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词以境界为上”
——以“境界”说为核心的词学理论
(一)“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
《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是“境界”说。从《国粹学报》最初发表的64则《词话》来看,约略可分两个部分:前九则为标举“境界”说的理论纲领;后面部分则是以“境界”说为基准的具体批评。王国维跳出浙西、常州两派词论的牢笼而独标“境界”说,旗帜是十分鲜明的,其开宗明义即说(本节引文见于《人间词话》的,一般不另注出处):
词以境界为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其第九则在比较“境界”说与前人理论的高下时,又十分自负地说:
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来“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王国维《二牖轩随录》摘录词话数十则,其中第二则比较境界和气质、格律、神韵,说:
言气质、言格律、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格律、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三者随之矣。
所谓“探其本”,就是说把握了文学艺术之所以为美的本质属性。那么,标举“境界”何以能“探其本”呢?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就必须先辨清“境界”一词的一般意义与王国维作为批评标准的“境界”的异同。
“境界”一词,《诗·大雅·江汉》“于疆于理”句汉郑玄笺云:“正其境界,修其分理。”谓地域的范围。《说文》训“竟”(俗作“境”)本义曰:“竟,乐曲尽为竟。”为终极之意。而又云:“界,竟也。”后佛经翻译成风,“境界”一词频频出现。如三国时翻译的《无量寿经》云:“比丘白佛,斯义宏深,非我境界。”此指教义的造诣境地。至唐代,开始用“境”或“境界”论诗,如传为王昌龄著的《诗格》云:“诗有三境”,即“物境”、“情境”、“意境”。到明清两代,“境界”、“意境”已成为文学艺术普遍使用的术语。就在王国维同时代的词学名著《白雨斋词话》和《蕙风词话》中,也屡屡出现“境”、“境界”的概念。如陈廷焯曰:“樊榭词,拔帜于陈朱之外,窈曲幽深,自是高境。”“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沈郁。”况周颐曰:“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然而,各人所道“境界”之含义不尽相同,有的指某种界限,有的指造诣程度,有的指作品内容中的情或景,或两者的统一。即以王国维《人间词话》一书而论,其中提到的“境界”一词,也并非都具同一的“探本”意义。如第26则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即指修养的不同阶段。又如附录第十六则云:“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此“境界”当指客观景物。如此等等,当细致辨别这类“境界”虽与作为王国维“境界”说批评基准的特殊概念“境界”有所联系,但并不相同。
作为王国维“境界”说所标举的“境界”有其特殊的含义。《词话》第6、7两则作了如下说明: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分析这两则话,有三层意思:
第一,“境界”是情与景的统一。这与他1906年《文学小言》中所说的完全一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也,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也,后者感情的也。……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文学之事。”第二年,署名“樊志厚”的《人间词乙稿序》亦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樊志厚其人,有人说是王国维自己的托名,有人说是与王国维“同学相交垂三十年”的樊少泉(樊少泉《王忠悫公事略》)。假如是后者,也应该说与王国维的观点十分接近,因为序称王国维“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在《此君轩记》中王国维又借绘画阐述艺术创作中情景交融、物我冥合的特征曰:“如屈子之于香草,渊明之于菊,王子猷之于竹,玩赏之不足以咏叹之,咏叹之不足而斯物遂若为斯人之所专有,是岂徒有托而然哉!其于此数者,必有相契于意言之表也。善画竹者亦然。彼独有见于其原,而直以其胸中潇洒之致,劲直之气,一寄之于画,其所写者,即其所观;其所观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无间,而道艺为一,与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从作品的“原质”言,必须具备“情”、“景”,且要“意与境浑”。
第二,情景须真。崇尚“真”是王国维的一贯思想。他认为“真文学”当不受功利的干预,做到景真、情真,而“情真”尤为重要,因为“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屈原、陶潜、杜甫、苏轼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文学小言》)。总之,作品的“原质”不但有“情”有“景”,而且必须有“真景物、真感情”,这才可谓有“境界”。联系王国维词作来看,他所说的“真”不仅仅是真切的一己之情,而且是诗人对宇宙实底、人生本质、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体悟。《观堂外集·苕华词又序》中王国维说,真正的大诗人,“又以人类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这种感情出自诗人“自己之感”,又和人类的基本普遍感情相通,是诗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以血书者”之感情。这才是王国维向往的最高的“真”。只有具备这种“真”的艺术境界,文学才能“与哲学有同一性质,其所欲解者皆宇宙人生根本之问题”。
