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若有情
沙发那边,陆陆站在许亦真身旁,似乎在低头询问她什么。他温柔地凝视着她。
许小妹戴着一顶小圆帽,很是俏皮。同样是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为什么她看上去还是这么有女人味,明眸红唇,柔弱可爱,我就是让某些人担心邻居见了会产生某种特殊怀疑的人呢?哼哼没事,这说明本爷霸气侧漏,叫人望而生畏,也不算坏事呀。
杨一鸣在我头顶轻声问,
“许小妹离过婚?”
我嘘了他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眼睛看向了别处。
我扬声说到,“陆陆,亦真,我们就不多留了。带杨帆去看一下他太婆婆,晚上杨一鸣还要赶飞机,明早他有工作。”
杨帆听见我的话,扔了游戏把柄,他伸手揉了把许航的头,朝我们跑过来。这一回这小子倒是听话得很。每次某人在场的时候,少年人的表现就会好不少。是啊,衣食父母呀。这四个字,某些人将之用到了极限。只要杨帆表现尚可,啥要求都满足,溺爱两个字都不够形容的。不过,臭小子上学期考砸了的时候,杨一鸣也曾经叫他整个寒假不许摸电脑一下。雷厉风行。自己看着,或者请太婆婆帮忙盯着,也不给一分零花钱。杨帆经此一役,偃旗息鼓,目前为止对某人服服帖帖的。
陆陆他们又来门口送我们。临走前,我朝陆陆眨了眨眼睛,他温厚地笑了。
我看着许小妹,她又微红着脸低下头。这一对真好玩儿。
太婆婆处,老人家很高兴我们仨同时出现。我和杨帆接连两天报道,她有点儿疑惑,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拉着我的手再次嘱咐,“小远呐,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第二胎可一定要仔细。多吃多睡,娃儿胎里长得好,出来才能少磨你。”
我一边尴尬地点头,一边恨恨地看着某些人。光知道嬉皮笑脸的!
杨帆终于发问,“妈,我真的要有弟弟妹妹啦?”
杨一鸣拍了拍他的肩,“儿子,咱爷俩的家庭地位又要下降了。没事儿,老爸陪你扛。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回去的路上杨一鸣开车,我和杨帆坐在车后。我伸手想去搭少年人的肩膀,这小子自从他爸说了那句话之后就很别扭,眼神不跟我交锋,也不理睬我。我手还没碰到呢,果然,他扭了一下逃过去,往旁边坐了坐。我想起他自六岁开始,就不许我亲他,脸蛋也不行。哎,确实还是小棉袄好呀,多大了都可以抱在怀里揉搓。不知不觉地,我把手搭在了腹部。其实想想,真能生个老二也蛮好的。我想念香香软软的小婴儿。再过几年,连有这个念头都不可能了。
我回忆往事,略带伤感地开口,
“儿子,你知道你小时候有多傻么?你说的那些傻话,我能笑一辈子。”
杨帆默不作声。
前面开车的人接口,“羊妈妈,你能换个法子跟你家这只羊犊子交心么?每次一有矛盾就是想当年。想当年他再听话,人家现在也是一米七的大小伙子了,当不了你怀里的小羊羔了呀。”
我早知道此人会给我拆台。我笑笑地说,“这回说个你们没听过的。”
“说。”前座的人不请自来地当起了指挥。
“有一回啊,你大概才三四岁,”我用脚踢踢杨帆的鞋子,他继续无动于衷地看着手机,“你和我比谁的手大,你好奇问我,手上戴着什么?你要我取下来给你。”我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
杨帆没接话。某些人还算识相,捧了一句,“接着呢?”
“我就告诉你这是结婚戒指,结婚的人才能戴,不能给你玩。你一脸惊奇地问我,妈妈,你结婚啦?”
