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检查结果
——每天吃一颗糖，然后告诉自己，今天的生活又是甜蜜的。
自萱姐布置了任务之后，周三、周四的晚上，陆伊琳一直在拼命赶工，在公司和小怡一起加班到晚上十点，然后，把所需要的各种文件，上传到微信的文件传输助手，回到家里哄睡孩子，继续埋头写稿，靠一杯又一杯的越南G7咖啡续命。
陆伊琳明明知道自己一喝咖啡就腹泻，而且心慌，很难入睡。但是，非常时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需要大脑处于活跃的状态，需要源源不断的写作灵感。
周五凌晨三点，陆伊琳敲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电脑，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巨大的寂静之中，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耳鸣。
清晨醒来时，天居然难得的晴了，蓝天白云的，阳光洒在印着摇钱树图案的淡绿色窗帘上，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不过，陆伊琳内心非常清楚，你想要的生活是岁月静好，实际上的生活却是大江奔流。
这个窗帘，是陆伊琳在网上看到那句“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啊！”之后，立刻去一家布艺店选购的。陆伊琳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会像她一样，随便在哪里看到一句类似心灵鸡汤之类的话，就立刻把它运用到生活中，但她实实在在是这样的人。
早些年读研究生时候，三毛那句“每天吃一颗糖，然后告诉自己，今天的生活又是甜蜜的”，让她把每天都吃一颗糖的行为，坚持了几个月，直到她很兴奋地把这句话告诉她的妹妹陆伊瑞。
“你不觉得这句话充盈着美好，它让一颗糖的价值变得无比无穷大吗？”在学校里两边种满法国梧桐树的小路上，陆伊琳边走问陆伊瑞。那时，她俩还在同一所学校读书。
天蝎座的陆伊瑞非常冷静地说：“我不觉得。如果生活是苦涩的，我就品尝它苦涩中的诗意。如果我想要生活甜蜜，我就会去努力，而不是选择每天吃一颗糖，干嘛那么自欺欺人？再说了，吃糖太多，会得糖尿病的。”
想到陆伊瑞那些“很陆伊瑞风格”的话，陆伊琳一边刷牙一边笑了。
通常来说，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总是会让陆伊琳有难得的好心情，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在二零一九年格外漫长的雨季中，不对，应该是格外格外漫长的雨季。
在广州生活近十年，陆伊琳早已领教过广州的回南天——连续一两个月每天下雨。因为空气的湿度太大，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一个星期都晒不干，屋子里墙壁上挂满水珠，地面上全是湿湿的脚印，皮肤永远都感觉黏黏的。
但像这样连续下六七个月的雨，陆伊琳还真没见过。三月的时候，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秦向锦说，过了回南天就好了；四月的时候，秦向锦又改了口风，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过了清明节就好了；转眼间到了五月，雨还是一直下，秦向锦说“奇怪，今年竟又有龙舟水”；陆伊琳问：那是不是龙舟水过后，就是台风季？
就是在这样的天气背景下，陆伊琳觉得这个突如其来的好天气，简子如金子般珍贵。尽管她连续两个晚上只睡了三五个小时，严重睡眠不足，尽管她整个上午一直都昏昏沉沉。
陆伊琳正在享受婴儿般的午睡——恐怕任何人工作几个通宵之后都会这样，调到静音的电话忽然滋滋地响了，在耳边发出微微的震动。是秦老师的电话号码。
今天是秦老师的CT出结果的日子，清早她出门上班时，秦老师说，他今天会去医院拿报告。陆伊琳猜，大概是结果出来了。陆伊琳一边暗暗祈祷着，一定没事，一定没事，一边拿起手机悄悄往办公室外走。
现在这家公司最值得称道的就是午睡文化。午睡时间，同事们习惯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所有的沙发都可以用来午睡，公司甚至允许员工带可以折叠的行军床。
陆伊琳穿过摆得歪七扭八的单人床，同事们都张着嘴睡得正香，有的流着口水，有的轻声打着呼。
