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诗文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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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谪居永州(805—814)

贞元二十一年亦即永贞元年(805)是唐代历史上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也是柳宗元人生的分水岭。

由这一年前推五十年即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这时下距柳宗元出生十九年。由于历时八年之久的战乱的巨大影响,唐王朝迅速走向下坡路,盛唐时期的昂扬振作、高视阔步已成昨日黄花。取而代之的,是日益严重的强藩割据、宦官擅权。与此相对应,朝廷里君昏臣佞,贤不肖倒置,社会上士风浮薄、吏治日坏,发展到唐德宗贞元末年,各类社会弊端已达极严重的地步。

正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永贞元年正月,支持革新的唐顺宗李诵继位,三十三岁的柳宗元受到革新派领导人王叔文等的赏识,被不次拔擢为礼部员外郎,跻身革新集团的决策层。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王叔文集团连续推行了一系列革新举措,使得“市里欢呼”、“人情大悦”(《顺宗实录》卷二),而其矛头所向,则是谋夺宦官兵权。然而,这样一些正义的举动,却遭到宦官、强藩、旧朝官僚和太子李纯等多方势力的联合对抗。在这一阵营的巨大压力和猛烈反扑下,王叔文集团几无招架之功,节节败退;顺宗亦于八月庚子被迫退位,太子李纯被拥立为新君,是为唐宪宗。宪宗即位伊始,就对他父亲所信用的“私人”大开杀戒,将王伾、王叔文远贬开州司马和渝州司户;时隔不久,伾病死贬所,叔文被杀。九月己卯,又贬韩泰、韩晔、柳宗元、刘禹锡为抚、池、邵、连四州刺史;可仅此贬谪还不能使反对派满意,“朝议谓王叔文之党或自员外郎出为刺史,贬之太轻”(《通鉴》卷二三六),于是,再将已踏上贬途的诸人分别改贬为虔、饶、永、朗四州司马,并贬陈谏、凌准、程异为台、连、郴三州司马,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从此,历史上便出现了饱含悲剧意义的“二王八司马”这一名称。此后不久,顺宗于元和元年正月不明不白地死去;时过八个月后,朝廷又一次严厉申明:“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卷一四《宪宗纪》上)由此看来,新的皇权对革新派已达深恶痛绝的地步,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因为事情很明显,这道诏令,不仅从根本上断绝了八司马回朝的希望,而且永久地将他们与二王一起划为不得翻身的政治罪人。

负着天大的冤屈、顶着沉重的罪名,柳宗元扶持着年近七旬的老母,过洞庭,溯湘江,向贬所彳亍而行。途经汨罗江口时,他缅怀先贤,写下了一篇沉痛无比的《吊屈原文》,表明了以屈原为效法对象的决心,这种决心用他在另一篇文章中的话说,就是“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内”(《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永贞元年冬,他终于抵达永州,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谪居生涯。

永州四周多山,石多田少,虫蛇遍布,满目荒凉。其下虽辖有零陵、祁阳、湘源三县,但人口却严重凋弊,开元时共有二万七千五百九十户,而至元和年间只剩下八百九十四户(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江南道》五),若按一户五口计,也就是四五万人。这种情况,与安史乱后江南地区赋役骤然加重直接相关,也反映了在官吏重重盘剥下民不聊生、大量逃亡的现实。对此,柳宗元在他的《捕蛇者说》和《田家行三首》中都作了真实的描述。

柳宗元被贬后的职务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即编制之外的“闲员”。这样一个“官外乎常员”(《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而近似于“吏”的职位,是被人瞧不起的,更何况他有“罪”在身!所谓“俟罪非真吏,翻惭奉简书”(《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说的就是他在永州时受到的“政治待遇”。

以这样的身份,柳宗元初至永州只能寄居于潇水东岸的龙兴寺里。由于居住条件的简陋和自然环境的恶劣,其母卢氏半年之后病故,这对从小就依偎母亲长大的柳宗元不啻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在这期间,柳宗元又先后得到王叔文、王伾和顺宗死去的信息,接到朝廷“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严诏,内心的凄楚可以说已到了极点。他的《笼鹰词》、《感遇》、《咏史》、《咏三良》等抒发忧愤、借古刺今的诗作,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先后完成的。

