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币是“二硬通”
半个小时后,列车终于停靠在俄罗斯边境站上了。
由于中国和俄罗斯铁路的轨道宽窄不一样,所以列车必须在这里换车轮。有经验的人告诉我们,待会儿验完护照,尽可以到车站去转转。
俄罗斯边防军人上车来了,首先拉开我们包厢门的是一位面貌淳厚、说话很和气的年轻军人。他第一句话是用汉语说的:“你好。”
就这一句略显生硬的“你好”,竟引得我们心里一阵无端的感慨。这已经是在外国的土地上了。从这里开始,将很难听到我们所熟悉的乡音了!
在这之前,女列车员已分发给我们每人一张入境报关单。上面除俄文外,还附有中文。
边防军还没验完护照,海关人员也上来检查了。大约得知我们是公务护照,所以检查得并不仔细。查完行李,便重点检查外汇携带情况。这一次检查得相当认真,不仅要求每个人将外汇尽数拿出,逐一细数,并且用笔在报关单上做了审核之后的圈注,以防作弊。
边防军人则翻上爬下,挨着车厢搜检,看是否有非法入境者。
一切完毕,我们可以下车去转了。
下到车站,第一个感觉是这里比满洲里热闹得多。满洲里是个孤零零的边境站,而这里却是一个有几分规模的小城镇。车站屋舍显得很陈旧,除了一张用中文书写的告示之外,其他所有文字的东西我们全都看不懂。
顺着月台走了一圈,看见周围的房屋全是典型的俄式建筑。房顶不是平顶,但也绝非那种笔陡的哥特式尖顶,而是形成着一个缓缓的坡度。整座房屋都十分规则地呈现着长方形或正方形。墙壁很厚实。窗户全是木质结构。与整座建筑比较起来,窗户显得小了些。并且所有的窗户都凹陷在厚厚的墙壁中……也许,这是为了御寒。
不远处有起重机在起吊圆木。起重机是旧式的。
我注意了一下周围的俄罗斯公民。由于不熟悉他们的一切,所以一时很难辨出他们都是些什么身份和层次,是工人、农民还是知识分子?这些俄罗斯公民穿戴上并不比中国人差,但也不比中国人强——我很快发现了,“阿迪达斯”在这里果然很有市场。几乎随处可见身穿“阿迪达斯”的俄罗斯人,有中年人和小孩子,但更多的是那些喜欢追逐时髦的青年男女。
值得一提的是,不仅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以后我们在莫斯科,在古比雪夫(现改名萨马拉),在伏尔加河流域,甚至在中亚的哈萨克斯坦,也到处可见身穿“阿迪达斯”的人。以致不少中国人戏谑地称这种运动衫是苏联的“国服”。
车站候车室内有一个出售食品的柜台。里面有面包、奶酪和几样点心,品种很单调,做工也绝对无法与中国糕点相比。而最令人倒胃口的是,所有的点心上都爬着苍蝇,并且没有任何人驱赶。
来来往往的旅客没有谁去光顾柜台,而柜台里边的服务员也根本不见踪影。
月台上有许多俄罗斯人走过。他们手里拿的、肩上扛的、背上背的,到处都可以看见中国商品的影子。以致让人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出了中国国境!
有几位俄罗斯男子游来荡去地出售东西。一位中年男子拿着一个望远镜拦住我们,比画着要卖300卢布。而旁边另一位却在卖手表,是机械表,做工还不错。他张口要5美元,深圳的吴经理毫不犹豫,伸手就掏钱。
旁边懂行的人提醒吴经理说:“太贵!太贵!”
吴经理笑笑:“不就是5美元吗,白扔了也不可惜。”
俨然是阔人的口气。
细想想,对深圳人来说,5美元算得了什么呢?
