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新侠客聂政: 斜阳匕落
【典故卡】
侠客聂政
聂政与荆轲、豫让、专诸并称“先秦四大刺客”,其事迹见《史记·刺客列传》。郭沫若曾据此写历史剧《棠棣(dì)之花》,歌颂聂政的侠义精神。在河南禹州市市区西北有纪念他的聂政台。
***
一
残阳如血、暮鸟归巢。
齐国的一处集市仍是热闹熙攘。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开店铺的商贾,有当街叫卖的小贩,有看街景的士绅,有坐轿子的大家眷属,有骑马的官吏,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问路的外乡游客,有听书的街巷小儿……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好家伙,像进了杂货铺,应有尽有。
“汪!汪!汪!”
一阵震天动地的狗叫声传来,人们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一个屠户的铺面前聚满了围观人群。
只见那大汉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叫唤起来像豹子吞虎,煞是凶悍。他一手捏着一条链子,一手攥着一把短刀,弓着腰,瞄着眼,正和一头嗷嗷嘶叫的烈犬搏斗。链子另一端拴着一条强悍矫勇的大黑狗,瞪着眼,龇着牙,兜着圈子作势欲扑。
忽然,屠夫一个地滚,滚到大狗跟前,狗爪子立马按到他脖子上来了。大汉从容不迫,一翻手,露出短刀,冲着狗肚子就捅了上去。因为狗扑过来的劲道太大,肚子被豁开了一尺多长的血口子,里面的肠肝肚肺,“噼里啪啦”全掉出来了。狗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这招便是他的拿手好戏——斜阳匕落!”旁边有人小声议论。
在围观群众的一片叫好声中,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屠夫挥舞着手中铁链,翻转腾挪,手起刀落,只留下一地的死狗。星星点点的霞光和梅花般的血迹染在他身上,有一种诗意的悲壮。
天色渐暗,围观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屠夫也准备鸣锣收工,却见一位衣着华丽、腰佩金玉,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还痴痴立在原地,舍不得离去。
“嘿,哥们,我们打烊了,你快走吧!”屠夫对着那人唤道,却见对方如蜡人般无动于衷。他走过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张僵硬的面孔才终于有些松动。
然而,令屠夫更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商人一回过神来,原本呆滞的双眼猛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他激动地拉住聂政的手,深情地凝望着莽汉那双铜铃般的牛鼓眼,欣喜若狂、语无伦次地说道:“太帅了,实在是太帅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壮士,你以为躲起来我就找不到你了吗?像你这样出色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明亮,那样出众。你那忧郁的眼神,稀疏的胡子,神乎其神的刀法,还有放在狗肉旁的那杯女儿红,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迷住了我……”
屠夫虽是杀狗不眨眼的血胆之人,此刻竟被吓得倒退了一步,他心想:哎呀妈呀,我在魏国杀人以后,跑齐国来这么久了,我一直伪装得很好啊,咋就被发现了呢?他按住狂跳不止的心脏,鼓励自己:淡定,淡定!待我询问一二,看看这人到底啥来头!
聂政清了清嗓,问道:“我从未见过足下,请问足下认得我吗?”
对方答:“不认得。请问壮士尊姓大名?”
聂政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骂道:不认得,你瞎嚷嚷个啥劲儿?却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我叫聂政。兄台怎么称呼?”
对方答:“在下严仲(zhòng)子。”
聂政说:“噢,严老二啊?你好!”(在古代,仲字有排行老二的意思。)
严仲子敛袖一礼,客气地回道:“幸会,但是我希望你叫我的学名,我叫严仲子。”
聂政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严老二!”
严仲子又问:“兄弟,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哪?”
聂政说:“我是魏国人!”
严仲子一听,两眼泪汪汪,说:“哎呀,缘分哪,原来咱俩是老乡!”
聂政又一惊,问:“我乃魏国轵(zhǐ)深井里人是也,你是哪里人啊?”