元和四年(809)初,同为“八司马”的程异被朝廷召回,这给柳宗元带来了一线还有可能被起复的希望,于是他相继给朝中亲故和友人如许孟容、杨凭、裴埙、萧俛、李建等人写信求援,信中言辞痛切、呼救急迫,令人读之泪下。然而,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失望却接踵而来。加之他到永州后因政治压力和恶劣环境的内外夹击,又数遭火灾,仓皇逃奔,身体状况急遽恶化,三十六七岁便已“行则膝颤,坐则髀痹”(《与李翰林建书》),“每闻人大言,则蹶气震怖,抚心按胆,不能自止”(《与杨京兆凭书》)。为了排遣苦闷,缓解病痛,柳宗元开始“与山水为伍”(《陪永州崔使君游宴南池序》),大量创作山水游记。

从元和四年始,柳宗元的创作进入高潮期。他先是在永州法华寺筑西亭以居;到了秋季,又与友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同游西山及其西部的冉溪诸胜境,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前四记——《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元和五年,筑室冉溪,并将之命名为“愚溪”,相继创作了《冉溪》、《溪居》、《愚溪诗序》等诗文,借自然山水一泄内心抑郁。元和七年,又进一步扩大游历范围,由朝阳岩走水路向东南行至芜江,发现了一些世人罕知的处所,于是写出《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小石城山记》,这就是“永州八记”的后四记。次年作《游黄溪记》。他如《南涧中题》、《入黄溪闻猿》等诗,也作于这两年间。这些诗文,代表着柳宗元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其诗以五言古体为主,间杂五、七言律、绝,多凝练精严,词旨清峻,于淡泊纡徐中透出悲凉意绪,已构成柳诗的独特面目。其文注重突现山水个性,而尤重对清冽凄寒之水和奇峭怪丽之石的描摹,由是构成迥异流俗的水、石意象;而这些意象聚集一途,反复出现,遂大大强化了柳文的个体忧怨色彩和幽邃凄清意境,形成了其色调清冷、骨力峭拔的以冷峭为主的艺术风格。

这种冷峭风格,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柳宗元特别偏爱并着力追求的结果。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柳宗元明确提出了自己为文的标准:“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这里的诸多标准虽各有区别,但若细加体味,其内在指向大都与清冷峭拔有关,而其中“奥”、“节”、“清”、“幽”、“洁”诸点表现尤著。可见,柳宗元对此风格是有着明确意识的。然而,这又绝非一个理论认识和表现手法的问题,在此之外,它还与诗人的身世遭际和性格特征有关。柳宗元心性激切、孤直,而生命沉沦的巨大人生苦难又迫使他逐渐向幽独、寂寞转化,从而给他孤直、激切的性格增添了一种深沉、悲凉的色彩。这样一种性格特点,势必导致诗人在艺术上的相应追求,而当它自觉不自觉地贯注于创作实践的时候,则势必导致冷峭风格的形成。

宋人汪藻曾就柳宗元的诗文创作与永州山水的关系,发表过一段很有见地的议论:


盖先生避零陵者将十年。至今言先生者必曰零陵,言零陵者亦必曰先生。零陵去长安四千余里,极穷陋之区也,而先生辱居之。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闻天下。在先生谓不幸可也,而零陵独非幸欤?……零陵一泉石、一草木,经先生品题者,莫不为后世所慕,想见其风流。而先生之文载集中,凡瑰奇绝特者,皆居零陵时所作。则又予所谓幸不幸者,岂不然哉?(《浮溪集》卷十九《永州柳先生祠堂记》)


这就是说,诗人不幸而江山有幸,柳宗元创作山水游记,除了欲将那些湮没无闻的泉石草木之美传达给世人外,还在于借此缓解内心的哀怨和愤懑。然而,那些被当作听众和知音的山水,从此便不再默默无闻,从此就具有了文化品格,从此就成了供人景仰的对象。

还需要指出的是,在谪居永州的十年间,柳宗元除创作了一批文学性强的诗文外,还花费大量精力进行哲学、历史论文的写作,诸如《封建论》、《时令论》、《断刑论》、《桐叶封弟辩》、《天说》以及《非国语》等,无不见解独到,笔锋犀利,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柳宗元被贬后曾多次这样说过:“常欲立言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谬于世,身编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事实上,柳宗元的著书立说是与其政治理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理想在现实中的破灭构成他著书立说的深层动因,而著书立说的目的则重在将“辅时及物之道”施于世,垂于后,为此目的,他不惜以身殉志。这是精神生命的延续,是理想得以弘扬的一种独特方式。正是在对此弘扬和延续的追求中,我们再次看到了闪耀在柳宗元身上那坚韧顽强的执著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