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浅处见才——谈写唱词
本色当行
有人以为本色就是当行。陈师道《后山诗话》:“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他所说的本色实相当于多数人所说的当行。一般认为本色和当行还是略有区别的。本色指少用辞藻,不事雕饰,朴素天然,明白如话。当行是说写唱词像个唱词,写京剧唱词是京剧唱词,不但好懂,而且好唱,好听。
板腔体的剧本都是浅显的。没有不好理解,难于捉摸的词。像“摇漾春如线”这样的句子在京剧、梆子的剧本里是找不出来的。板腔体剧种打本子的人没有多少文化,他们肚子里也没有那么多辞藻。杂剧传奇的唱腔抒情成分很大,京剧剧本抒情性的唱词只能有那么一点点。京剧剧本也偶用一点比兴,但大多数唱词都是“直陈其事”的赋体。杂剧、传奇,特别是传奇的唱词,有很多是写景的;京剧写景极少。向京剧唱词要求“情景交融”,实在是强人所难。因为曲牌体和板腔体体制不同。“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是千古绝唱。这只能是杂剧的唱词。这是一支完整的曲子,首尾俱足,改编成京剧,就成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变成了一大段唱词的“帽儿”,下面接了叙事性的唱:“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七香车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让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杂剧的这支“正宫端正好”在京剧里实际上是“腌渍”了。但是这有什么办法?京剧就是这样!王昆仑同志曾和我有一次谈及京剧唱词,说:“‘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复还。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面前’,到此为止,下面就得接上‘恨平王无道纲常乱’,大白话了!”是这样。我在《沙家浜》阿庆嫂的大段二黄中,写了第一句“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淡”,下面就赶紧接了一句地道的京剧“水词”:“不由人一阵阵坐立不安”。
京剧唱词只能在叙事中抒情,在赋体中有一点比兴,《四郎探母》“胡地衣冠懒穿戴,每日里花开儿的心不开”,我以为这是了不得的好唱词。新编的戏里,梁清濂的《雷峰夕照》里的“去年的竹林长新笋,没娘的孩子渐成人”,也是难得的。
京剧是不擅长用比喻的,大都很笨拙。《探母》和《文昭关》的“我好比”尚可容忍,《逍遥津》的一大串“欺寡人好一似”实在是堆砌无味。京韵大鼓《大西厢》“见张生摇头晃脑,嘚啵嘚啵,逛里逛荡,好像一碗汤,——他一个人念文章”,说一个人好像一碗汤,实在是奇绝。但在京剧里,这样的比喻用不上,——除非是喜剧。比喻一要尖新,二要现成。尖新不难,现成也不难。尖新而现成,难!
板腔体是一种“体”,是一种剧本的体制,不只是说的是剧本的语言形式,这是一个更深刻的概念。首先这直接关系到结构,——章法。正如写诗,五古有五古的章法,七绝有七绝的章法,差别不只在每一句字数的多少。但这里只想论及语言。板腔体的语言,表面上看只是句子整齐,每句有一定字数,二二三,三三四。更重要的是它的节奏。我在张家口曾经遇到一个说话押韵的人。我去看他,冬天,他把每天三顿饭改成了一天吃两顿,我问他:“改了?”他说:
三顿饭一顿吃两碗,
两顿饭一顿吃三碗。
算来算去一般儿多,
就是少抓一遍儿锅。
我研究了一下他的语言,除了押韵,还富于节奏感。“算来算去一般儿多”,如果改成“算起来一般多”,就失去了节奏,同时也就失去了情趣——失去了幽默感。语言的节奏决定于情绪的节奏。语言的节奏是外部的,情绪的节奏是内部的。二者同时生长,而又互相推动。情绪节奏和语言节奏应该一致,要做到表里如一,契合无间。这样写唱词才能挥洒自如,流利快畅。如果情绪缺乏节奏,或情绪的节奏和板腔体不吻合,写出来的唱词表面上合乎格律,读起来就会觉得生硬艰涩。我曾向青年剧作者建议用韵文思维,主要说的是用有节奏的语言思维。或者可以更进一步说:首先要使要表达的情绪有节奏。