到办公楼的走廊里之后，望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陆伊琳划了下绿色的接听键。
“伊琳，陈医生说要给你说两句话。”
“恩……爸，你拿到结果了吗？”
“拿到了，现在报告就在陈医生手里呢。”
“好，那把电话给陈医生吧。”
……
“喂，”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我是陈医生，上次是你带病人来做CT的，对吧？这里留的是你的电话。请问，你是病人的……女儿？”
“不是，我是他儿媳，您跟我说是一样的，我爸的CT检查结果怎么样？”
“你要有个心理准备，”陈医生低声说，“是肺癌，晚期，肿块已经很大了。”陆伊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得一声响，似是有一只蜜蜂不知何时飞了进去，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且狠狠地在里面蜇了一下，脑袋从里面直疼到外面。
“我爸在你附近吗？”陆伊琳着急忙慌地叮嘱道，“千万要躲着他，别让他知道。”
“你爸也在这个屋子里，不过这里人多，我说的他听不到。”陈医生似是捂着电话在讲，“我给你爸说，报告里显示，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机率是肺癌。其实这么说吧，他的年纪在那里放着，从片子上看，几乎百分之百就是。”
“好的，明白了，谢谢陈医生。”陆伊琳的声音里开始有了哭音。
给陈医生通了电话之后，陆伊琳立刻就打给了秦向锦，秦向锦却把她的电话挂断了，只回了四个字的信息：正在开会。
人生就是这么有意思，要等的那趟公交车总是最后才来，最急着用的东西经常找不到，最紧急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喂，刚才什么事？爸的结果出来了？”秦向锦一开完会就问陆伊琳。
“是……”陆伊琳把陈医生给她说的话，原原本本给秦向锦说了一遍。
“晚上回家我们再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吧，”秦向锦说，“我先给姐打个电话。”
秦向锦说的姐姐是秦欣锦，离广州不远，在深圳工作，是一名商场售货员。是的，生活给的这个大难题，需要一整个大家庭来面对了。
晚上下班时，陆伊琳约了秦向锦在地铁口见面，一起走回家。
从地铁到家要走十分钟，陆伊琳本以为，他们会简单地聊聊，统一口径，想想到家里该怎么说，才能尽量对秦老师瞒过他的病情。
事实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一直走到楼下，秦向锦才忽然说：“我准备用一个月的时间，最多两个月，把烟戒了。爸年轻时候抽烟很厉害，四十岁出头时有一次咳得很厉害才戒的烟。”
陆伊琳扯起嘴角淡淡地笑了下。从谈恋爱开始，陆伊琳就不停地劝秦向锦戒烟，为了这个，陆伊琳甚至犯过秦向锦的大忌——在他的朋友面前，和他吵架。后来，陆伊琳想明白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他自己可以为自己的身体负责，无需多言。她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母亲，没有教育他的权利和义务。
现在看来，生活中赤裸裸的打击，永远都比“干巴巴的口头说教”更能让人下定决心改变、成长。
推开门，秦老师一如既往地坐在深棕色的茶几和电视机之间，喝茶看球赛。秦老师眼睛不好，看电视时离电视一直是零点五米的距离。
电视里演得热热闹闹的。许老太太半躺在沙发上用牙签剔牙，晴晴正在搭积木，搭成之后还用了一个刚学会的成语——大功告成，家里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悲凉的气氛。
“爸，今天走那么多路累吗？你肯定没事的。”陆伊琳想为秦老师加油打气，但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感觉到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没事！”秦老师笑着说，“我还要看着孙女上大学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伊琳忽然瞥见了茶几上的CT检查报告，报告下方诊断结果处，赫然写着“肺癌”两个字。
陆伊琳此时觉得，她和秦向锦这一天犯的最大的错误，是让秦老师自己去拿的报告单：为什么自己和秦向锦没有谁请假去拿一下呢？为什么许老太太没有陪秦老师去拿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