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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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邂逅

检票口挂着“函馆方向”“旭川方向”两个牌子。人群朝站台拥去。

一趟是南下列车,另一趟是北上列车。旅客们都穿着厚大衣。

在检票口左边通向餐厅阶梯的前面,有发车时刻表。在荧光灯照射下的公告牌中间处写着:“快车,网走方向,十五时二十五分发车”。

有己子看清楚后,再次确认了一下检票口上方的时钟。十五点十分。

在这里等,久坂应该会来。几点会来呢?他说两点钟从手稻出发,应该马上就到。

人群的嘈杂声以及通知列车到站、出站的广播声,回荡在广阔的大厅里。

广播说从稚内开来的快车途中在旭川一带遇上大雪,估计晚点一小时左右。此外,深名线、羽幌线等这些北部日本海沿岸的各支线,都因为大雪而停止运营了。

在检票大厅和候车室之间的公告牌上,贴出了晚点通知,人们拥上去——他们可能是北上的旅客吧。有己子看着人群,靠墙站着。隔着柱子,从她的位置可以通观大厅入口到检票口的区域。只要站在这里,就无须担心看不到久坂。

列车驶进一窗之隔的站台。每节车厢的车顶和窗框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当列车停下时,车体被车轮下喷出的蒸汽笼罩起来。

车上的旅客一拥而出,新的乘客则蜂拥而至,将入口围住。站台上商贩们顿时来劲儿地叫喊起来。下车的旅客都穿着厚大衣,领子周围紧裹着围巾,有人还戴着连耳朵都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棉帽,穿着长筒靴。

有己子想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国街道。同样是雪,札幌只是小雪,而北方的大雪可以把街道掩埋。

很快,久坂就要回到冰天雪地里了。

广播通知了十五点二十五分开往网走方向的列车到达本站的时间,列车从函馆车站出发,大约要晚点二十分钟。

与北边开来的列车相比,南边开来的列车不会晚点太久。

有己子听清广播后,再度环视大厅。

人们依然行色匆匆,久坂没有出现。对面墙上的时钟正指着十五点十二分。在检票口挂“下一趟列车”牌子的地方,已换上“十五点二十五分,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

列车晚点倒是件好事。如果准点,现在就是进站时间了。是出门晚了,还是没有坐到出租车?久坂的动作真慢。总不可能是他事先知道列车晚点,从而优哉游哉吧?或许久坂原本就是那种习惯掐着时间上车的人。

丈夫敬之总是留有充裕的时间,绝不会赶不上列车。他总是精确计算,准时到达,上车几分钟后,列车就开动了。

记得婚后不久,去登别旅行时,有己子和丈夫约好在车站碰头,结果临开车时她才匆忙赶到,遭到丈夫的严厉训斥。有己子的运气不好,出租车半路抛锚,只能换乘,但敬之不管这些理由,只是用平时少有的大嗓门儿嚷着:“你要为在此苦等的男人设身处地地想想!”

按照敬之的道理,久坂就该受到责备。虽说先来这里等候,但要上车的不是有己子,即便误点也没什么。误点受影响的应该是久坂。

在医疗部共事时,敬之和久坂虽是同届生,但不知为何,两人关系并不是很融洽,或许这也和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不同有关吧。一个精准,一个散漫。

有己子看看手表,离开墙壁,朝前走了一步。

有己子就是来见久坂的,但耐人寻味的是,她尽量不想让久坂看出自己先到,而是想让他觉得自己是紧随其后到的。

仅就见面而言,其实谁先来谁后来都一样。但如果先来,急不可耐的心情岂不是暴露无遗?有己子受不了那种潜意识的压力。最好是不早不晚,在久坂到达车站时,自己也恰到好处地赶到,以这种方式相见,有己子心里会舒坦。

虽然有己子心里那样想,可实际情况却相反。

他到底在做什么呀?