严仲子说:“韩国人。”
聂政一听,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啥?我是魏国人,你是韩国人,怎么就成了老乡了捏?你是想免费吃狗肉吧?你们韩国人,是不是有见便宜就上的毛病啊?”
严仲子连忙陪笑:“兄弟,别误会。我是说,五十年前是一家。咱们不都是三晋之地的人嘛,五十年前都是晋国人啊!”
于是,这层老乡关系就这么定下来了。
二
数日后,聂政母亲过生。严仲子登门祝寿,和他一起到场的,还有两名壮汉,和他们抱来的一个大箱子。
严仲子拱手行礼:“我略备薄礼,为令堂祝寿。”
聂政打开箱子一看,是装得满满的明晃晃的黄金,粗略估计有一百溢(古代重量单位)!他大吃一惊,连忙推让:“在下虽家贫,流落东海,栖身市井,但还能弄些狗肉给老母吃。先生厚赠,在下不敢接受,请你拿走吧!”
“我那两位弟兄已经离开了,这箱子我可搬不动啊。”严仲子回道。
“你搬不动,我给你搬过去!”看到对方耍无赖,聂政有些生气地说。
严仲子笑着瞟了聂政一眼,说:“那兄台试试呗。”
聂政伸手就去抬箱子,箱子纹丝不动。他运了运气,蹲起马步,伸长双臂紧紧抱住箱子,使劲发力,结果脸憋青了,箱子依旧不动。聂政一冒火,狠狠踢了箱子一脚,疼得龇牙咧嘴,抱住右脚单腿跳了几下。
看到严仲子捂嘴嘲笑自己,聂政羞红了脸,又赶紧站稳,故作镇定地说:“反……反正,我就是不收。你倒是说说,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究竟为何?”
严仲子于是说:“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见兄台武勇过人,便有结交之意。我本在韩国任卿相,却遭到相国侠累的排挤和陷害,只得扶老携幼逃离母国,外出谋生。好在官场失意商场得意,我赚了点小钱,开了家猎头公司,网罗天下义士,目的就是猎到侠累的人头,以报大仇,可始终寻不到能帮助我的贵人,直到遇见你……”
聂政沉默了半晌,回道:“承蒙先生如此看得起我。可我老母在堂,姐姐未嫁,不敢将性命交予他人,还请先生另请高明!”
严仲子有些郁闷,但很快掩饰过去,满脸堆笑,拱手道:“报仇之事,暂且搁下。我敬佩你的大义,想与你结为兄弟。献上小小礼物,只想帮助兄弟赡养老母,没有别的意思。”
聂政仍旧推让,严仲子索性出了内室,向接待宾客的院子走去。聂政赶紧追了出去。宾客到齐,聂政只得若无其事地应酬。等他腾出空来到处寻找严仲子,对方早已离开。聂政叹了口气,唯有暂时收下箱子。
几年后,聂政姐姐出嫁,又过了数月,聂政老母因为狗肉吃多了上火,仙逝在家。严仲子闻讯后又来了,跑前跑后一手操办,为聂政母亲办了一个风光大葬。
聂政感叹道:“严先生如此看重我,赠我百金,而我却拒绝了他的请求,算什么英雄好汉?”随后对严仲子说:“我不过市井小人,兄台贵为诸侯之卿相,不远万里,枉驾结交。你赠我百金,虽然是强塞的,我并不想要,但至少表明,你是深深懂我的。当初我没答应,是因那时我有老母在堂。如今,老母天年已终,我将为知己者用。”
严仲子感动涕零,紧紧握住聂政的手说:“兄台大义,我没齿难忘。请让我为你物色车马随从,送君远行。”
“不用了!相国既是至贵之人,出入定有护卫跟随,只能智取,不可硬闯。一排人大摇大摆地进城,还不成了醒目的活靶子,哪还有机会下手?”聂政说道。严仲子于是不再强求。
第二天,聂政与严仲子依依惜别,毅然踏上了不归路。
三
韩国都城阳翟(今河南省许昌市禹州)。
秋风瑟瑟,寒意浸透骨头。
聂政一路尾随下朝归来的侠累,因有重兵防卫,始终没找到机会下手。回到相国府,侠累在堂上坐定,左右纷纷拿着信简文牍上前禀告。堂上堂下,阶前亭后,兵甲执戟护卫者甚众。