板腔体的唱词是不好写的,因为它的限制性很大。听说有的同志以为板腔体已经走到了尽头,不能表达较新的思想,应该有一种新的戏曲体制来代替它,这种新的体制是自由诗体。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打破板腔体的字句定式,早已有人尝试过。田汉同志在《白蛇传》里写了这样的唱词:
你忍心将我伤,
端阳佳节劝雄黄;
你忍心将我诳,
才对双星盟誓愿,
又随法海入禅堂……
这显然已经不是“二二三”。我在剧本《裘盛戎》里写了这样的唱词:
昨日的故人已不在,
昨日的花还在开。
第二句虽也是七字句,但不能读成“昨日——的花——还在开”,节奏已经变了。我也希望京剧在体制上能有所突破。曾经设想,可以回过来吸取一点曲牌体的格律,也可以吸取一点新诗的格律,创造一点新的格律。五四时期就有人提出从曲牌体到板腔体,从文学角度来说,实是一种倒退,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曲牌体看来似乎格律森严,但比板腔体实际上有更多的自由。它可字句参差,又可以押仄声韵,不像板腔体捆得那样死。像古体诗一样,连有几个仄声韵尾的句子,然后用一句平声韵尾扳过来,我觉得这是可行的。新诗常用的间行为韵,ABAB,也可以尝试。这种格式本来就有。苏东坡就写过一首这样的诗。我在《擂鼓战金山》里试写过一段。但我以为戏曲唱词总要有格律,押韵。完全是自由诗一样的唱词会是什么样子,一时还想象不出。而且目前似乎还只能在板腔体的基础上吸收新的格律。田汉同志的“你忍心将我伤……”一段破格的唱词,最后还要归到: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
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板腔体是简陋的。京剧唱词贵浅显。浅显本不难,难的是于浅显中见才华。李笠翁说:“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希望有人能从心理学的角度,作一点探索。
层次和连贯
曾读宋人诗话,有人问作诗的章法,一位大诗人回答说:“只要熟读‘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就明白了。”他说的是层次和连贯。这首诗看起来一气贯注,流畅自然,好像一点不费力气,完整得像一块雨花石。细看却一句是一层意思。好的唱词也应该这样。《武家坡》:
这大嫂传话太迟慢,
武家坡站得我两腿酸。
下得坡来用目看,
见一位大嫂把菜剜。
前影儿看也看不见,
后影儿好像妻宝钏。
本当上前将妻认,
错认了民妻理不端。
不要小看这样的唱词。这一段唱词是很连贯的,但又有很多层次。“这大嫂传话太迟慢,武家坡站得我两腿酸”,是一个层次;“下得坡来用目看,见一位大嫂把菜剜”,是一个层次;“前影儿看也看不见,后影儿好像妻宝钏”是一个层次;“本当上前将妻认”是一个层次;“错认了民妻理不端”,又是一个层次。写唱词容易犯的毛病,一是不连贯,句与句之间缺乏逻辑关系,东一句,西一句。二是少层次。往往唱了几句,是一个意思,原地踏步,架床叠屋,情绪没有向前推进,缺乏语言的动势。后一种毛病在“样板戏”里屡见不鲜。所以如此,与“样板戏”过分强调“抒豪情”有关。过度抒情,这是出于对京剧体制的一种误解。
写一人即肖一人之口吻
这是很难的。提出这种主张的李笠翁,他本人就没有做到。性格化的语言,这在念白里比较容易做到,在唱词里,就很难了。人物性格通过语言表现,首先是他说什么,其次是怎么说。说什么,比较好办。进退维谷、优柔寡断的陈宫和穷途落魄、心境颓唐的秦琼不同,他们所唱的内容各异。但在唱词的风格上却是如出一辙。“听他言吓得我……”、“店主东带过了……”看不出有什么性格特征。能从唱词里看出人物性格的,即不止表现他说什么,还能表现他怎么说,好像只有《四进士》宋士杰所唱的:
你不在河南上蔡县,
你不在南京水西门!