是自己任性要来送行的,现在,有己子反倒抱怨起迟到的久坂。

有己子又向前迈出一步,探出身,朝检票口方向望了望,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在检票口挂着“网走方向”的公告牌下面,打算坐这趟列车的人们排成四五列,每列近五十米。如果不是晚点,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检票了。

有己子从柱子背后走到大厅中央。大厅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不时有行李碰到有己子的和服外套。一群肩扛滑雪板的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从有己子身边经过。侧身让路时,她突然看到一名男子从小卖部前朝这边走来。

那男的身材修长,在人群中只露出一个头。头发随意分开,脸色略显苍白,微微歪着脑袋。

没错,是久坂!

七年没见,他风采依旧,依然那么飘逸超脱。

挡在他前面的一群人走开了,只见久坂身穿蓝色大衣,右手没戴手套,随意提着一个灰色旅行包。

这身装束如此简单,不知底细的人会以为他现在只是到附近办事,无法想到这人从日本海沿岸冰雪交加的小镇赶来,办完母亲的葬礼,即将返回。

有己子压抑着想奔跑过去的冲动,确认无误后,才朝他走去。久坂好像没有注意到有己子,他站在大厅中央,看着检票口方向。广播正在通知另一趟列车进站。

有己子来到目视前方的久坂身边打招呼。

“久坂君。”

喊完,有己子觉得自己像是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我是诸冈。”

“你……”

久坂那深邃的双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

“我突然想起件事情。”

“找我?”

久坂看看有己子,然后又看看检票口的时钟。十五点二十五分。

“什么事?”

又有一群拿着滑雪板的年轻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有己子被巨大的旅行包一撞,踉跄了一下。久坂伸出手,刚扶住她的后背,又马上收回手,先走到柱子后面。在贴着列车晚点公告的墙壁一角,有个自动售烟机,那里有个小空间,两人相对而站。

“火车好像晚点了。”

“是吗?”

“刚才突然给你打电话,真对不起。”

“不,应该是我说对不起。”

有己子抬起头,看到久坂那双茶色的眼睛。

“你还好吗?”

“嗯。”

“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有己子垂下眼睛。

久坂开口问道:“什么事?”

“那个……”

刚一开口,有己子便四下张望。大厅里还在播放广播,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在靠近检票口的车站一角,想寻求一块清静的地方实在困难。即便如此,有己子的内心还是紧张不已。为了不被周围的声音淹没,有己子凑近久坂。

“我……也是后来才想到的,今天打电话的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任何人是指……”

有己子深吸一口气。

“医疗部的人啦,我丈夫……”

久坂似乎有点吃惊,观察着有己子的神色。

“我丈夫对我说,你去参加葬礼吧,但没说要我打电话。我是自作主张的。”

“……”

“打电话的事,如果被我丈夫知道了,他可能会这个那个的,做一些无端的猜测。”

“原来是这样。”

久坂点点头,但似乎很快念头一转。

“你认为我会对你丈夫讲?”

“不是,我没这样想,只是以防万一,我不想让我丈夫因为这件事情而不高兴。”

“所以你就来了?”

“我想当面拜托。”

“我完全明白了。”

广播又响起来,排在检票口前的几列旅客开始蠕动起来。

“好像到时间了……”

久坂朝检票口方向看了看,然后换了一只手提着旅行包。

这个男人准备动身,看着他的肩膀,有己子知道自己又撒谎了。

说自己追到车站来找久坂,只是为了不让丈夫生气。这样做,既不是为久坂,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丈夫。言下之意是自己很重视丈夫。不管有己子内心想法如何,反正她的话听上去是这个意思。

事实上,有己子并不是为丈夫来这里的。有己子根本就没把丈夫放在心上。来见久坂,仅仅是因为想见他,除此之外,别无他念。这几天,她一直被这个念头缠绕,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最终结果就是跑到车站来。

“那,我们说好,可不要忘了哦。”

“当然。”

久坂再次点点头,开始慢慢地朝杂沓的人群走去。有己子跟在他身后,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正在不断用谎言来粉饰一切。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最后变成一个更大的谎言。有己子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现在无法堵住这股谎言的洪流。

“北方好像在下大雪。”

“嗯。”

“这趟列车能顺利到达终点吗?”

