍感染了他的三位女儿,其中一个,他最爱的玛丽,那时已经死了。他在家人中间,精神上是完全孤独的。懂得他的“仅有他的幼女和他的医生。”

他为了这思想上的距离而苦恼,他为了不得不敷衍的世俗的交际而苦恼,世界上到处有人来访问他,那些美国人,那些趋尚时髦的轻浮之士使他非常厌倦;他亦为了他的家庭生活所强迫他享受的“奢侈”而苦恼。其实亦是最低限度的奢侈,如果我们相信在他家里见过他的人底叙述的话,严肃冷峻的家具,他的小卧室内,放着一张铁床,四壁秃露无一物!但这种舒适已使他难堪:这是他永远的苦恼。在 Mercure de France底第二短篇中,他悲苦地把周围的惨状和他自己家中的享用作对比。

一九〇三年时,他已写道“我的活动,不论对于若干人士显得是如何有益,已经丧失了它大半的重要性,因为我的生活不能和我所宣传的主张完全一致。”

他真是如何的不能实现这一致!他旣不能强迫他的家族弃绝人世,也不能和他们与他们的生活分离,——使他得以摆脱他的敌人们底攻击,说他是伪善,说他言行不一致!

他曾有过思念。长久以来,他已下了决心。人们已觅得并发表了他于一八九七年六月八日写给他的妻子的信。应当在此全部转录出来。再没有比这封信更能抉发他的热爱与苦痛的心魂的了:

“长久以来,亲爱的苏菲,我为了我的生活与我的信仰底不一致而痛苦。我不能迫使你改变你的生活与习惯。迄今为止,我也不能离开你,因为我想我离开之后,我将失掉我能给与你的还很年青的孩子们底小小的影响,而我将使你们大家非常难过。但我不能继续如过去的十六年般的生活,有时是对你们抗争使你们不快,有时我自己陷于我所习惯的周围的诱惑与影响中间不能振作。我此刻决心要实行我已想了好久的计划:走……如印度人一般,到了六十岁的时候到森林中去隐居,如一切信教的老人一般,愿将他的残年奉献给上帝,而非奉献给玩笑,说幽默话,胡闹,打网球,我亦是,在这七十岁左右的时节,我在全个心魂底力量卜愿静穆,孤独,即非完满的一致,至少亦不要有在我一生与良心之间争斗的不一致。如果我公开地走,一定会引起你们的祈求,辩论,我将退让,或者就在我应当实行我的决心的时候就没有实行。因此我请你们宽恕我,如果我的行动使你们难过。尤其是你,苏菲,让我走罢,不要寻找我,不要恨我,不要责备我。我离开你这个事实并不证明我对你有何不慊……我知道你不能,你不能如我一样地思想与观察,故你不能改变你的生活,不能为了你所不承认的对象作何牺牲。因此,我一些也不埋怨你;相反,我满怀着爱与感激来回忆我们三十五年底冗长的共同生活,尤其是这时期底前半期,你用你天赋的母性中的勇敢与忠诚,来负起你所承认的你的使命。你对于我,对于世界,你所能给予的已经给予了。你富有母爱,尽了极大的牺牲……但在我们的生活底后半部,在这最近的十五年间,我们是分道扬镳了。我不能相信这是我的错误;我知道我改变了,可这既非为了享乐,亦非为了别人,而是为了我不得不如此之故。我不能责备你丝毫没有跟从我,我感谢你,且我将永远怀着真挚的爱想起你对于我的赐与。——别了,我亲爱的苏菲。我爱你。”

“我离开你这事实……”实在他并未离开她。——可怜的信!对于他,写了这信似乎已足够,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决心……写完了,他的决断的力量已经用尽了。——“如果我公开地走,一定会引起你们的祈求,辩论,我将退让……”可是于他不需什么“祈求”,“辩论”,他只要一刻之后,看到他要离开的一切时,他便感到他不能,他不能离开他们了;他衣袋中的信,就此藏在一件家具内,外面注着:

“我死后,将此交给我的妻,苏菲·安特莱佛娜。”

他的出亡底计划至此为止。

这是他的力底表现么?他不能为了他的上帝而牺牲他的温情么?——当然,在基督教名人录中,不乏更坚决的圣者,会毫不踌躇地摈弃他们的与别人的感情……怎么办呢?他决非是这等人。他是弱者。他是人。为了这,我们才爱他。

十五年前,在极端怆痛的一页中,他自问:

——那么,雷翁·托尔斯泰,你是否依照你所宣扬的主义而生活?

他痛苦地答道:

“我羞愧欲死,我是罪人,我应当被人蔑视。……可是,请把我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比一比罢。你可以看到我在寻求依了上帝底律令而生活的方法。我没有做到我应做的千分之一,我为此而惶愧,但我的没有做到并非因为我不愿而是因为我不能……指斥我罢,可不要指斥我所遵循的道路。如果我认识引领到我家里去的道路而我如醉人一般踉踉跄跄地走着,这便可说是我所取的路是坏路吗?不是请你指点我另一条路,就是请支持我去遵循真理的路,而我已完全准备受你支持了。可不要冷落我,不要把我的破灭引为乐事,不要高兴地喊:‘瞧啊!他说他要走到家里,而他堕入泥洼中去了!’不,不要幸灾乐祸,但请助我,支持我!……助我啊!我为了我们大家都彷徨失措而心碎;而当我竭尽全力想超脱地狱时,当我每次堕入歧途时,你们却不予我同情,反指着我说:‘看罢,他亦和我们一起跌入泥洼了’!”

离他的死更近的时候,他又重复着说:

“我不是一个圣者,我从来不自命为这样的人物。我是一个任人驱使的人,有时候不完全说出他所思想他所感觉着的东西;并非因为他不愿,而是因为他不能,因为他时常要夸大或彷徨。在我的行为中,这更糟了。我是一个完全怯弱的人,具有恶习,愿侍奉真理之神,但永远在颠蹶,如果人们把我当作一个不会有何错误的人,那么,我的每项错误皆将显得是谎言或虚伪。但若人们视我为一个弱者,那么,我的本来面目可以完全显露:这是一个可怜的生物,但是真诚的,他一直要而且诚心诚意地愿成为一个好人,上帝底一个忠仆。”

这样地,他为良心底责备所苦,为他的更坚毅的但缺少人间性的信徒们底无声的埋怨所抨击,为了他的怯弱,他的踟蹰不决而痛心,老是在家族之爱与上帝之爱间徘徊,——直到一天,一时间的绝望,或是他临死前的狂热的旋风,迫他离开了家,在路上,一面彷徨,一面奔逃,去叩一所修院底门,随后又重新启程,终于在途中病倒了,在一个无名的小城中一病不起。在他弥留的床上,他哭泣着,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幸的人们;而在嚎啕的哭声中说:

“大地上千百万的生灵在受苦;你们为何大家都在这里只照顾一个雷翁·托尔斯泰?”

于是,“解脱”来了——这是一九一〇年十一月二十日,清晨六时余,——“解脱”,他所称为“死,该祝福的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