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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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下了决心之后的遭遇

我没有再追那个赶驴车的年轻人,而是开始朝着格林尼治的方向走,这个时候,我记得自己甚至有过荒诞不经的想法,即一路跑到多佛尔去。

天这时候已经黑了。我虽然沉浸在痛苦之中,但并没有要返回去的念头。后来碰巧路过一家店铺,门上写着收购男女服装的字样,还写了高价收购破布、骨头和厨房器具。我近期同米考伯夫妇在一起相处的经验告诉我,这儿可能可以找到解一时之急的办法,暂时可以不挨饿。我转入了下一条偏僻的小巷,脱下自己的背心,整整齐齐地卷了起来夹在腋下,然后返回店铺门口。“老板,”我说,“价格公道的话,我把这个卖了。”

多洛毕先生——至少店铺门面上写的是多洛毕这个名字——把背心铺在柜台上,看了一遍,又把它提起来,对着烛光再看了一遍,最后说:

“呃,这么件小背心,你想要卖多少钱?”

“十八个便士应该可以。”我迟疑了一会儿后试探着说。

多洛毕先生把背心重新卷了起来,递还给我。“即便要我出九个便士把它买下,”他说,“我都等于打劫了一家人啊。”

这样的交易法,很令人不爽,因为这等于硬要逼着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不得不干出令人讨厌的事情,叫多洛毕先生为了我去打劫他一家人。但是,由于我的境况这么窘迫,所以我只得说,如果他乐意,那就九个便士吧。多洛毕先生嘟嘟囔囔地给了我九个便士。我对他说了声晚安,走出了店门。有了九便士,我更富有了,少了一件背心,我贫穷了。不过等我扣上外套的纽扣后,差别也不怎么大。

我突然有了一个过夜的办法,打算付诸实施。那就是,我原先上学的学校后面围墙的外面,有个角落里通常堆了一堆干草,我就睡到那儿去。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腿脚发硬,疼痛不已。我觉得,如果要保存体力,到达旅途的终点,那天就只能走一点点路程,于是决定,把卖掉外套当作一天的主要任务来完成。我把外套夹在腋下,对各家收购旧衣服的店铺进行一番考察。

最后,我找到了一家我认为有希望的。我心里忐忑不安,顺着几级台阶往下走,进入了这家店铺。一个丑陋的老头儿突然从后面一间洞穴似的肮脏小屋里冲了出来。

“哦,你来干什么?”老头龇牙咧嘴笑着说,语气单调可怕,“哦,我的天哪,你来干什么?哦,我的心肝,你来干什么?哦,咕噜,咕噜!”

“我想知道,”我说着,浑身颤抖,“您想不想买一件外套。”

“哦,我的心肝!”老头大声说着,一面把外套扔到一个架子上,“到店铺外面去!哦,我的心肝,到店铺外面去!哦,天哪——咕噜!——别要钱算啦,换点东西吧。”

老头想了很多办法,想要说服我同他换东西。但我都拒绝了,每次都两眼噙满泪水请求他把钱给我,要不就把衣服还给我。最后,他终于开始付给我钱了,每次只给我半便士,整整过了两个小时,这才付了一个先令。

“再给四便士,你可以走吗?”

我全身乏力,疲惫不堪,所以就接受了这个条件,颤抖的手从他的爪子里拿了钱,又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路程。

从我逃离伦敦踏上旅途已到第六天了,到达了旅程的第一个大目标,这期间,母亲的形象一直就没有离开过我。但是后来,说起来不可思议,我脚穿破鞋,浑身尘土,皮肤晒得黝黑,衣衫单薄,置身于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时候,母亲的形象突然像是在梦境中一样消失了,使我茫然若失,神情沮丧。

我首先在船工们中间打听姨奶奶的消息,但得到的说法多种多样。就在这时,一个车夫驾着马车过来了,一件马衣掉了下来。我把马衣捡起来交给他时,从他脸上看出,他性情和善,这给了我鼓励,于是问他能否告诉我特罗特伍德小姐住在何处。

“特罗特伍德?”车夫说,“让我想想。我也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个老太太吧?”

“是的,”我说,“有点老。”

“那行啊,我告诉你吧,”他说,“你往那边去。”他用鞭子指着前面的高坡:“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濒临大海的几幢房子,我想,你到那儿就可以打听到她了。我看她不会给你什么东西的,所以我给你一个便士吧。”

我充满着感激之情,接过了礼物,并用它买了一块面包,一边走,一边吃,朝那位朋友指的方向走。最后,我看到面前有房子了,于是走了过去,进入了一家小店铺(就是我们在家时通常叫的那种杂货铺),询问店铺里的人,能不能行行好告诉我特罗特伍德小姐住的地方。我问的是一个站在柜台后面的男人,他在给一个年轻女子称大米,但那个女的以为我是在问她,立刻就转过身来了。

“你是问我家小姐吗?”她说,“你找她有什么事,孩子?”