这时,互听门外有人高喊:“相国大人,小人有事禀告!”接着,一阵短兵相接的锵锵声和凄入肝脾的惨叫声后,一股黑色旋风刮了进来,风卷残云,还顺带卷入一些断肢断脚人头武器啥的。聂政拔剑直入,像一头黄鼠狼钻进了鸡窝,顿时产生一种炸开锅似的轰动效应。卫士们纷纷涌上来阻拦。聂政随手挥刀,甲士们就像以前被他杀掉的狗似的,纷纷哀嚎着倒地。聂政如一道长虹,越过重重阻碍,登堂直刺侠累。侠累赶忙躲闪,还是迟了一步。聂政执剑奋击,直捅侠累前胸。侠累终于不累了,口吐鲜血,瘫软在地。左右大乱,旁边的护卫们操起家伙就向聂政猛砍。聂政大吼一声,如狮子般左冲右突,瞬间击杀数十人,余者不敢靠近。
然而,刺客接下来的举动,令所有人都石化了。只见聂政从从容容,以剑割面,在自己下巴上轻轻一划,硬生生地撕下脸皮,顿时血肉毕现,接着,他又硬生生地把自己双眼挖了出来,如狼般凄叫一声。
在旁边看到的人,有的当场蒙圈,有的当场尿裤子,有的一头栽到地上,还有的直接吓疯了。一通干呕之后,卫兵们再一次组织冲击,被聂政摸黑乱打一通,抱头鼠窜。这时,聂政仰天长啸,使出他最喜欢的那招——斜阳匕落,切腹自杀,肠子都流出来了,场面极其惨烈。
“我去,怎么还死不了?”聂政嘟哝一声,横刀一抹脖子,终于像一尊黑塔般轰然倒下,卧在了脚下几圈死尸的包围之中。
四
听闻此事,韩烈候震惊了,大怒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以为把脸毁了,我就查不出你是谁了吗?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查出来,刺客究竟是谁!发现余党,一律处死!”
于是,聂政的尸体被暴晒在农贸市场。蚂蚁们发现了一座可爱的肉山,纷纷奔走相告,前去聚餐。在肉山旁,政府贴出公告:有能提供刺客身份者,赏千金!
然而,好多天过去,眼看尸体腐烂发臭,仍旧无人认领。直到有一天,远处风风火火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一下伏在地上,抱着尸体失声痛哭,对周围的人说:“这是我弟弟聂政啊!”
原来,聂政已出嫁的姐姐聂荣听到消息后,星夜兼程、跋山涉水来到韩国。当她赶到陈尸现场,一眼就认出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自己的弟弟。因为,只有弟弟的斜阳匕落这一招,才能把肚子切得如此出神入化,干净利落。只可惜,这一次,是切在自己肚子上了。
聂荣抱尸痛哭:“弟弟啊,你先嫁姐姐,后葬老母,然后为了一个义字,千里赴死,因姐姐尚存之故,自掘双眼,残面刨皮,切腹剖肠,以求姐姐平安。但当姐的,不忍让你死后无名!贤弟如此壮烈,我怎能贪生怕死,埋没弟弟一世威名!”
旁边兵士被这哭哭啼啼的场面弄得不耐烦,质问聂荣:“死者既是你弟弟,你一定知道他刺杀相国是受何人主使。你若说出,我将逐级奏明君上,放你一条生路。”
聂荣凛然道:“我如果怕死,就不会来了。我不说出弟弟的身份,是埋没弟弟的侠名;我若供出主使人姓名,岂不是埋没了弟弟的大义?我拼死认尸,即使把我剁成肉酱,也要播扬弟弟的千秋大名!”说罢,握起拳头敲击大地三声,仰天大呼:“弟弟,我随你去啦!”一头撞向街旁石柱而死。
一时间,天地颤动,山峦变色,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周围观者无不震撼,朝堂闻者无不慨叹:这是一对英雄的市井姐弟,必将扬名于千古!