“没问题吧。”

两人走近等待检票的队伍末尾。在这里,有己子不得不和久坂告别。如果和久坂走到月台,那会显得过于大胆。既然自己已经说了“希望你不要告诉我丈夫”,对方也答复“知道了”,那就没有理由与久坂继续待在一起了,在这里分手最自然。现在,如果说“顺便送你到站台”,就和刚才说的“不想让丈夫不开心”自相矛盾了。方才编织出的谎言反倒让她痛苦。

有己子不愿再这样恋恋不舍地跟在一个男人后面。当两人走到队伍末尾时,有己子停下了脚步。

“那……”

有己子刚要开口,久坂却像没有听到,径直朝前走。他穿过等待的队伍,继续朝大厅的楼梯方向走去。有己子急忙追过去。

“喝点茶怎么样?”

“喝茶?”刹那间,有己子停住脚步,看着继续往前走的久坂的侧影,“那会赶不上火车。”

“知道。”

“不上车吗?”

“晚点了,不坐了。”

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啊?他不就是为了坐这趟车,才从手稻匆忙赶来的吗?难道心情发生变化了?有己子默不作声,跟在久坂后面。

大厅的广播再次响起,通知前往网走方向的快车进站了,但久坂默默下楼,朝地下一层走去。有己子只能紧随其后。

与地上一楼的中央大厅相比,地下餐饮一条街的人就少多了。下楼走了五十米左右,久坂进了一家咖啡店。

进去时,久坂停下脚步,等后面的有己子赶上来后,推开门。玻璃门上赫然写着店名——洋槐。

两人在空荡荡的店堂里找位子坐下。女服务员马上走过来。

“喝什么?”久坂问有己子。

“我要柠檬茶。”

“柠檬茶和咖啡。”久坂对女服务员说道。后者转身离去,两人再次面对面。

久坂的表情极其自然。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香烟,用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就像是终于放松下来似的,悠闲地把烟吐了出来,进站列车即使停车四五分钟,现在也该出站了。

现在,有己子也相当放松。在车站那种地方说话,完全是赶时间。当时就是考虑时间很紧,所以说话仓促,会词不达意。编织一些莫名其妙的谎言,恐怕也是这个缘故。

不过有己子现在可以放心。虽说过一会儿两人就要分手,各奔东西,但她已经没有那种争分夺秒的紧迫感了。

“你为何不赶刚才那趟火车?”

久坂不会马上离开的,有己子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现在可以坐下来慢慢追问。

“没什么,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晚一点没关系吗?”

“是不太好……”久坂显得有点为难,微微一笑。

“下一趟列车是几点?”

“今天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有夜班车,总之今天是到不了的。”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久坂没有回答,端起服务员送来的清咖啡,里面什么都不放,就这样一饮而尽。

有己子看着,琢磨着久坂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几分钟前,当他出现在车站的时候,久坂的确是打算上火车的。他手里提着旅行包,径直朝检票口走去。有己子看到后,向他打招呼。那时,久坂仍在留意时间,并朝检票口方向张望,当时他肯定要回去。

要说他突然改变想法,应该是在这之后,在有己子告诉他自己来这里的理由开始的。

是因为提到了丈夫?

想到这里,有己子抬起头。这时久坂开口了。

“我去打个电话。”

久坂站起身,朝门口收银台旁边的那个红色公用电话走去。

他在说些什么呢?只见他把听筒放在耳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很快,他放下听筒,对女收银员说了句什么,便回到座位上。

“你还有时间吗?”

“嗯,有……”

“我们出去吧。”

久坂站着说完,拿起桌上的发票,快步朝出口走去。

有己子又一次急忙忙地跟在后面。

突然,不坐火车,走进咖啡店;打完电话,刚回到座位却又站起来。有己子实在搞不懂久坂的想法。有己子跟在久坂后面,顺着刚才下来的那个楼梯,又回到一楼。候车室依然拥挤不堪,不过,挂在检票口的“快车,网走方向”的牌子已经被摘下来了。

久坂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大厅,朝出口走去,有己子保持一步距离紧随其后。虽说札幌是个人口过百万的大都市,但也难保不会在什么地方碰到熟人,更何况这里还是人流量很大的车站。

