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人间词话》的版本和删改情况
《人间词话》的版本较为复杂。最初在1908年10月到1909年1月的《国粹学报》第四十七、四十九和第五十期上连载,共64则,由王国维手定。
1926年北京朴社将此印成单行本,由俞平伯标点,并作序。
1927年赵万里据王国维未刊稿录出《人间词话删稿》44则、《蕙风琴趣》评语2则、其他词评2则,共48则,刊于《小说月报》第十九卷三号。
1928年,罗振玉编《海宁王忠悫公遗书》本时,收《国粹学报》上刊出的六十四则为上卷,《小说月报》上刊出的48则为下卷,共收词话112则。
1940年,徐调孚的《校注人间词话》又从王国维遗书中录出论词片断18则,增“补遗”一卷,共成130则。
1947年开明书店重印此书时,又增陈乃乾所辑王国维论词评语7则,合为137则。
1960年,王幼安重新加以校订编次,又增补原手稿中的词话5则,共142则,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与《蕙风词话》合订一册排印出版。
1981年,齐鲁书社出版了滕咸惠的《人间词话新注》。此书据王国维的原稿整理而成,“原稿已删之若干条及已删之若干文句照样录出并加按语说明”。与王幼安本相比多出13则,定为上卷《人间词话》;下卷为《人间词话附录》,收王国维零星论词语28则,删去王幼安本误收的第19则,共收词话154则。1982年11月作者又进行修订,于1986年出版《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
1982年第5期《河南师大学报》发表陈杏珍、刘烜重订《人间词话》,分为上下两卷。上卷为王国维手定词话64则,下卷收未刊手稿49则(实为50则)和若干附录。199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人间词话》(收入“蓬莱阁丛书”)依据的即是这个本子。此次重新排印出版,还是用这个本子,而将自编人间词话选、人间词话删稿、人间词话附录三部分作为附录排在后面。
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藏北京图书馆,系写于一旧笔记本上,共二十页,125则。著者在手稿上已亲手删去12则。1908年从删节后的113则中节选63则,外添一则,计64则,发表于《国粹学报》,文字上也有较大的删改。七八年后,又从旧稿中检出“颇有可采者”23则录入《二牖轩随录》,载于《盛京时报》,次序也多有调整。
王国维亲手在手稿上删去词话13则中,有一条曰:“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后人纷纷称道此则对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中情景关系论概括之精辟。其实在王国维之前,文论家已多次阐发了文学创作中情和景相互诱发促动、彼此交融的关系,认识到意象营造时情感的主导作用。王夫之说:“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唐诗评选》卷四)吴乔《围炉诗话》云:“问曰:‘言情叙景若何?’答曰:‘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中之兴,‘关关雎鸠’等,有似乎是。后人因此成烟云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唐诗,景尚不成,何况于兴?”认为景不是和情并列对峙的一个要素,而是动感兴情的诱因,在情景互动中,景为情设,因景兴情。李渔《窥词管见》云:“词虽不出情景二字,亦分主客,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切勿泥定即景承物之说,为题字所误,认真做向外面去。”联系前人的这些论说来看,此则“一切景语皆情语”,并非王国维独异自得之见,故删去。