第三,“真景物、真感情”得以鲜明真切地表达。作者观物写景,须感情真挚,而若不能恰当表现,文不逮意,则亦不能有境界。这正如陆机《文赋》所说:“恒患意不称物,辞不达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而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生动地渲染了杏花怒放、大好春光的景象,传递了人们踏春的无限兴致;张先《天仙子》“云破月来花弄影”中的“弄”字,也写活了明月泻辉、花影摇曳的幽境和作者疏散闲适的情趣,都能把“真景物、真感情”表达得极真极活,故曰著此两字,“境界全出矣”。
据上分析,王国维标举的“境界”乃是指真切鲜明地表现出来的情景交融的艺术形象。这主要是侧重于作者的感受、作品的表现的角度上来强调表达“真感情、真景物”的。在《词话》第36则后,王国维又连续使用了“隔”与“不隔”的概念,对“境界”说又偏重于从读者审美的角度上来加以补充。他说:
美成《青玉案》(按:当作《苏幕遮》)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白石写景之作,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梅溪、梦窗诸家写景之病皆在一“隔”字。
这里连用了“雾里看花”来比喻“隔”,都是倾向于指读者审美观感上体验到的“写景之病”。接着,他又进一步举例说明“隔”与“不隔”之别: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之诗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有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综观上引数例,不论是“写情”还是“写景”,凡是直接能给人一种鲜明、生动、真切感受的则为“不隔”,所谓“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也就是“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反之,若在创作时感情虚浮矫饰,遣词过于做作,如多用“代字”(按:如“以‘桂华’二字代月”等)、“隶事”,乃至一些浮而不实的“游词”,以致或强或弱地破坏了作品的意象的真切性,这就难免使读者欣赏时犹如雾里观花,产生了“隔”或“稍隔”的感觉。因此,归根到底,“隔”与“不隔”的关键还是在于作品本身是否真切地表达了“真感情、真景物”。“境界全出”的作品,欣赏者一定能得到“不隔”的审美感受;无境界的作品,一定会给人以一种“隔雾看花之恨”。“隔”与“不隔”之说只是对“境界”这一范畴偏于读者审美感受方面再作一点补充,使其内涵覆盖到作者、作品、读者三个方面,更加完善。
综上所述,王国维标举“境界”说使当时的词论能跳出浙、常两派的窠臼,显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而且,从理论发展史上来看,他采用的“境界”一词已被历来文艺批评家广泛使用,且其主要内涵如强调情景交融、崇尚真切等也为论者所常道。那么其“境界”说从理论发展的历史上看,究竟有何意义,价值何在呢?
第一,它使众说纷纭的“意境”探讨植根于“本”的求索上而不是着重于“末”的玩味上。沧浪之“兴趣”,阮亭之“神韵”本与“境界”相通,但“兴趣”、“神韵”之说都偏于读者的审美感受,又说得迷离恍惚,难以捉摸,而王国维的“境界”则使人注重于之所以产生“兴趣”、“神韵”的美的本质属性,使人从观赏“面目”而深入到追究本质,使空灵蕴藉的回味找到具体可感的形象实体。故他认为“兴趣”、“神韵”等“不过道其面目”,而“‘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又说:“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
第二,它对“意境”之“本”——“情”和“景”作了新的明确界定。他指出:“景”“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是“客观的”、“知识的”;“情”为“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之态度”,是“主观的”、“感情的”。这一解释,由于吸取了西方的美学观念,比之以前更为切实,且把“情”亦列入艺术再现的对象,说“激烈之感情,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喜怒哀乐亦人心之一境界”,这也是前人所没有明确的。
第三,它既强调了“意境”之“本”,又包容了“意境”之“末”,照顾到作者的体验、作品的表现、读者的感受等方方面面,所以比之“兴趣”、“神韵”诸说不但更为切实,而且更为全面。
此外,王国维还借用了西方的美学观念,对其“境界”作了“造境”与“写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等分类,使“意境”说的讨论得到进一步的深入,并为意境的内涵注入了新的血液。
(二)“造境”与“写境”
《人间词话》论“造境”与“写境”云: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这两则论说写得十分明白:“造境”与“写境”之分主要是由不同的艺术创作方法所造成的。它们构成的“材料”虽然相同,都“必求之于自然”,然造境主要是由理想家按其主观“理想”及虚构而成,而“写境”则主要是由写实家按其客观“自然”描写而成。要之,“造境”即是“虚构之境”,“写境”即是写实之境。由于这两种不同的创作方法而造成两种不同的境界,文艺就分成了理想与写实两大派。
显然,王国维以艺术创作的方法将文艺分成造境与写境两种境界、理想与写实两大流派,与我国传统的“虚实”论有关,然而更主要的是由于吸取了西方新的美学观念。这种新观念在当时文艺界已经成为常识。早在1902年,梁启超在影响巨大的《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就明确将小说分成为“理想派”与“写实派”两种,且说“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者也”。故在这里不能过分强调《词话》中某些词句与王国维先前翻译和理解的叔本华思想的联系,从而否定这是在创作方法上的区分。比如这里所说的“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就不是《叔本华与尼采》中所指的“不受空间之形式”限制或“超乎一切变化关系之外”的对于“物自身”的直接观照,而是指作家排除现实中错综复杂的“关系、限制之处”而加以典型化。至于这里所说的“理想”与叔本华的“美的理想”或“理念”也不尽相同。人们不能否认王国维受到叔本华思想影响之深,但应该看到他的认识也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他的关于造境与写境的思想,主要是接受了其他新观念乃至梁启超的影响。
