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市国家级非遗项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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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溯源:声音记忆铸刻于生命之中

王青出生于小曲世家,与小曲的渊源可以追溯到高祖父。受家族影响,他是榆林小曲乐器方面的多面手,三弦、古筝、扬琴、琵琶样样精通。王青秉承家学,乐于收集榆林小曲的相关资料,对榆林小曲的历史渊源、艺术特色、传承价值都颇为熟悉,并结合自身的从艺经历形成了独到的见解。

苏:王老师,我们都知道榆林小曲的形成与发展有着深刻的历史与社会背景,它并不是榆林土生土长的音乐形态,您能向我们介绍一下榆林小曲的渊源吗?

王:榆林小曲在历史上并不叫“榆林小曲”,人们把这种民间的演艺活动叫“闹红火”“耍小曲子”“唱小曲子”。在源头上,榆林小曲来自江南,又融入了少数民族的音乐、榆林本地的方言和民俗,可以说是南北文化融合、民族大融合在音乐方面的代表。榆林这块地方在古代长期聚集着大量少数民族,属于文化交融的地带。榆林城修建于明朝,是当时的“九边重镇”之一,这里常年屯兵,由此带来了大量移民实边。到榆林做官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尤其是从南方江浙一带来榆林做官的,占了外地官员中的多数。榆林小曲就是由这些南方的官员、军客、商客们带到榆林来的。这一过程中,历史上有记载的重要人物有康熙年间的榆林卫同知、浙江人谭吉璁,同治年间的延绥总兵、湖南人刘厚基等,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榆林小曲中有江南丝竹、扬州清曲、湖南花鼓戏的影子。最初这些小曲由南方人带来的家眷、歌女们在官员的家中、公署演唱,是远离家乡的南方人在榆林的精神支柱。清朝道光年间,有官员带着他身边的丝竹班子参加地方士绅、百姓的四时八节、婚宴喜事,为老百姓表演小曲,榆林小曲便逐步出现在榆林人的生活中。榆林小曲从官衙走向老百姓,在江南丝竹的基础上,吸纳了陕北民歌、山西小调,甚至少数民族的音乐特色,并融入榆林城内的方言,逐步融合为带有榆林本地特色的一种曲艺形式。

到清末民初,榆林小曲的艺人以榆林本地的手工业者为主。榆林是一个军事重镇,与北方少数民族既有交战也有频繁的贸易往来,战需供应和贸易往来催生了榆林比较发达的小手工业,银匠、钟表匠、木匠、鞋匠、打馍馍的、镶牙的、做豆腐的……应有尽有。当时榆林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生活艰难,这些手艺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就是唱小曲,民间有“男人难受唱曲子,女人难受哭鼻子”的说法。

苏:您刚才提到“男人难受唱曲子,女人难受哭鼻子”,唱榆林小曲的都是男性吗?

王:那会儿都是男的唱,我的姑姑们也都会唱,但只在家里唱,女的不能出去唱,人们认为有伤风化,男艺人们演女人时就用小嗓的尖声细气来演唱。1953年,榆林小曲参加第一届陕西省民族音乐舞蹈会演,传统的榆林小曲在舞台上表演比较单调,就培养了些女学员,有吴春兰、乔玉秀等,发展到今天,唱小曲以女艺人为主,观众对女声的唱法接受度也更好些,耍乐器的仍以男性居多。

苏:历史上榆林小曲的演唱地点和场合一般在哪里呢?

王:榆林小曲是榆林城老百姓消遣娱乐的一种方式,没有人靠唱小曲维持生计。唱小曲不化装,没有什么动作,一两个人或坐或站就唱起来了。就在家唱、在四合院里唱,因为唱小曲的都是城里的匠人、小手工业者,白天影响工作,都是茶余饭后唱。亲戚朋友做寿、红白喜事的时候,请艺人来唱小曲。艺人们也不挣钱,唱完主家邀请吃饭。因为都是城里居民,大家相互也认识,随意得很,一请就去了。

20世纪60年代,我父亲常叫人去家里唱,就在我家里的炕上,扬琴放在炕正中,左三弦右琵琶,古筝放在炕栏,艺人在地上支个凳子坐着弹,唱家就在炕栏边坐或在地上随便站,吃过晚饭开始唱,唱到半夜。母亲则要给大伙儿熬老茶和米汤,解解渴。那个时候生活苦,母亲也常常嘴上抱怨,却也未曾反对。

苏:按照您的理解,榆林小曲有哪些显著的音乐特征?