我三人从来不相认,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
这真是宋士杰的口吻!京剧唱词里能写出“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是一个奇迹。“是哪门子亲!”可以入唱,而且唱得那样悲愤怨怒,充满感情,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太难得了!
我们在改编《沙家浜》的时候,曾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奋斗目标,希望做到人物语言生活化、性格化。这个目标,只有《智斗》一场部分地实现了。《智斗》是用“唱”来组织情节的,不得不让人物唱出性格来,因此我们得捉摸人物的口吻。阿庆嫂的“垒起七星灶”,有职业特点地表现出她的性格的,除了“人一走,茶就凉”这一句洞达世态的“炼话”,还在最后一句“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这一句软中硬的结束语,把刁德一的进攻性的敲打顶了回去。顶了一个脆。如果没有最后这句“给劲”的话,前面的一大篇数字游戏式的唱就全都白搭。
“宋士杰与你们是哪门子亲”,“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都是口语。这就使我们悟出一个道理:要使唱词性格化,首先要使唱词口语化。
京剧唱词的语言是十分规整的,离口语较远,是一种特殊的雅言。雅言不是不能表现性格。甚至文言也是能表现性格的。“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今天看起来是文言,但是千载以下,我们还是可以从这几句话里看出刘邦的无赖嘴脸。但是如果把这几句话硬捺在三三四、二二三的框子里,就会使人物性格受到很大的损失。
从板式上来说,流水、散板的语言比较容易性格化;上板的语言性格化,难。从行当上来说,花旦、架子花的唱词较易性格化,正生、正旦,难。
如果不能在唱词里表现出人物怎么说,那只好努力通过人物说什么来刻画。
总之,我觉得戏曲作者要在生活里去学习语言,像小说家一样。何况我们比小说家还有一层难处,语言要受格律的制约。单从作品学习语言是不够的。
时代色彩和地方色彩
按说,写一个时代题材的戏曲,应该用那一时代的语言。但这是办不到的。元明以后好一些。有大量的戏曲作品,拟话本、民歌小曲,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语言资料。晚明小品也提供了接近口语的语言。宋代有话本,有柳耆卿那样的词,有《朱子语类》那样基本上是口语的语录。宋人的笔记也常记口语。唐代就有点麻烦。中国的言文分家,不知起于何代,但到唐朝,就很厉害了。唐人小说所用语言显然和口语距离很大。所幸还有敦煌变文,《云谣集杂曲子》和“柳枝”、“竹枝”这样的拟民歌,可以窥见唐代口语的仿佛。南北朝有勅勒歌、子夜歌。《世说新语》是魏晋语言的宝库。汉代的口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史记》语言浅近,但我们从“伙颐,涉之为王沉沉者!”知道司马迁所用的还不是口语。乐府诗则和今人极相近。《上邪》、《枯鱼过河泣》、《孤儿行》、《病妇行》,好像是昨天才写出来的。秦以前的口语就比较渺茫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对一时代的语言熟悉得能和当时的人交谈!