***
【赏析】
要脸,还是不要脸?
紫岚
春秋战国是个热闹的时代,诸侯争霸,百家争鸣,智士奇人、三教九流,纷纷登上社会舞台,使这段历史异彩纷呈。这不,刺客聂政出场了。他是《戏说》之《斜阳匕落》中的主人公。就让我们跟着聂政走进《斜阳匕落》的古风奇异场景,去领略笑李飞叨的“戏说”魅力。
热闹集市上突兀的三声狗叫为小说开了头,接着展开了屠夫杀狗的场面,将主人公的外貌、神色、气质、与狗搏斗及杀狗的动作招法,以不到四百字的篇幅描写得栩栩如生,惊心动魄,亦庄亦谐。但杀狗与杀人毕竟不同,杀狗容易杀人难,尤其是刺杀相国侠累这样的人物。当严仲子请聂政刺杀侠累时,作为读者,我为严仲子捏了一把汗,觉得他看错人了。故事在这里不动声色地给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虽然聂政自己说他是在魏国杀了人逃到这里来避难的,但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更不知道他杀的是什么人。聂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将如何面对严仲子的请求?他能否胜任?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却以一种隐形的叙述力量牵引着读者的阅读欲望。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聂政明白了严仲子之意后,按理说,以其“斜阳匕落”的功夫、他的家庭经济情况和严仲子对他的信任,以及他在魏国杀过人的经历,他会欣然应允,但是他婉言推辞了。虽然礼箱暂时收下,可那也是无奈之举。那么,面对重赏,聂政没有丝毫的勇夫气概,是他自知没那个能耐,还是真如其所言“老母在堂,姐姐未嫁,不敢将性命交于他人”之故?亦或是另有隐情?
直到后来聂政单枪匹马杀入相国府,一路劈荆斩棘,所向披靡,扫除众多兵甲护卫,最终刺死侠累,都没用他的杀手锏“斜阳匕落”,其英勇和武艺之精可见一斑。及至聂政以剑割面,撕下自己的脸皮后又剖腹抹脖子自尽,“像一尊黑塔般轰然倒下”,此时我们看见,倒下去的是他的尸体,而一名惊天地泣鬼神的义侠形像跃然纸上。聂政的勇不是为了重赏,而是为了知遇之恩,一句豪气冲天的“我将为知己者用”,让我们想到了当年的豫让;聂政当初推辞严仲子显得不勇,真是“老母在堂,姐姐未嫁”之故。勇与不勇,都是为了一个义字。义是他的做事原则,是他做人的理想。
为了死后不牵连姐姐和严仲子,他割掉了自己的脸皮。这一惨烈悲壮之举,使人物形象一下子得到了更高层次的升华。这里插入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听闻此事,韩烈侯震惊了,大怒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哪里懂得,聂政正是用“不要脸”的手段维护了他的脸面——一个勇武刺客的脸面,一个崇高义侠的尊严。而姐姐聂荣的出现,使彰显大义精神的主题得到了进一步提升。她本来可以继续在家相夫教子,安度余生,但她千里迢迢赶来赴死,就是为了弘扬弟弟的大义英名。史书记载,聂荣是因弟弟死亡悲极气绝而亡。在这里,作者将她的死巧妙“戏化”,将悲情的死改为悲壮崇高的死,很好地起到了画龙点睛,强化主题思想的作用。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金钱利益,面对种种“重赏”之诱惑,当下世界的勇夫纷纷出手,不择手段,铤而走险,展现的勇气和智慧超乎想像。“勇”彰显,而义泯灭。这个看似虚无缥缈的“义”字,正是作者赋予小说《斜阳匕落》的时代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