可是,自己也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是因为有事相求才跑到车站来的,即使被别人看见也没关系。有己子在心里不断地自我安慰。其实,这种自我安慰反而证明心中有愧。

久坂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头。在外人看来,久坂像是在自顾自地走着,没有把紧跟在身后的有己子放在心上,但从后面观察,看得出他其实很在乎有己子。当有己子被擦肩而过的人挡住,停下脚步时,久坂的步伐也马上慢下来。

出口在售票处左边。从车站大楼出来的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打着有己子的脸颊。外面没有下雪,但天空阴沉沉的。有己子慌忙用披肩遮住脸。

久坂顶着寒风,站在二十米远的出租车停靠站旁。

“去哪里?”

“你现在不忙,对吧?”

“嗯,没事……”

有己子又给了一个暧昧的回答。有己子又想回家,又想待在这里,心情矛盾。

等出租车的队伍不足十米。前面四人坐进一辆出租车,队伍顿时缩短。他现在要去哪里?有己子抬头注视着伫立在风中的久坂。他的头发很随意地分在两边,迎风飘散,脸色略显苍白,眼角的皱纹和深陷的双眸是七年沧桑的见证,但也显出男人的成熟。

有己子茫然地注视着久坂的侧影,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

“请。”

久坂在一旁催促,有己子犹豫着,但很快便下定决心,弯腰上了出租车。久坂跟着上车,关上车门。

“去公园酒店。”久坂对驾驶员说。

有己子慌忙扭头看了久坂一眼,他仍若无其事地注视着前方。出租车在站前广场往左一转,等了一个红灯,便沿着站前大道往南驶去。

现在是下午四点。天空乌云滚滚,一副风雪欲来的样子。黄昏将至,街道两旁已是灯火璀璨。

“你要去公园酒店吗?”

有己子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看正逐渐被黑暗笼罩的街景。

“刚才打电话,订了房间。今晚在那里住一宿。”

“你不去手稻的妹妹那里?”

“不去。”

出租车穿过北一条大街。右边是一条除过雪、整齐宽阔的街道,向前笔直延伸,尽头是白雪皑皑的连绵群山。

这人为什么突然不回去了呢?

望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有己子再次偷窥了一下久坂的表情,觉得如果开口询问,他马上就会回答,但她又害怕问。有己子想,如果他是个人原因而推迟行程就好了。可果真如此,她又感到有些失落。久坂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火。在陌生人看来,或许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此时此刻,内心情感姑且不论,单从外表看,两人似乎都很平静。

有己子觉得曾有过和久坂同坐出租车的情景,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难道是在梦里?还是把想象当成了现实?像现在这样肯定是第一次。

出租车继续南下。接近红灯区时,街上的霓虹灯开始亮起来,夜幕就要降临。也许因为天冷,街上行人步履匆匆。不久,林立的大楼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银色的世界。夏日郁郁葱葱的公园,现在只剩下平常的雪原和枯树。酒店位于公园东边的一角。

出租车在酒店的旋转大门前停下。两人刚一下车,服务员就从里面跑出来迎接。

“欢迎光临,二位要住宿吗?”

久坂点点头,服务员马上身手敏捷地接过久坂的提包。他走进旋转门,有己子紧跟其后。服务员误以为两人要一起住宿。

“请在大厅稍等一下。”

说完,久坂径直朝前台走去,有己子点点头。形形色色的客人混杂在大厅里,也许是周六的缘故,有些年轻女性穿着参加婚宴的和服,很显眼。窗户外面的庭院被大雪覆盖,但被绿色的观赏植物所围绕的这个大厅却与冬天无缘。有己子现在已不再怀疑,此时此刻自己正在大厅等着久坂。从离家直至来这里,意外事件接踵而至——久坂突然取消行程,预订酒店,而有己子亦步亦趋。不过,有己子并没感到不可思议。事后想想,这一系列事情也许让人觉得很奇怪,此时此刻却毫无察觉——也许有己子起初就暗自期盼这些事的发生。与久坂相见,然后一起度过二人世界。有己子一直在幻想、期待着这一天,也许梦想就要变成现实。

“让你等久了。”

有己子回头一看,久坂站在身后。他已脱掉大衣,右手拿着钥匙。

“走吧。”

“啊?”