“对不起,我想要,”我回答说,“和她说话。”

我从她的言谈中猜测,她是我姨奶奶的仆人。她把大米搁到一只小篮子里后往外面走时,对我说,如果我想要知道特罗特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可以跟她走。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承诺,不过我此时诚惶诚恐,激动不已,双脚都发颤了。我跟着年轻女子走,很快就来到了一幢整洁小巧的住房前,房子装有令人赏心悦目的凸肚窗,前面有个四方小院或者花园,里面有铺着碎石的小径,经过了精心的打理,花草茂盛,馨香四溢。

“这就是特罗特伍德小姐的家,”年轻女子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只能说这么多。”说完这话便匆忙进了屋,仿佛是要推卸掉把我领到这儿来的责任。

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一位女士,帽子上系了条手帕,手上戴着在花园里干活儿时用的手套,胸前挂了个在园子里用的大口袋,就跟收税人用的围裙一样,手上还拿了一把大刀。我一看便知,她就是贝齐小姐。

这时候,我虽没有了半点勇气,但孤注一掷,蹑手蹑脚地进去,站在了她身边,用手指碰了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说。

她吃了一惊,抬起了头看了看。

“对不起,姨奶奶!”

“呃?”贝齐小姐惊叫了起来,其语调我从未听到过。

“对不起,姨奶奶,我是您的外孙。”

“噢,天啦!”姨奶奶说着,一屁股坐到花园的小径上。

“我是萨福克郡布兰德斯通的大卫·科波菲尔——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您去过那儿的,见过我亲爱的妈妈。母亲去世后,我很不幸。他们对我不管不顾,不让我上学,一定要我独自谋生,让我干不适合我干的活儿。我只好逃跑,投奔您来了。我刚一出发就被人打劫了,于是便一路走了过来,从出发开始,一直就没有在床上睡过觉。”说到这儿,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了,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意思是让她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状态,以便证明自己受苦了,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我觉得这已经憋了整整一个礼拜了。

我说这番话时,姨奶奶坐在砾石小径上,眼睛盯住我看,脸上除了惊讶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我开始哭起来,这时候她才急急忙忙站起身,拽住我的衣领子,把我带进客厅。

过了一会儿,她摇响了铃。“珍妮特,”女仆进屋后,姨奶奶叫了一声,“到楼上去,替我问候迪克先生,说我有事想要同他说。”

姨奶奶双手搁在身后,在小客厅里来回踱着步,直到一位绅士笑着进来。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你听我提到过大卫·科波菲尔吧?行啦,别装作不记得了,因为你我彼此都很清楚。”

“大卫·科波菲尔?”迪克先生说。我觉得,看他那样子好像不大记得。“大卫·科波菲尔?噢,对,毫无疑问,大卫,当然记得。”

“行啊,”姨奶奶说,“这就是他的孩子——他儿子。”

“他儿子?”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可不是嘛!”

“可不是嘛,”姨奶奶听了他的回答,口气缓和了下来,“你看到小大卫·科波菲尔就在眼前了,我要问你的是,我该拿他怎么办?”

“行啊,我要是你的话,”迪克先生说,一边思考着,一边神色茫然地看着我,“我一定——”他在注视我的当儿,好像来了灵感,突然有了主意,轻松随和地补充说:“我就应该给他洗个澡!”

“珍妮特,”姨奶奶说着,暗自得意地转过身,当时我不理解怎么回事,“迪克先生给我们指点迷津啦,烧洗澡水去!”

洗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开始感受,由于露宿野外,四肢剧烈疼痛,而且疲惫不堪,精神不振,坚持不了五分钟就睡过去了。我洗过澡之后,她们给我穿上迪克先生的衬衣和裤子,我全身乏力,很快就又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刚一醒来,我们就吃晚餐了,吃的是烤鸡和布丁。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她到底会拿我怎么办。

“行啊,迪克先生,”姨奶奶说,还和先前一样,板着面孔,举起食指,“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看看这孩子吧。”

“大卫的儿子?”迪克先生说,脸上的表情显得既专心致志又迷惑不解。

“一点不错,”姨奶奶回答说,“换了是你,现在该怎么办?”

“哦!”迪克先生说,“是啊。怎么安顿——我会安排他去睡觉。”

“珍妮特!”姨奶奶大声喊着,还是和我前面说过的一样,扬扬得意起来,“迪克先生给我们指点迷津啦,如果床铺好了,我们带他睡觉去。”

珍妮特回答说床已经铺好了,于是我被带着上楼睡觉去了。这过程中,她们态度友好和善,不过有点像是押解囚犯,姨奶奶在前面领着路,珍妮特殿后。

房间很温馨,坐落在屋子的顶层,俯瞰着大海,皎洁的月色洒在海面上,令人心旷神怡。我记得,自己后来好像漂浮了起来,顺着海上那道令人忧伤的光辉悠然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