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诀别
虽然所谓“姚老爷子的家产诗”算是解出来了,可是结果是什么,我竟有点忐忑起来,不敢真正去挖。于是我把这两首诗的事情,还有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告诉了阿古,可是他听说此事后脸色很不好,似乎不太高兴,尽管没有说我,但是都不怎么愿意跟我说话了,我从来没见他对我这个样子过。隐隐的,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凭着一时兴奋,又搞砸了什么。
实在理不出头绪,又不敢面对阿古的这种态度,我便自己一个人在田间漫无目的地走,仔细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这时,有个半老徐娘的女人在不远处招呼我:“楼家的妹妹,你过来一下。”我并不认识她,她却这样招呼我,确实有点少见。我皱了皱眉头,朝她走过去。
“我是冬月,孔家二叔的大儿媳妇,你应该不认识我。”她对我说,并不热情,也不算冷淡,口音占了很大比重,但还能听得懂,“我是阿丰的妈,你见过那孩子的。”
“哦,嫂子好。”我淡淡地说,等着她往下讲。
“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博士,这是件好事。如果你是男孩子的话,考上博士,你爸爸要摆长桌宴请全村吃饭的。”
“哦。”我依然不咸不淡答应了一声,“就因为我是女的,所以没有资格成为村里的荣耀吗?”
“没这回事。”她说,“你有文化,见过世面也多,我们自然比不过你,免不了对你好奇。因为你的很多事,我们都不认同。”
我顿时有些惊奇,语气中不知不觉就开始带有对抗性起来:“你是指什么?是像二叔一样,觉得我伤你们的风、败你们的俗了?那天我也说过,这是我们的私事,我没有伤害到你们吧?”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她不敢直视我,但还是继续说下去:“这也是大家不喜欢你的一个理由。而且不光这个,我们都觉得——你不要再欺负我们了。”
听了这话,我竟被噎了一下:“……你们……怎么会这样认为?你们不欺负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哪里欺负你们了?”
“你明明不想让别人管你,但你为什么要来管我们、来改变我们的想法呢?我们又哪里伤害到了你?你读书多,一个文化人,不知道入乡随俗?如果你知道,那就是明摆着在欺负我们,显示你高人一等。”
我一下子愣住了,心里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慢慢崩溃:“……我真的看起来很有优越感?”
说起来,这个村子虽说是我的故乡,但小时候对它的认识就很模糊,出去以后,因为很少回来,竟然变得陌生一无所知起来。那时候是因为爷爷去世,才和哥哥回来一次,原以为以后的生活也基本不会再和这个村子有什么瓜葛,没想到竟被牵牵扯扯直到现在,对它的认识越来越深、越来越着迷,确实是很奇妙的缘分。
这几年来,这个村子的资源给了我莫大的恩惠,我也觉得我有可能改变这个村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冬月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是自己在打扰这个村子——是啊,我对村子来说就相当于一个过客,只与之有那么一点粗浅的联系,有什么资格想要改变这个古老的村子呢?自以为放低了姿态,却掩饰不住骨子里莫名的优越感,在别人眼中看来,确实是很蠢而且霸道。
回家看到哥哥,我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满不在乎地说:“假语村言,不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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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紧接着,我就接到了学校电话,让我尽快去办理入学事宜。哥哥和妈妈怕我在这里惹事,更是直接帮我买了第二天的车票,让我跟他们一起回去。我才突然间意识到:暑假就要结束了。
从来没有觉得暑假过得那么快过,而且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事没有做,可是仔细想起来,也并不是必须说的、必须做的,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让我觉得莫名的心慌。而且莫名其妙地担心,一旦就这样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
思来想去,最后我决定不再等了,不管结果是什么,都是我一意孤行的错。我和爸爸决定把那个“宝藏”挖出来。
夜里,我和爸爸带着锄头和铁锹,偷偷摸摸来到标记的地方,没想到阿古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了,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我们。微风徐徐,萤火虫在潮湿的草丛中胡乱飞舞,旁边巨岩上时不时亮起的磷火不禁让我有些悚然,原本的良辰美景,此刻也显得危机四伏。十六那过圆的月亮照得我们脸上都明暗清晰,让人猜不透对方的表情和想法。我盯着阿古那一如既往俊朗的脸,突然间觉得有些陌生,似乎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无法企及的人。
“动手吧。”爸爸说。
我们顺着标记的地方试探着往下挖。毕竟不是精准测量,而且时过境迁,最后的结果依然有误差,好在没有超过1米。忙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半米多深的地方看到了一个陶罐,应该就是孔二爷爷说的那个他带回来的陶罐了。
我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我按住心口,问:“该不会是……金斗瓮吧?”
