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海之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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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林证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六月的张垣,长天与润水一色,远山蓝默、田野尽翠,繁花锦簇。坝下,玉米杆子争风吃醋地疯长,已经挺到了一人高。张垣素有“皮都”及“长城博物馆”之称,物产丰富,景色怡人。这里的气候虽比坝上暖和许多,却也很难种出两茬地来。冬小麦肯定不能种,张垣是个西北风口,出了大境门,就会上演真正的走西口。冬天里气温太低,小麦会被冻死。但每年一收,真太浪费地了!时间一长,老百姓终于摸索出了办法:种玉米和谷子!反正得种生长期极短的品种。每年3月份播下去7月份收,还能种茬细菜。
和平时期,这些青纱帐失去了战争的功能,成了搞对象的好去处。吴忠和同来的工人们坐着一辆破车,沿着一条田间小路,曲曲弯弯,驶进了这漫无边际的青纱帐,但他们都是些饿得发晕的光棍汉,哪儿还有心思搞对象?而且,他们上车之前就被蒙了眼,什么都看不着,根本享受不到这美丽风景。车厢里摇摇晃晃,不知去向,真有一种被拐卖的感觉。但没办法,工头开出的价钱太过诱人,只要不犯法,又能挣到钱,干啥不是个干?
走进玉米地的最深处,他们才被允许摘下了蒙眼布。又过了很久,中间出现了一片空地,地面挖了个大坑。有几条很陡的坡道供车上下,坡道全是黑色,像是涂满了黑墨。下车一看,原来是煤面子,这煤面子很厚,几乎埋了人的脚。大坑四周被刨成窑洞,用来住人和堆放东西。无非是竹子木头居多,还有大小拖车,各种机器。原来这玉米地里大有乾坤,竟然是个煤窑!那些刚刚出井的矿工身穿工服,脸上黑魆魆的,分不清眉眼。其中一眼窑洞,似乎正在做饭,小煤炉冒着烟,煮着最简单的食物:是大米和蔬菜熬在一起的糊状物。
原来这些人是偷煤贼!他们偷来矿上的图纸,确定了矿脉位置,便包了地假装种玉米,其实是遮人耳目。这种坑道,直通矿脉,绝不走空,连煤层多厚多深都知道。等收割玉米时,把矿坑一填走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就把钱赚了。由于日进斗金,挣钱容易,每年都会有人铤而走险。老板们说这是正常釆矿,只不过采矿证还没办下来,正在办理中⋯其实这明摆着就是偷,是不折不扣的偷煤!

可吴忠他们咋知道这是违法的?他们初来乍到,又想多挣钱,没别的选择,只有下窑。那时还没有太多的机械,都是靠手工挖。说是矿工,其实和盗墓贼差不多少。吴忠他们干活都是先要钱,拿上钱再下井,怕被上面的人捂进去,这么神秘的地方,捂进去谁知道呢?
干了一段时间,吴忠真害怕了,坑道里总出事故,身边的工友少了好几位。他身上已经缝上了不少钱,硬梆梆的,够花一阵子,死活不干了!
回龙吟之前,吴忠把一部分钱先寄回了家。一是怕路上丢了,二是怕家里饿出人命来。寄钱之后,那感觉真是太棒了,感觉自己为亲人做了贡献,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不舍得花钱,因为那钱是拿命换来的,一路上全靠搭便车、趴火车,实在没车就靠双腿。
路过省城时,他去看被保送上大学的吴民。见他面黄肌瘦,衣衫破旧,老气横秋,一点儿都不像个年轻人。听吴民说每次打饭都打半份,还说:“时间长了,肚子里也就习惯了。”衣服也没的替换,每次洗完衣服,都得在宿舍里猫着睡觉,等干得差不多才敢穿上出去。吴忠听得心酸,不知该说什么。他临行前给弟弟留下了全部的钱,眼里噙着泪,拉着吴民的手说:“好好学吧,这回得吃饱,别饿坏了!买件衣服穿吧,哥今年挣钱容易着呢,你该花就花吧!”说完,他径直上火车站趴车,又折回去了。吴忠没回家,他知道小塘村里等待他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家老小企盼的眼神。“我还要回去干,我命大,死不了!我要挣钱!”吴忠的心里暗下决心。
回到煤窑,吴忠每天下两个班,简直是挣钱不要命。井下的巷道连撑柱都没有,也没有排风,吴忠他们都用镢头柳筐人力挖运。煤洞子里不能开灯抽烟,怕引起瓦斯爆炸,什么都看不着,时间长了,眼睛出来不好使,像失了明的瞎子。在这里干活儿,真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由于怕人家来查,这种小煤窑都很少用雷管和炸药,干活儿全靠人工,吴忠每天要在这座黑暗的小煤窑中开采几十筐煤炭,而每天只能挣到l0元钱......这钱是玩命才赚来的呀!不过,这在当时和其它行业相比,得算是高工资,县高官一个月才挣一百来块。
