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胜吉凶
《易经与现代生活》成书后,以文会友,给自己开拓了一些新机缘,也添了些无为的困扰,“吉凶悔吝生乎动”,凡此种种,倒也不算始料未及,其中最常遇到的,还是《易经》义理面和术数面的争议。
朱邦复先生以电脑治《易》,有闻于时,近两年隐居台东都兰山下,积极整理易占案例,亦为世所艳称。去年他编写的《易经明道录》出版,我对前面三十几页的一些观念有兴趣,遂将自己著作寄去一套结缘,很快即收到他的回函。信中除了些客套话外,直言“为学之人,千信之美,未若一字之正”,而对我抨击术数《易》“有陷于机械宿命论之嫌”不甚以为然,认为我所持的态度是知识界的标准态——四平八稳,不偏不倚。既卜之信之,却又疑之斥之,令后学者难以适从,自我亦产生矛盾,于天机人性间徘徊往返,而失去了更上层楼的良机。易占神准,其理安在?不可思议还是不愿思议?信末且为易理请命,希望我能以科学家追求并维护真理的立场,慎思此一大问题。
易学道术分途,义理与术数间的辩证关系,以及截至当时为止,我对两方面认识的深浅,其实已在书中讲明。面对朱先生的指教,一时间也不易妥善回复,后来还是先去一函,简单陈述看法,俟后有见面机缘再议,他也随后寄赠创作中的书稿磁盘二张。前些时阅报,得知他因空候“产业东移”未至,已离开花东,转赴加拿大,倒是失去了彼此再印证学问的机会。
徐文生兄浪迹新闻界,攻研术数《易》多年,见我书后亦有参证辩解之思。彼此由生趋熟,相与往还,倒互有些惊喜的发现,针对一些时事问题,通过不同的进路断占,也常能殊途同归,不谋而合。大衍之法他已能掌握,深感卦爻辞蕴涵生命力之强韧,反倒是我始终对干支套卦、生克运化不求甚解,也或许真是因缘未至。
还有些朋友,热衷于理财,不管是哪种预测法门都兼收博览,期以综合判断趋吉避凶,偶有函电相邀,我也来者不拒,协助断占,却从来不代为演算。趋利避害,本属人之常情,不必大惊小怪,只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个中分际掌握失衡者,也在所多有。子夏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拘泥过甚、平添忌讳,可就本末倒置了。
有位老兄以易占玩股票,初时占则屡中,颇为顺手,而后却在一回关键性的战役中失利,欠下数百万的债务。还钱还是小事,信心受挫才叫人难受。后来回头检视所占卦象,发现忙中出错,将“不利有攸往”的剥卦看成形势一片大好的晋卦(),资金投入,当然血本无归。易理仍然准确,而这个致命的错误,是由于以方格纸为卦单,六四阴爻刚好画在粗轴线上,以虚为实,误认为九四阳爻的缘故。人算不如天算,一心营求,反致颠覆。是耶?非耶?
汉代易学学者京房,盛演八宫、纳申、五行、卦气诸说,集术数《易》之大成,喜言灾异,锋芒毕露,终因得罪当时权臣而遭杀身之祸,印证了其师焦延寿的预言:“得我术以亡身者,京生也!”工于谋人,拙于谋己,精算世事却不能自保无咎,这样的智慧值得效法吗?
《系辞上传》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系辞下传》则云:“变动以利言,吉凶以情迁。是故爱恶相攻而吉凶生,远近相取而悔吝生,情伪相感而利害生。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则凶,或害之,悔且吝。”天下事都是物以类聚,是我非彼,爱恶相攻,就产生吉凶。“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系辞上传》)此得彼失,忧乐无常,得亦未必全幸,失亦不足深忧。豪杰之士必须从这种主观相对的吉凶中超脱出来,使小我私情往大我升华,而做到“吉凶与民同患”。
“吉凶者,贞胜者也。”贞是客观的真理正道,层次比吉凶要高。贞未必吉,可能凶,可能厉,可能吝,有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正道所在,不论吉凶。《说卦传》开宗明义,说圣人作《易经》的目的,是“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义理之学正因此而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无怨无尤,下学而上达,这才是最正确的命理观。
前些时读《诸子治要》,见《仲长子·昌言》所云,至合事理,谨录于后,以供学《易》者砥砺:
欢于报应,喜于珍祥,是劣者之私情。
人事为本,天道为末,不其然与?故审我已善,而不复恃乎天道,上也;疑我未善,引天道以自济者,其次也;不求诸己而求诸天者,下愚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