也许是吴经理这种豪爽大度的气魄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很快,一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带着几位俄罗斯妇女凑上来。这位老人用很流利的汉语说,他和这几位妇女都是乘坐这趟国际列车的旅客。在满洲里车站,这几位妇女行动慢了点儿,没买到“阿迪达斯”,很不甘心。如果吴经理有,可否做件好事,卖给她们几套。
吴经理说:“你开个价吧。”
老人说:“不要赚我们的钱了。1200卢布一套吧。”
吴经理原本就不想赚什么钱,是被车上热烈气氛所激励起来的冒牌倒爷,所以只要不赔,就很痛快地答应说:“行啊!”
随手拿出一套,递给老人。
而俄罗斯妇女却不满足,要求多卖给她们几套。
我觉得非常奇怪,这样质次价高的衣服,在中国不会有任何人去买或穿,为什么俄罗斯妇女竟如此垂青?难道,满洲里车站出售这些伪劣产品自有它出售的道理?
事实上,随着列车不断西进,假冒伪劣的恶果便愈加明显。我亲眼看见一位俄罗斯妇女怒气冲天地拿着伪劣衣服找中国倒爷算账,也亲眼看见一位俄罗斯姑娘花高价买了衣服,发现上当后急得泪流不止……更让我心头沉重的是,在这趟国际列车上坐过一次之后,我相当清楚地感觉到,中国不仅由于这些假冒伪劣商品在迅速失去边贸市场,并且由此激起了俄罗斯民众对中国人相当普遍的憎恶和反感。就在我提笔写这篇文章时,我看到《参考消息》上登载了一篇署名“方黎”的文章。他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停留了一段时间,探访过一些边贸情况。他写道——
……在海参崴等自由市场上中国商品普遍质量较差,俄罗斯顾客颇多怨言。笔者在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火车站上遇到一位俄罗斯中年知识妇女,她带了好几个大包,好像是个“倒爷”。她同笔者谈起中国商品,对商品质量极为不满,说“中国人把一次性商品都弄到俄罗斯来卖”。在火车上,几位俄国老太太说她们上过中国商品的当。
笔者在海参崴自由市场一些中国摊位浏览,发现中国商品多数都是三无产品。有的羽绒服你用手一拍,“扑”地一下冒出一股灰尘,衣面上到处是细绒毛。笔者看到,有两位文质彬彬的中国青年在卖裘皮大衣,许多俄罗斯妇女……指着裘皮大衣上的洞问:“这是怎么回事?”接着便七嘴八舌挖苦起来。有一位俄罗斯妇女喊了一句中国话:“我们不是傻瓜!”……
几乎与此同时,美国《华盛顿邮报》也在一篇文章中报道:
现在无论是在哈巴罗夫斯克还是在其他的小城市,每两人就有一人穿的是一件中国制造的服装。不过并非每个俄罗斯人都喜欢来做生意的中国人。反华情绪正在增加……
话扯远了。
我听这位老人口音中有很浓的“哈尔滨”味道,于是和他聊起来。果然,他是哈尔滨人。准确地说,是俄罗斯血统的哈尔滨人。60年代他回俄罗斯定居,现在住在新西伯利亚市。这是苏联西伯利亚地区一个最大的城市。在鄂毕河上游,人口达到150万左右。
老人告诉我,这批俄罗斯妇女都是新西伯利亚市的,是他带她们到中国来的,原本想通过旅游做些生意。比如带些俄罗斯的商品到中国,再买些中国商品带回去,谁知不大顺利。这批俄罗斯妇女非常喜欢中国的一些电器产品,却无法带回境。她们这次先后去了北京、天津、哈尔滨……
我问老人回国后有什么感觉。
他说:“变化那是太大了!”