论述双声叠韵的两条也被删去。王国维并非不擅或不喜声律,且这两条见解很为独特新鲜,但鉴于当时词坛奢谈南宋,忽略北宋,偏擅韵律技巧而失去天真自然的风气,故他有意提倡北宋,标举境界,以期恢复词创作的正途。这是《人间词话》的基本宗旨,因此王国维删去这专谈声律技巧的两则,也在情理之中的。同样,考证词向曲过渡的形式和作品的两则,考证《尊前集》的一则,在内容、风格和体例上和整个《人间词话》不够协调一致,也在见删之列。王国维已有过《屈子文学之精神》一文专论屈原的创作精神。《人间词话》原稿中论《楚辞》之体的两则,内容和词论有一定距离,其引申出的词学批评已在其他各条中屡见,故这两则也被删去。又其中一条引申金朗甫“分词为淫词、鄙词、游词三种”,“五代、北宋之词其失也淫”,明显和王国维推崇五代北宋的词学观相左,故也被删。总之,王国维亲手删去原稿中若干条目,旨在使《词话》内容相对集中和统一。
《人间词话》手稿125则的排列,和古代大多诗话词话一样,没有明确的次序和先后标准,且理论阐述和具体实践相互掺杂,体现诗话词话写作随意即兴、应机而发的一般特点。但是,从王国维亲自编定后交《国粹学报》发表的64则和《二牖轩随录》中“自编《人间词话》选”来看,著者有意调整了排列次序,作了一种系统化安排。64则词话之前9则,是对词学理论“境界”说的具体内涵作理论性阐述,为随后的具体词作批评标立一种新的批评基准和理论。第10至52则是按时代先后,自李白、温庭筠、韦庄、李璟、李煜、冯延巳以下,以迄于清代纳兰性德,分别对历代各家作品进行具体的实践批评。第53则后之数则,分别论及历代文学体式之演进,诗中隶事,诗人与外物之关系,诗中之游词等问题,是结合具体词作分析对“境界”说理论作补充和延伸(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论此较详,可参看)。自编《人间词话》选,大体上也体现出由词学理论到具体批评实践的逻辑顺序。
王国维发表64则《人间词话》时,对之进行字斟句酌、细致推敲,作了一些删改。这些删改不一定说明了王国维词学理论的发展演变,但从中可以发现他对自己的理论和批评作了更精细审辨的思考,增强了表述的精确性和统一性。
王国维的这些删改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避免前后表述的不一致而作适当的删改。第3则原稿有“此即主观诗与客观诗之所由分也”。其实王国维词学思想并不想强作主观、客观之分,且第二则谈“造境”、“写境”时他特别强调了二者相互联系关切的一面。因此这一句删去是可以理解的。第19则原稿有“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诣”等句,也和王国维崇尚五代、特赏后主词的旨趣不一致。原稿认为《花间集》不选冯延巳词是因为“文采为功名所掩”,删改后则指出冯词和二主词内容与风格迥异于《花间集》,实为北宋之先声。第44则,原稿有“白石之旷在文字而不在胸襟”,从第45则说白石“不免局促辕下”看,王国维认为白石胸襟和文字都谈不上“旷”;又《词辨》眉批,王国维引周济话说白石“门径浅狭”,也不是“旷”,因此,发表时删去此句。第57则,原稿有“怀古咏史”四字,似乎王国维对怀古咏史之类粘着于现实的诗词也表示不满。其实,怀古咏史之类也有诸多优秀之作,况且王国维自己曾有《咏史》、《读史二绝句》等诗。因此,删去此四字,才能自圆其说。在“工”和“真”两者之间,王国维明显倾向于后者,甚至不计工拙而只求真感情真景物。为此,他将初稿第31则“不期工而自工”改作“自成高格、自有名句”,避免人误解境界的落脚点在“自工”上。
二、通过适当的删改使内容表述得更为明确具体。第6则原稿“感情”是泛指,后改为“喜怒哀乐”,更为具体生动。第16则原稿“故后主之词,天真之词也;他人人工之词也”,本为称赞后主,但将后主和其他词人完全对峙起来,显然崇扬过分,故删去。第26则原稿有“第一境界”“第二境界”“第三境界”字样,难免造成误解,误为境界之类型,于是“第一境”“第二境”“第三境”,指追求学问的三个层次。此外,像第32、34、37、51、52、56等则,都通过删改避免误解和歧义,使诗词批评的表述更为明确晰辨。
三、删去若干条目中偏于考证的内容,如第12则、第47则。
总之,经过王国维的亲手删改,64则《人间词话》内容表述更为精审明辨、细致具体。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被删改的地方。它对于研究王国维美学和文学思想的发展历程显然也具有重要的价值。
另外要说明的是,为了方便读者的阅读,原文中以字号出现的人名和引用的诗词都以红色小字夹注的形式注明了全名和出处。另外,文中所引诗词的全文也列于每条原文下面,并在原文中标明了页码,以便读者查找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