他要去哪里?有己子抬头看着久坂,纳闷地跟在后面。

穿过大厅,电梯在前台左边。身着浅橘色制服的电梯小姐打开电梯门,恭候着。

“七楼。”

“是,明白了。”

两人并肩站在电梯小姐身后。二楼、三楼……有己子看着显示灯移动,屏住呼吸。

现在要到哪里去?必须问个水落石出。久坂到底在想什么?两人将要怎样?有己子有一肚子的问题,可无论哪个问题,她都开不了口。有己子害怕一开口,那根紧绷在两人之间的弦就会瞬间断裂。而站在两人之间的电梯小姐,似乎正在勉强维持着这种平衡。

很快,七楼的灯亮了,门开了。

“请。”

电梯小姐点头致意。久坂走出来,接着,有己子走出电梯。久坂往右一拐,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在走廊中部,久坂拿出钥匙开门,赶上来的有己子默默站在一旁。

“七一六。”

当有己子看清房号时,门打开了。

久坂先进房间,走了两三步,转过头,像在说“请”。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不知所措,但很快便战战兢兢地走进去。

房间的左边有一张床,右边有一张小书桌,正面的窗户拉着花边窗帘,从那里可以望见白雪皑皑的群山和灰色的天空。

久坂关上门,走到屋中央的有己子的身边。

“你……”

“嗯?”

当有己子转过头时,久坂的脸已靠近有己子的面颊。

“你要干什么?”

有己子急促地叫起来,不停地摇头。久坂双手紧拥,而她极力挣扎,想从久坂的臂弯中逃走。

“放开我……”

有己子在久坂的臂弯中挣扎着,但她的反抗马上就偃旗息鼓了,接下来的一瞬间,有己子左右摇晃的嘴唇被久坂的嘴唇堵住了。

当两人滚烫的嘴唇贴在一起时,有己子的反抗迅速萎缩。她内心充满矛盾,既担心这样下去会出事,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两种感情断断续续地交错着。然而,后一种想法越来越占上风,越来越强烈。

刚开始那狂风暴雨般的、令人快要窒息的喘息声,不久便恢复平静,变得温柔。粗暴就像是到达温柔前的必要手续。冬日午后暗淡的微光从花边窗帘处透进来。有己子闭上双眼,下巴微微地向上抬起,任凭久坂吮吸自己的嘴唇。久坂的亲吻如此强烈有力,以至于她的脸颊微微凹陷,眼睫毛不住地颤抖。

有己子很快放弃反抗,温顺的身体任凭久坂摆弄,被静静地带到床上。

“不,不行……”

有己子再一次反抗起来。她缩着脖子,身子往后退,可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很快又被久坂的嘴唇堵住,只要嘴唇相连,有己子的抵抗就会变弱。

久坂解开有己子和服外套的纽扣,紧接着又把手伸到和服的腰带上。有己子感到衣服正被脱掉,羞耻心不禁油然而生。

“不要……”

有己子把久坂的手拨开,想把领子周围弄整齐,可是久坂的手丝毫没有因此而退缩。

露出耳朵,盘在脑后的有己子的发髻已经散乱,整齐的衣服已经凌乱不堪。有己子觉得这样起身都害羞。她既为自己这副模样而害羞,又无法从眼前的现实中摆脱出来。她心里觉得这样不行,可身体的某些地方却又接受着眼前的一切。

当腰带被抽走,胸部裸露出来时,有己子的确想到一件事。

七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被久坂占有的。

有己子觉得这样不可以,想逃走,但身体却接受了久坂。此时此刻,纵然彼此间的处境、两人独处的契机,所有的一切与七年前不同,但现实发生的事情却完全相同。

或许在有己子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仍在深深眷恋着、渴望着七年前的那一天。这种念念不忘的眷恋源自有己子的心,还是身体,还是二者兼而有之?现在,她已分辨不清。