一边说着话,看见几辆公共汽车在不远处停靠。有些车上写着俄文,有些车上却写着中文。一些乘客从车上走下,进入海关接受检查。显然,这是边境上相互对开的“一日游”“三日游”之类。他们人人都带着大包小包。从中国境内过来的乘客带些什么,不得而知。从俄罗斯境内返回去的不少中国人,手里都提着儿童自行车。问他们多少钱一辆,回答是2500卢布。
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有两位年轻的俄罗斯妇女从站台一侧走来,手里拿着卢布和电子计算器。原来是在用卢布兑换人民币。她们先找到几位黑人,黑人直摆手。又找到几位高加索人,高加索人同意换,于是双方开始谈价钱。
我心里一动,想起小郑告诉我,在俄罗斯人心目中,最坚挺最有用的货币首先是美元,其次就是人民币,尤其在俄罗斯的远东边境地区,人民币是地道的硬通货。只是“硬度”比不上美元,于是就被人形象地起了个别名“二硬通”。
两位俄罗斯妇女和高加索人换好钱,又径直向我走来。
我想起口袋里还剩两元多人民币,是实在没处用时留下来的,何不趁此兑换出去。
只是该怎样兑换呢?
记得1989年秋天,我的一位熟人到莫斯科去,回来后告诉我,在莫斯科有人用卢布和他兑换人民币,汇率是1∶1。如今三年时间过去,卢布已经大大贬值。但究竟汇率是多少,我却不清楚。
但我马上想起一个简单的折算方法,即用美元对卢布的汇率来折合人民币。按小郑的介绍,1美元可换150卢布,用150除以6得数25。
我拿出人民币,又让伙伴们帮助凑成3元整,示意同意换。那两位年轻妇女立即递上计算器。语言不通,一切都用计算器来交谈。
我打了个“25”。
刚打完,又有些犹豫,觉得是否打得太高了。要知道,小郑说的是黑市价——谁知两位妇女一看,竟十分高兴,毫不犹豫就掏卢布。
两位妇女显然不熟悉中国钱,所以只收1元钱,零钱和角钱一律不收。我只好再请周围人帮忙,将角钱换成1元票,之后递给她们。三张人民币中,两张比较旧,一张很新。旧的,她们对着太阳照了照,很痛快地收下;而那张新的,却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最后干脆退还给我说不收。
我急了,又拍胸脯又伸大拇指,表示这张人民币绝对是正经货!
她们却依然怀疑,依然拒收。
我很诧异,这两位妇女到底犯什么病?难道,她们换汇时曾上过当?再想想,这不大可能。做假钞一般都会找大面值的钞票做。1元一张的钱别说人民币,就是美元也很少假冒!
显然,她们是一种心理上的警惕。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
我把崭新的1元钱收回来,塞进自己衣袋。谁知她们又突然间相信我了,示意我把这张钞票再拿出来。
3元钱人民币总共换回75卢布。回到列车上,周围旅客一听此事,纷纷议论说我吃亏了。又说,刚刚在车下听到的消息,现在1美元已经可以兑换171卢布了!
我实在吃惊。卢布贬值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仅仅几年前,卢布的价值还高于美元。孰料其后几年,卢布却呈现出一种山塌雪崩之势,一贬再贬。去年8月,我在布加勒斯特访问时,原准备经莫斯科返程,所以打听了一下汇率。当时苏联正处于解体前夕,卢布与美元的比值已跌为38∶1。到了年底,又猛跌为108∶1。原以为卢布再贬值,也总有个极限。在猛跌几十倍乃至一百多倍以后,会相对稳定一个时期。却想不到贬值的势头猛不可挡,以致跌得令人不仅大惑不解,而且胆战心惊!
再想想,卢布惊人的贬值多少反映出俄罗斯今天的经济状况。别的不敢说,起码说明它们通货膨胀极为惊人。令我不解的是,俄罗斯的通货膨胀如此严重,为什么社会却没有出现大的动荡和骚乱?
难道,这种相安无事只是一种假象?
难道,整个苏联早已闹得沸反盈天,只是我们置身事外,感受不到?
再也许,苏联人民既然选择了某一目标,就同时选择了付出牺牲?他们心甘情愿。
问号很多。
其实,正因为有如此多的问号,才吸引着我们乘坐这趟列车,不远万里地进行一次实地踏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