王:历史上在榆林这块土地上征战沙场的军吏士兵、为官一任的南方官员、文人雅士、脚夫盐贩都成为匆匆过客,唯独榆林小曲在这座沙漠孤城上留下来了,这确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在音乐气质上,榆林小曲的高妙之处就在于既有南方丝竹的婉转缠绵,又融入了北方民歌的高亢明亮,它很有韵味,百听不厌。很多榆林小曲的基本旋律与南方小调基本一致,但是总体更简洁了,突出骨干音,断音、顿音使用频繁,这使音乐在婉转细腻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跌宕起伏之感,加入了北方民族音乐旷远、率真的元素,形成了榆林小曲独特的音乐旋律特征。榆林小曲的唱词有故事感,内容上反映的都是老百姓的生活,风花雪月、女子思春、男欢女爱居多,也有表现家庭生活的。一个曲牌往往有三四十段词,一唱三四十分钟,但人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因为唱词故事感强,句式讲究,一句七个字、五个字居多,生动有文采,含蓄婉转。唱法上,榆林小曲也融汇南北唱法的优长。传统的榆林小曲没有女唱家,男艺人都是男唱女声,比较有特色的是喉塞音、断声的使用,所以听起来有顿挫之感。再一个榆林小曲的唱词是用榆林本城人的方言唱出来的,保留了榆林城方言中的入声字,尤其喜欢用“月”字作为衬字,放在句尾,既有江南的风韵,又带有榆林话的味道,很独特。

苏:王老师,您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榆林小曲,退休后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榆林小曲的传承上来,您认为榆林小曲有哪些珍贵的传承价值?

王:从我个人来说,榆林小曲的声音早已经渗透到我的骨子里,它伴随我一辈子。从传承的角度讲,榆林小曲首先是历史民族融合、文化交融的结果,值得我们研究。为什么江南的音乐形式能到我们陕北榆林来?它具体怎么来的?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没有搞得很清楚,这些南方人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来到陕北,是怎样把他们南方的音乐在榆林传播开来的?又是如何和北方民族文化融合在一起的?这对我们研究民族融合、文化迁移有很高的价值。应该说榆林小曲的根在南方,逐渐在陕北黄土高原上与北方的语言、民间音乐交融,既有北方土地的豪放粗犷,又有江南水乡的婉转甜润、缠绵清丽,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南北合一的音乐艺术。这是榆林这片土地上民族融合、文兴武备、人才辈出的结果,是榆林人精神文化的代表。

从唱词上来讲,榆林小曲是对明清世俗生活的真实记录,我认为它具有民俗价值。榆林小曲是明清俗曲,有很深的传统文化、古典文学的造诣。很多人忘不了“冰巴凉”(著名榆林小曲演唱者张云庭的绰号,笔者注)唱的《妓女告状》,因为他唱得如泣如诉,唱词也写得入木三分。再比如榆林小曲《害娃娃》,把妇女怀孕的过程写得很形象,里面有榆林人的民俗、生活习惯,这些东西在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了,但在榆林小曲里很好地保留下来了,很珍贵。

榆林小曲在音乐发展史上也值得我们重视它,它是南北音乐交流的结晶。榆林小曲在旋律上既有南方音乐的音阶级进、回旋,又有北方音乐的跳进、多棱角的特点,这是民间音乐跨区域交汇后形成的特殊旋律形态。榆林小曲唱法兼具激昂与深厚、迂回婉转与抑扬顿挫并存,魅力无穷。在乐器史方面,榆林筝是秦筝的余绪,是秦筝没有失传的重要依据。20世纪80年代,当时中国著名古筝教育家、演奏家曹正先生说:“榆林小曲中伴奏的榆林筝,是秦筝的余绪。”证实“秦筝在秦”。所以说榆林小曲在乐器演奏方面,有它自身的价值,它是今天唯一仍然活着的民间秦筝,有着独特的音乐特质,是咱们陕北黄土高原上音乐文化多元汇聚的结果和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