和服和腰带挂在床头,长长的腰带与和服的下摆拖在地上。在腰带的前面,扔着和服外套和手提包。现在,盖在有己子身上的只剩下贴身内衣。在黄昏暗淡的微光里,这是有己子好不容易才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有己子就这样被久坂紧紧抱在怀里。“不行”“该回家了”,这些想法烟消云散。是久坂强行要求的,还是自己轻易上钩的呢?这些事情已经无须考虑。此时此刻,嘴唇被吸吮,乳房被抓住,有己子忘记了一切。

既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又像是过了很短的时间。

仿佛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又回来了一样,有己子缓缓地睁开眼睛,犹如一个胆怯的婴儿。有己子慢慢地、偷偷地四处张望,眼前是男人的胸膛,还有一张脸。黄昏临近了?房间微微发暗,男人的脸庞隐约浮现在这片微光中。他在睡梦中吗?只见他闭着眼睛,身体纹丝不动。这是久坂的脸。毋庸置疑,刚才热烈亲吻有己子、从有己子身体里穿过的男人就是他,对此,有己子心知肚明。

他当然是久坂,可有己子心里依然困惑。为什么久坂会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与久坂待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就像是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有己子的大脑开始慢慢回归现实。有己子开始一点点,准确无误地回忆起云雨前的每件事。

突然,有己子意识到自己的四肢紧挨着久坂的四肢。

久坂那微微有些暖意的体温,正通过四肢传遍有己子的全身,就在这时,有己子又开始感到羞涩,她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就连自己苦苦哀求、拼死保护的贴身衬衣,现在也被脱下来扔在一边。为什么连这个都脱了?是久坂脱的还是自己脱的?有己子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有己子慌忙用毛毯把自己紧紧盖住,牢牢裹住,然后慢慢地从床上起来。她刚撑起上半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要起来?”

“不,不要看。”

有己子把贴身内衣抱在胸前,蜷曲在那里。

“请您把眼睛闭上。”

久坂没有作声。有己子偷偷扭头一看,久坂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有己子趁机从床上抽出身,双手抱起散落四周的衣服,仓皇跑进浴室。

有己子的裸体映照在浴室正面的镜子里。柔软洁白的肌肤,被男人爱抚后,看上去滋润甘美。有己子双手放在脸颊上,以便让脸上的余热冷却下来。看完肌肤,有己子开始穿和服,打算沿着那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原路返回。当有己子穿完衣服返回房间时,久坂已经起身穿好衣服,开始收拾床铺。

“让我来收拾吧。”

有己子慌忙跑到床边,推开久坂,动手铺起床单。

“请您坐在那里。”

久坂老实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点起烟。

整理好床铺,有己子拿起包,再次来到浴室,对着镜子补妆。手提包里只有粉底和口红。就用这两样东西,很难像出门时那样精细打扮。

有己子再次回到房间,久坂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窗外。外面暮色降临,小雪飘散。房间昏暗,只有台灯亮着。做爱后被男人看到面容是很糟糕的。对有己子而言,房间昏暗反倒是件好事。

“几点了?”

有己子不看久坂的脸。

“才五点。”

久坂回过头,有己子的面前出现一个又黑又大的影子。

“我要回去了。”有己子左手抵着太阳穴,“明天,你就要回去了,是吧?”

“对,坐早班车回去。”

“对不起。”

“什么?”

“总觉得,是我把你留下的。”

“不,是我任性,想留下。”

说着,两人并排站在窗前。

“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这里……”

“不知道。”

就在刚才,双方曾那么激烈地渴求对方的身体,现在却形同路人。身体融合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当一切结束,马上就你是你,我是我。

对此,有己子与其说感到悲哀,不如说感到不可思议。让她产生这种想法的是久坂的冷漠,这种冷漠令人寒心。

“有一个问题,我可以问吗?”

“可以。”

久坂径直看着窗外,回答着。有己子看着飘落在夜色中的雪花,问道:“您的夫人是……”

“……”

“你还没有结婚吗?”

久坂没有回答,目光飘移在空中。

“为什么……”

“与你无关。”

“可是……”

“我送你下去吧。”

久坂转身,先朝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