然而,他比梁启超所论“理想派”、“写实派”有所发展。这主要反映在他不但注意到了两派的区分,而且进一步着重分析了两派的联系和渗透。王国维认为,写实并非是照搬自然,依样葫芦,而必须用先验的审美理想去扬弃生活中的“关系、限制之处”,加以提炼、改造;而造境也并非是胡编乱造,随意捏合,而必须遵循自然规律,植根于客观世界;故“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理想与现实统一于一体。王国维对“写实”与“理想”两派(也即后来通译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两派)不同创作方法的特点、区别和联系作如此论述,是比较精辟的,在文学批评史上作出了新的贡献。
(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王国维又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综合这两则论说的主要观点为:“无物之境”的观物方式是“以物观物”,“于静中得之”,结果给人的美感是“优美”;而“有我之境”的观物方式是“以我观物”,“于由动之静时得之”,结果给人的美感为“宏壮”。故“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是根椐观物方式(审美观照)的不同及由此而产生的美感性质的不同来区分的。在这里,王国维使用的“以物观物”、“以我观物”的语言乃至某些精神,虽与宋代道学家邵雍的《皇极经世全书解·观物外篇》中所论相似,但其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基本思想无疑是来自博克、康德、叔本华等的美学观。我们只要深入研究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等处有关区别“优美”与“壮美”的论述,“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内涵就可迎刃而解。《红楼梦评论》区别“优美”“壮美”云:“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这里,“优美”和“壮美”的区别,也就是“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区别。
他所谓的“无我之境”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无我”,即作品不带作者任何的主观感情及个性特征。如前所述,王国维所论境界的核心即是“写真景物真感情”,且认为“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文学小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说明他也十分清楚绝对的无情无“我”之境是不存在的。这里所指的“无我之境”,乃是指审美主体“我”“无丝毫生活之欲”,与外物“无利害之关系”,审美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全部沉浸于“外物”之中,达到了与物俱化的境界。“按一句有意味的德国成语来说,就是人们自失于对象之中了,……好像仅仅只有对象的存在而没有觉知这对象的人了,所以人们不能再把直观者(其人)和直观(本身)分开来了,而是两者已经合一了;这同时即是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觉景象所充满,所占据。”(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此时创造的诗境,即为物我合一的“无我之境”。如陶渊明《饮酒》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及元好问《颖亭留别》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因为是表达了一种心境完全融化在客观淡远静穆的景物之中,从而创造了一种“无我之境”。这种“无我之境”不是无感情、无个性的境界,而是一种对“无利害之关系”的外物静观而产生的物我浑化的“优美之境”。
所谓“有我之境”也不是指感情强烈个性鲜明之境,而是指“我”的意志尚存,且与外物有着某种对立的关系,当“外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威胁着意志时观物而所得的一种境界。用王国维的话来说,此时“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得“壮美之情”。这段话颇为费解。假如参阅今人所译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有关论述的话,就比较容易理解。叔本华说,此时审美主体“经强力挣脱了自己的意志及其关系而仅仅只委心于认识,只是作为认识的纯粹无意志的主体宁静地观赏着那些对于意志(非常)可怕的对象,只把握着对象中与任何关系不相涉的理念,因而乐于在对象的观赏中逗留;结果,这观察者正是由此而超脱了自己,超脱了他本人,超脱了他的欲求和一切欲求;——这样,他就充满了壮美感,他已在超然物外的状况中了,因而人们也把那促成这一状况的对象叫做壮美。”于此,我们就明白了王国维“有我之境”以“以我观物”之所以不同于“无我之境”的“以物观物”,其关键是因为存有“我”的意志,且与外物存在着对立关系;他所谓的“由动之静”是由于“我”经历了一个“由强力挣脱了自己的意志及其关系而仅仅只委心于认识”的过程。冯延巳《鹊踏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描写的是独立黄昏、惜春伤逝之“我”,面对着雨横风狂、落花零飘的“外物”而产生的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而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写春寒袭人、杜鹃啼血、夕阳西下,“外物”从触觉、听觉、视觉几方面给漂泊蓬转之“我”以刺激,创造了一种孤独、寂寞、无限凄婉之境。这两首词都是描绘了一种“外物大不利于吾人”时“以我观物”所得之境,故称之为“有我之境”。
