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区先生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书声琅琅。位于村中央地堂边的私塾,十余个学童正在跟着先生念《三字经》。先生年过半百,清瘦,一袭泛白青衫,灰白长须飘飘,一手执经文,一手轻捋长须,摇头晃脑,踱一步,念半句。学童睁大眼睛,张大嘴巴,跟着高声读,也晃着脑摇着头。
忽然就听见“嘭”的一声脆响,原是一个学童在打瞌睡,晃着晃着头就撞到了桌子上。这么很痛的一下子,他居然没醒过来,还干脆睡上了,张着嘴,口水叭叭地流。很多学童哄笑起来。先生非常生气,拿起戒尺往学童屁股上便打。学童摸着屁股跳将起来,睡眼蓬松,看见先生那凶神恶煞的脸,一激愣,忙挺直了身子,可是,也许他实在太睏了,竟然当着先生的面,又很夸张地打起长长的哈欠来。
先生气得不可开交,又在他屁股上狠狠来了几下,斥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学童眨眨眼,似懂非懂,不知所云,仿佛先生这话更是催眠得很,又打起哈欠来。学童们大笑。先生脸色铁青,将眼前此白白胖胖一看就像头猪的家伙扯到了讲台前,罚站,跟着朝全体学童扔了句“抄写第一章五十遍”,摔门而出。
先生出到门外,看见窗户外有两个小童,正快步离去,他醒起刚才哄笑声中窗外可也是响亮得很,只道是哪家小儿在此调皮捣蛋,待喝斥几句,话未出口却又打住,叹了口气,踱步到了林子里,练了一会太极拳,心下舒畅了许多。
先生姓区,名素文,来自十数里外的阮埇,是个老秀才,方圆百里小有名气。六湾村小,富人少,没法子设立私塾,隔壁上湾村却是有几个小财主,凑银子办了私塾,聘请先生教育自家子弟,先生自是得有些名气的。方圆百里,没有比阮埇区氏更有名望的了。
阮埇区益,明嘉靖十九年(1540年)乡试举人,授任江西都昌知县,为官公正廉明,再任浙江泰顺知县时,带领士兵斩杀倭寇300余人,保地方安宁,备受百姓敬爱,后升任广西庆远府同知、浙江温州府同知。益有四子,大标、大枢、大相、大伦,均是有功名之人。大标早几年已过世,廩生;大枢,举人出身,现年51岁,任职岳州府通判;大相,现年48岁,在京中左春坊任职左中允;大伦,现年46岁,任直隶东明县知县。二十四年前,大相与大枢在万历元年(1573年)广东乡试一同考取举人;八年前,大相与大伦一同考取万历十七年(1589年)焦竑榜进士,两次兄弟同榜,均成国内科举佳话。现时区氏,在广东、在岭南、在肇庆、在高明,散发着耀眼光芒。
阮埇,因区益父子故,文风日渐鼎盛,成为显赫村落,方圆私塾多以聘请阮埇先生为荣。上湾村几位小财主希冀自家子弟也能考取份功名,众志成城,硬是凑钱也自阮埇请了位先生回来。先生虽已没落,一袭灰白长衫,却透着当年秀才风采,据他讲,小时念书的时候可是跟区大伦同桌的,也不知真假。
先生自林子里回来,看见刚才两小童又趴在了窗户上,跟里面的学童吱吱喳喳,谈笑正欢,不禁喝斥道:“何方小子,在此作甚?讨打么!”两小童回过身来,见是先生,吓了一激愣。
两小童正是虞夔、虞龙。虞夔认得先生,去年初可就是在这间私塾里读了几个月呢,先生却是认不得他了。虞夔拉着弟弟朝先生行了礼,飞般遁去。
眼下已没什么农活,虞夔除了玩没什么事可做,陆桂芳交给他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带虞龙认十个字,否则小心屁股开花。虞夔认识好些字,也会背好些《三字经》,可终归不多,当他将脑海里所有的字都教给弟弟后,为免受皮肉之苦,唯有带着弟弟去私塾偷学了。