“不会,这边都是土葬,谁会在河边埋骨?”爸爸把陶罐拿上来。这陶罐不大,外表普通,口十分小,我怎么看都觉得像是金坛,让我在秋风里更加毛骨悚然。
“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说。
于是我们掩盖了现场,把陶罐带回家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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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罐被洗净了,静静放在桌上,我和阿古都神色凝重地盯着它,可是谁也没下手打开。
“这没准就是村里都在议论的‘姚老太爷的家产’,应该是你的东西,理应由你来打开。”我说。
阿古的脸色难看得让人害怕。沉默许久,他说:“其实,这个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楼拉,我很感谢你一直记得我那时候的一个疑惑。就说了一句话,连我自己都没有当真,你却那么认真地去追查,你的考据精神,确实太可怕了。可是,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你明不明白这些事情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况且有些事情,查出来了未必是好事、能有什么好结果。”
“……”
“现在,”他看着陶罐,脸色严峻而漠然,“我已经完全不想追究我的身世了。不管怎样,我都是我姐的弟弟,我都是这个村的人。我是谁,我为大家带来了什么,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也不会因此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包容和放纵。……你觉得,如果弄清楚了这些,你看到的事情、还有我面对的事情,就能够有什么改观吗?”
“可是……”我毫无底气地小声说,“这……”
他突然爆发,粗鲁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狠狠扔到我面前:“跟你说了你怎么就不懂!你看清楚!我姓孔,并不姓姚!你没法改变任何现实!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把我所有能给你的一切都给你了,莫须有的东西,我真的给不了你!”
我开始感觉到事情不对:“你是什么意思?”
他拿起陶罐塞给我:“这不是我的东西,都是你一厢情愿的成果,我不承认!你自己处理吧……不要再欺负我了!”
我一听“欺负”二字,脑子“嗡”的一下,委屈渐生,没有去接,他却放了手,陶罐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们看着摔碎的陶罐,都呆住了。
——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空。
如果说冬月他们说的是假语村言,我可以不必当真,可是竟然连阿古也这样说,让我情何以堪!那么多年了,我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只凭着自己的兴趣,就一直往前冲,觉得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我以为所有事情都在我的计划和预料之下,可没想到最没法控制、最改变不了的,是人心。眼前这碎裂的,不仅是陶罐,还有我自信满满的认知和高傲。
我低声说:“对不起。”便脱下外套,把陶罐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来,包在衣服里。阿古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来,一转身回了屋里。
我忍着眼泪,一点点地收拾着碎裂的陶罐和自己的心情。有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后,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我把陶罐的碎片拿进屋去,递给阿古:“我确实一直都在给你出难题。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好好关心过你。现在想来,从一开始,我就在打扰你、改变你、利用你、束缚你、强迫你。……你们说的都对,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啊,都在仗着自己的命好,高高在上,一直在欺负你们,尤其是你。你说过,人生那么苦,我却总是强势的打着帮助你的旗号把你往另一片苦海里面逼。其实,你的最大不幸,就是遇见了我。我们……确实不是一路的。”说着说着,我开始抽噎起来。
“然后呢?”他没有接,冷然道。
“我明天就要走了。不如……”我把东西放在床头凳子上,咬着牙,挤了很久,“你还是忘了我吧,我不再打扰你的人生了。”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犯了错就想逃走?!”