据上所述,“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创造显然有难易之别。因为根据叔本华的哲学思想,人莫不有生活之欲,受意志之支配。只有绝灭意欲才得解脱。然一般人难以达到这一境界,往往带着“我”的意志观物,常与外物处于对立状态,作品总是带着欲望和意志的色彩,表现“有我之境”。相对来说,能绝灭欲念,能达到物我浑然的境地,写出“无我之境”就比较难得。正是在这意义上王国维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然而从既成作品的文学意义上看,不论是“优美”的“无我之境”,还是“壮美”的“有我之境”,都能给人以美的享受,“使吾人离生活之欲”,具有共通性。故他在《红楼梦评论》中论“壮美之情”说:“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因此,没有必要在美学上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强分优劣高下。
(四)“内美”与“修能”、“能入”与“能出”
以上是王国维标举的“境界”的内涵及分类问题。与此相关,他又在《人间词话》中就作家本身的素质、修养、观察生活的能力与方式等问题表述了一些意见。他曾借用屈原《离骚》中的两句话说: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两者,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
王国维所谓的“内美”是建筑在他的“天才说”基础上的。其“天才说”认为文艺“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文学小言》),故内美是一种与生俱有的美质。这种美质的核心内容是“高尚伟大之人格”及“赤子之心”。他在《文学小言》中说: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至于论“赤子之心”之处更多。他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反复强调:“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之,皆赤子也。”王国维的“赤子之心”相当于李贽标榜的绝假纯真之“童心”。他认为人的本质是真,涉世被染则假,故“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词人能保存“赤子之心”,便“能写真景物真性情”。他在《人间词话》中给李后主、纳兰性德以极高的评价,正是以为他们有此内美: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于此可见,王国维“内美”的本质是先验唯心的,但他强调“人格”和“真切”,自有其合理的因素,且在他的理论中也有重视后天修养的一面。《文学小言》论“天才”时就说“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同时又借用宋词名句形容后天“修养”的必要性曰:
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未开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此则在《人间词话》等处稍作改动后被反复引用,足见为王氏得意之论,充分地说明了他对后天修养的重视。
所谓“修能”,亦即后天的修养。对其具体内涵,王国维虽然提及“学问”及一些具体的技巧问题,然为人所注目者,乃是有关作家对待现实生活态度的“能入”、“能出”说:
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关于“能入”、“能出”的类似说法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时有所见,且与现代理论中“深入生活”、“高于生活”的观点貌似相同,然王国维对此有独特的理解。他所谓的“入乎其内”,确有这样的涵义:对“宇宙人生”作深刻体验、精细观察,以积累丰富的材料,逼真地描绘生活。正是在这意义上他说:“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文学小言》)“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这样,我们也可完全理解他所说的“入乎其内”“故能写之”与“故有生气”之间的逻辑联系。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王国维关于“宇宙人生”的概念同我们所说的社会生活根本不同。他的“宇宙人生”的本质是“意志”:“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矣。……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因此,他的“入乎其内”最终是要求人们能体验到生活的本质在于“欲”,在于“苦痛”,以求“解脱”。所谓“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痛苦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红楼梦评论》)他的“出乎其外”,也就是指能摆脱生活之欲,忘掉物我关系,从而对审美对象进行“静观”,创造能给人以暂求解脱的艺术美。正是在这意义上他说“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其“观之”,就是指超然物外的审美静观;其“高致”,就是指排除生活之欲的暂时解脱。当然,从广义上看,将“出乎其外”理解成与审美对象保持一定的距离或站在一定的高度观察生活,也有某种合理性。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常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出乎其外”确能收到高瞻远瞩、旁观者清的效果。不过这毕竟与王国维的“能入”、“能出”说略有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