先生已上年纪,眼力不大好使,当他全神贯注照着书本念的时候,虞夔、虞龙便从窗底下探起头来,看着里面幸运的小伙伴写字,跟着用小手指比划着练;当先生眼神瞥过来,便赶紧蹲下去,在窗外认认真真地听。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隔三差五地来偷学,自是要被先生发现的。偷学终归是偷,不给银子,先生自也是要怒的。这一天,先生揪住这两个小屁孩,待要责骂,看见那两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却又不忍,这两个小孩,看上去可不是一般的聪明呢。
先生问:“你们是哪家的?想认字就得交银子。先生教书也是很辛苦的。”
虞夔闪着狡狤的目光,还想抵赖,道:“先生,我们只是在附近玩,听着读书认字挺有趣的,就过来看看。”眼神里的狡狤,却又是那样的清纯。先生是个善良的人,看着这两个冰雪聪明穿着一身破烂衣裳的农家小孩,心里颇为伤感,这样好学的小孩,他真的没有见过,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就是这个样子吧。
“先生,我们家很穷,交不起银子,我们很想认字。”
说话的是虞龙,声音嫩嫩的、脆脆的,很平静,很坦诚,还很老成。先生惊讶不已,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摸摸他的头。先生问:“你们是哪家的孩子?我怎么平常极少看见。”虞龙道:“我们是六湾村的。”
先生更是惊讶,六湾村离这里有好几里路呢,这两个衣着破烂单薄的小屁孩。已是初冬,天色阴暗,眼看要飘起细雨来,风刮过,有黄叶打着颤儿飘落,倒真是有点冷了。两个小屁孩就站在窗边,赤着脚,一如夏天着装,人也像这屋边的小树一样,虽有黄叶飘落,却依旧挺拔葱郁。
这南方的初冬,其实就跟秋天一样呀。
先生捋着灰白胡须,饶有兴致地问:“你们来我这听讲也有一两个月了吧,都学了些什么呀?”虞夔立即挺起小胸膛,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初时很大声、很通顺,小脸上洋溢着得意,一会儿声音便渐渐弱了下去,待断断续续背了两百字,便只剩咬着嘴唇,眼光光了。
先生呵呵地笑起来,很快又嘎然而止。因为,另一把稚嫩的童音又很响亮地接着背诵了起来:“曰水火,木金土。此五行,本乎数……”虞龙背了百多字,方停下来。先生道:“有些内容我还没教,跟谁学的呀?”
虞龙道:“哥哥教的呀。”
“哥哥又是谁教的呢?”先生问。虞夔闻言,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先生教的。”先生觉着奇怪,问:“是我教的你吗?我竟然不认得。”虞夔点头道:“正是,我只读了三个月,先生自是不认得。”
先生哦了声,对这两个小孩,眼里满是赞赏,心底里又有些叹气,自己这私塾里,看来没有比这两兄弟更聪明的人了。所谓桃李芬芳,子弟都是蕃薯傻瓜,做先生的一定会很窝囊呀。做事,除了挣银子,也总得讲点情怀呀。
先生莫名忧伤了一会,问了两兄弟姓名,又问了些家常话,最后道:“先生在此教书,受人钱财,替人做事,你们认字不交钱,可不要给东家看见了。”先生终归是个读书人,也并非全是为了几两银子,也爱才,这样说,也算是默许吧。虞夔、虞龙兄弟冰雪聪莹,自是明白,心里欢喜得朝先生猛鞠躬。
时近晌午,起风了,毛毛细雨浅浅地飘洒开来。私塾也放学了,虞夔、虞龙告别先生,撒开脚丫子奔回家去。
没有比今天更高兴的了。阿妈每天教虞龙“十个字”的任务,靠偷偷摸摸,哪里完成得了,虞夔屁股上便不时开一次花。现在好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窗外听讲了,甚至还可以带张小凳子。两兄弟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阿爸阿妈,黄应琪与陆桂芳也是欢喜到不得了,黄应琪甚至想,哪天得买挂猪肉看望先生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