即使对历代的语言相当精通,也不能用这种语言写作,因为今天的人不懂。
但是写一个时代的戏曲,能够多读一点当时的作品,在这些作品里“熏”一“熏”,从中吸取一点语言,哪怕是点缀点缀,也可以使一出戏多少有点时代的色彩,有点历史感。有人写汉代题材,案头堆满乐府诗集,早晚阅读,我以为这精神是可取的。我希望有人能重写京剧《孔雀东南飞》,大量地用五字句,而且剧中反复出现“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写历史题材不发生地方色彩的问题。我写《擂鼓战金山》让韩世忠在念白里偶尔用一点陕北话,比如他生气时把梁红玉叫做“婆姨”(这在曲艺里有个术语叫“改口”),大家都认为绝对不行。如果在他的唱词里用一点陕北话,就更不行了。不过写现代题材,有时得注意这个问题。一个戏曲作者,最好能像浪子燕青一样,“能打各省乡谈”。至少对方言有兴趣,能欣赏各地方言的美。戏曲作者应该对语言有特殊的敏感。至少,对民歌有一定的了解。有人写宁夏题材的京剧,大量阅读了“花儿”,想把“花儿”引种到京剧里来,我觉得这功夫不会是白费的。
写少数民族题材,更得熟悉这个民族的民歌。我曾经写过内蒙和西藏题材的戏(都没有成功),成天读蒙古和藏族的民歌。不这样,我觉得无从下笔。
我觉得一个戏曲工作者应该多读各代的、各地的、各族的民歌,即使不写那个时代、那个地区、那个民族的题材,也是会有用的。“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的感情是写任何时代的爱情题材里都可以出现的。“大雁飞在天上,影子落在地下”,稍微变一变,也可以写在汉族题材的戏里。“你要抽烟这不是个火吗?你要想我这不是个我吧?”“面对面坐下还想你呀么亲亲!”不是写内蒙河套地区和山西雁北的题材才能用。要想使唱词出一点新,有民族色彩,多读民歌,是个捷径。而且,读民歌是非常愉快的艺术享受。
摘用、脱化前人诗词成句
这是中国传统戏曲常用的办法。
前人诗词,拿来就用。只要贴切,以故为新。不但省事,较易出情。《裘盛戎》剧本,写“文化大革命”的动乱,抄家打人,徐岛上唱:
家家收拾起,
户户不提防。
父子成两派,
夫妇不同床。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茫茫九万里,
一片红海洋。
“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是昆曲流行时期的成语。“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是杜甫诗。徐岛是戏曲编导,他对这样的成语和诗句是十分熟悉的,所以可以脱口而出。剧中的掏粪工人老王,就不能让他唱出这样的词句。
摘用前人诗句还有个便宜处,即可以使人想起全诗,引起更多的联想,使一句唱词有更丰富的含意。《裘盛戎》剧中,在裘盛戎被剥夺演出的权利之后,他的挚友电影女导演江流劝他:
这世界不会永远这样的不公正,
上峰何苦困才人!
人民没有忘记你,
背巷荒村,更深半夜,还时常听得到裘派的唱腔,一声半声。
谁能遮得住星光云影,
谁能从日历上钩掉了谷雨、清明?
我愿天公重抖擞,
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最后两句,上句是龚定庵的诗,下句是杜甫诗。有一点诗词修养的读者(观众)听了上句,会想到“不拘一格降人才”;听了下句会想到“正是江南好风景”,想到春天会来,局势终会好转。这样写,省了好多话,唱词也比较有“嚼头”。
有时不直接摘用原诗,但可看出是从哪一句诗变化出来的。《擂鼓战金山》写韩世忠在镇江江面与兀术遭遇,韩世忠唱:
江水滔滔向东流,
二分明月是扬州。
抽刀断得长江水,
容你北上到高邮。
抽刀断不得长江水,
难过瓜州古渡头。
江边自有青青草,
不妨牧马过中秋!
“抽刀”显然是从李白“抽刀断水水更流”变出来的。
脱化,有时有迹可求,有时不那么有痕迹。《沙家浜》“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是从苏东坡《汲江煎茶》“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脱化出来的。这种修辞方法,并非自我作古。
要能做到摘用、脱化,需要平时积累,“腹笥”稍宽。否则就会“书到用时方恨少”。老舍先生枕边常置数卷诗,临睡读几首。我们应该向他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