“这……”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生气,我确实吓到了。
他猛地揪起我扔到床上,狠狠地wen我,撕扯我的衣服。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缠绵,或是温柔的,现在的他,就像是用尽了力气,想要拼命抓住手中的沙,不甘心就这样流失,豁出去要抓住似的。我全身都被弄得很痛,连同心也一样,但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泪流满面的沉沦。
……一个快要渴死的人,在水井边发现了一个竹篮,不管过程多么疯狂,结局,只能是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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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要回去的时候,我和哥哥帮妈妈背着行李,在候车室坐着等车。
“阿古怎么不来送你?”妈妈问。
我摇摇头,故作轻松地笑笑:“他很忙,就不要麻烦他了……其实,我们已经分手了。”事实上,昨晚完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妈妈大惊失色:“啥?你爸先前不是说你们定了吗?我还跟你爸商量这事来着,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就……”
哥哥插话道:“妈,年轻人的事情,你不懂,就别管了。”
妈妈神色似乎有点失落:“阿古是个好孩子啊……”
哥哥似笑非笑道:“老爸说你疯魔,你这人确实奇怪。年纪也不小了,之前连一个暧昧的都没有,追你的都被你一次性吓跑,现在终于有个互相看得顺眼的了,又把人给弄跑了。你身为一个女的,就那么不向往爱情吗?”
“……遇到了,就是爱情,遇不到,就永远也想不到它。本来也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是工作不够忙还是工资不够花?非要找点事情来让自己想不开?传宗接代都是你们男人的任务,既然可以自力更生,女人何必专门去自找这个麻烦。而且,真想要有什么情感交流的话,还是先让自己圆满了吧,这样才有多余的分给别人,否则只能是一味的索取和逼迫……我想我现在还不够好。”我没看他,一边吃零食一边满不在乎地说。
哥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我:“他来了,去吧。”
回头一看,只见阿古站在不远处看我。我慌忙把零食袋子攥成一团收进包里,捂着心口,闭上眼睛猛吸了几口气,走过去,可面对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明心里那么期盼他会说什么来挽留我,可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着。
最后,他塞给我一个袋子,打开来看,是孔二爷爷的拼木手镯。我想推辞,也想说谢谢,话到嘴边,却哽咽了,不知所措。他撇过头去不看我,只回手向我招招,头也不回地走了。
妈妈和哥哥看在眼里,刚上火车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跟我说话。结果我一直像个疯子一样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疯疯癫癫吃吃喝喝个不停,从学校同事的糗事讲到我在村里看到的趣事,从怎么硕士毕业讲到怎样考博,从一月份的雪灾讲到五月份的地震再说到BJ奥运会……唯独不敢提阿古一个字。妈妈和哥哥看到我那么活跃,便也尴尬地跟着说笑起来。
行程过大半,列车员过来检票,检完票哥哥顺手把车票递给我:“给你报销用。”我接过来准备放进钱包,可打开钱包,发现工资卡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我看着工资卡,又看看手腕上的拼木手镯,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忍不住,靠在哥哥肩膀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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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其实也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基本上走出来。刚开始我像疯了一样每天打电话给爸爸问阿古的情况,爸爸说他突然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沉默寡言,一心只是干活,也很少跟别人说话了。我每天都想去找他,想跟他认错,求他跟我和好,可每次真下定决心的时候又不知道该以何种脸面去见他,每天晚上哭到天亮。
可是到了后来,学业和工作上的多重任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成天成夜看书、收集资料写论文,甚至怀疑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去考个博士,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因此电话也渐渐少了,终于,再也不问。
最后,熬了四年,几乎白头,才终于凭借中国女祠以及女性意识存在主义和本质主义辩证的研究得以毕业。到这个时候,满心都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解脱感,再怎么刻骨铭心的执念,也都忘却了。
直到某天,一个学生去旅游回来给我带了手信——一盒茶。
这种青橘茶的品牌我没见过,可是礼盒包装非常精美,盒盖分成两边打开,就像一扇门。打开这扇门,里面竟然是一副剪纸立体画,一打开就浮现跃出,连成一幅3D风景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精美绝伦。把里面的茶叶小盒拿出来,能发现下面还有一本拉页,展开便是一副农民画的长卷,里面内容丰富,热闹而温馨,不仅有这种青橘茶的制作过程,还有当地的各类美食、风俗推介。我被这个包装惊艳到,饶有兴趣地去翻看这么有创意的包装是哪里的杰作,想着自己也去买点送人,可往下一看,发现产地正是老家那个村。怪不得这幅剪纸立体画卷那么眼熟,上面呈现的,正是弯曲成太极阴阳的命河,分立两旁的十丈山和八丈山上种满了茂密的柑橘树,深深勾起了我的乡愁。
……是啊,村子现在什么样了呢?
虽然实在不愿去触碰心底那块疤,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好在现在通了动车,能把回去的时间缩短到原来的三分之一。
距离是近了,可惜人心已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