在这里干活的,都是一些来自偏远农村,急于摆脱贫困的农民,他们是最主要的劳力。他们常年在地下工作,是真正的地下工作者,他们把自己称为“受苦人”。在这里,无论坑里坑外,根本没有丝毫的文明世界迹象,给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吴忠又干了一阵子,和矿坑的老板混熟了,他不再下窑,帮老板记工记帐,每天也能挣个五六元。他已经给家里和吴民那儿寄去了不少钱,他不贪多,够用就得。
吴忠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这种小煤窑太不安全了,整天出事故。塌方砸伤挤伤等等都得算小事儿,有一次跑了水,淹死好几个。老板每次都是给工头陪点儿钱就算完事儿,吴忠却被吓着了,再不敢轻易下井。
可惜好景不长,吴忠发现,小煤窑里屡屡发生的死亡事件,居然和工头有关!老板赔的钱都给了工头,他见一见家属就行。结果工头雇着人来冒领,还勾结井下的某些人谋害刚来的矿工。工头看到被吴忠识破,急忙拉他入伙,说能挣好多钱。吴忠却说:“那种缺德事儿,我才不干呢!你们也得收手,不然的话我就全说出来。”过了几天,吴忠怕遭到暗算,只能辞职不干回老家了。临行前他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老板,老板大吃一惊,可他再不敢让那个工头找人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吴忠还顺便报了案,后来警察把他们那几个涉事的全抓了。
吴民的入学经历一波三折。当时小塘村里符合条件的,其实只有吴民和吴来福二人,最后投票时,由于李万云在村里人缘好,顺理成章地选上了吴民。可当时的村书记还是让吴来福填了表。李万云据理力争,干脆告到了公社,翻出那年打死吴可的事儿,村书记才服了软。但入学之后,吴民虽然成份好,但缺钱,不敢参加活动,打饭也是最后一个,怕同学笑话。后来哥哥寄来生活费,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否则他真坚持不下去了。
吴忠回到村里,又开始生孩子种地,可地没种好,孩子也没保住。张玉仙长期营养不良,显然影响到了生育,要么流产,要么死胎,总之就是不行。可吴来福虽然没上成大学,他老婆生孩子却十分强悍,用不了两年就生一个,从大蛋到四蛋,总共才用了六年。问起原因,吴来福说:“咱的种子好,地也好,庄稼自然长得旺!”吴忠逗他:“那是你娶了个好老婆。”“咱这是自搞的,感情好着呢,”吴来福说,“当然是个宝!”说的好听,可四个孩子拉扯起来,可把他折腾坏了:大蛋踢翻了油灯;二蛋糟蹋了花生;三蛋坐上了面盆;四蛋碰倒了油瓶⋯多亏了李万云和吴忠夫妇,总过来帮忙,才捱了过来。李万云想让他给吴忠过继一个,可吴来福坚决不肯,他和吴忠虽是同宗,毕竟不是亲兄弟。而且,吴来福对吴民把他顶下去上大学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自己心里默念着:“你们让我上不成学,我让你们绝后。哼!”不过,儿子是生下了,名字却起不来。吴来福不好去求李万云和吴忠,只能在家里自己憋。他是真用了心,怎奈肚子里实在没几滴墨水:从田间想到家中;从炕头想到地下;从牛棚想到茅厕⋯搜肠刮肚,从大蛋到四蛋,想了好几年,也没起出个大名儿来,公社里搞人口调查,催着让报名字,急得吴来福睡不着觉。吴来褔老婆骂他:“真没用!”“咋没用?”“连个名字都起不来,真笨蛋!”“唉,唉,干脆就叫吴真、吴没、吴用、吴笨,反正都是蛋。”“你还不如个傻子呢。”“吴真这名字多好听呀,吴用是梁山好汉的军师呢。”“胡闹!哪有叫吴没的,吴笨更不行,还不如叫个吴笨蛋呢!”“二蛋和三蛋可不笨,聪明着呢,唉,为啥不叫吴聪明呢?”
吴来福如获至宝,怕自己忘了,赶紧下地用铅笔写下来,还真逼出灵感了。第二天一早,就跑到村委会报了名字:吴真、吴聪、吴明,四蛋还没想好,干脆就来个“好”字,就填了个“吴好”。
可没过多久,吴来福就乐不出了。孩子太多,家里消耗太大,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住。吴来福原来是龙吟人,他的父亲吴今是龙吟出名的大人物,不像来福没文化,人家可是个才子。吴今小时候家庭条件没的比,人也是是“真聪明”,可惜聪明过了头。长辈们是盐商,天南海北不着家,他被家中的妇女溺爱,像极了荣国府里的贾宝玉。不仅学会了打麻将、抽烟,还逃学旷课,无所不有,总之,他不是一个“乖孩子”。等他懂事儿时,家道已经基本败落了。他结婚后不满妻子的童养媳身份,抛妻弃子,外出求学。

解放后,吴今在政府部门任职,这时他才想起了已搬回小塘老宅的吴来福母子。吴今衣锦还乡,来回走了几趟,正准备接他们娘俩进城,却出了交通事故。后来来福妈也因病去世,只剩下吴来福孤单一人,所幸吴来福此时已经长大成人,能够自己独立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