我叙述的口气有点搞笑,杨帆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微笑着说了下去。
“我回答你,是啊,妈妈结婚了。你立即问我,和谁结婚呀?我笑着说,和你爸。”
杨一鸣插嘴道,“儿子,你还有这么傻的时候啊,一准是你妈杜撰的。”
我不理他,继续对杨帆说,“你惊讶极了,你说,怎么会,我们老师说,一家人不可以结婚的。”
杨一鸣笑了一声。杨帆撇撇嘴,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又接着叙述,
“于是我告诉你,你长大了也要结婚。等你找到了你想要结婚的人,那个人就和你从陌生人一下子变成了一家人,多神奇。”
这一次杨帆的声音大了一点,“我才不要结婚。我也不要小孩!”
某人笑着接口,“小子,话别说得太满,免得将来要反悔。老爸的经验之谈。”
我尴尬起来,杨帆是不是觉得我和某些人不是合格的父母?尤其是我。我沉默了。
杨一鸣接着问,“那后来呢,我这傻儿子是不是满世界找小姑娘问,谁愿意跟他结婚?”
杨帆也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好奇。是啊,这些小事还历历在目,好象就在昨天。
“你当时没说什么。过了好多天,有一天你坐在地上穿鞋子,一边穿一边愁眉苦脸的。我问你怎么啦,你仰头问我,妈妈,我不知道要和谁结婚怎么办?我结婚以后就不能住在这里了么?那我还能回来吃饭睡觉么?”
杨一鸣又哈哈笑起来,“我儿子真精明,这么眼泪汪汪地朝羊妈妈一看,肯定让羊妈心都化了。”
此人说得没错。我笑着说,“我告诉你,爸爸妈妈的家是你永远的家,任何时候都会对你敞开。至于要找什么人结婚,等你长大了,一看到那个人你就会知道的,别担心。”
杨帆的神情尴尬起来。他的脸有点红。我止住了笑。
过了半晌,少年人嘟囔道,“你们要生老二,公寓房间不够,我以后是不是就一直呆在舅舅家了?我不想住在太婆婆那里,她九点钟就逼着我睡觉,周末七点就要我起床!”
孩子,你老舅那里恐怕也不欢迎你呀。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激荡的柔情。我笑着说,
“怎么办?没人要的小可怜。”
杨帆低下了头,满脸闷闷不乐。杨一鸣咳嗽了一声。我努力用柔和的声音说到,
“没老二,你爸瞎说的。妈妈太老了,生不了啦。”
杨帆淡然开口,“有没老二无所谓,你们俩别离婚就行。”
一阵沉默在车里散开。杨一鸣手拍着方向盘,沉沉说到,“喂,小子,闲事管得挺多啊。我听你生活老师说,你班上名次又下降了。”
我赶紧打断了某些人,“哎哎,别谈伤感情的事啊,咱不以成败论英雄。一次考试而已。”
杨一鸣紧接着说,“谁跟你讲我们要离婚的?太婆婆年纪大了,前段时间心口疼,爸爸去照顾她。目前的地儿住着是不宽敞,我跟你妈打算置换一套大点的房子,到时候让你先选你要住哪屋。”
什么?这倒是意想不到。这种事此人也不找我商量,就这么先秃噜出来了。
到了机场,我和杨帆目送杨一鸣拎包进去,他挥手让我们回去。
杨帆幽幽地说了一句,“妈,电视上说丁克家庭,我看你和我老爸挺适合丁克的。”
我心里一紧,“儿子,妈刚才是在开玩笑。没有你,我才不会嫁给你爸呢。”
杨帆抓了抓脑袋,没吭声。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补救了一句,
“正是因为想要孩子,我才嫁给了你老爸。”
还是不对劲,越描越黑。我住了嘴。杨帆也没再说什么。
周一早上查房,值班医生告诉我,311一周末闹了好几次Code Gray。腾主任同意ECT,今天就开始。肯定又是一番搏斗,保安处的人已经提前到位。
我一转身,在走廊上遇到了肖然。他剑眉冷目,一脸森然的样子。我迎上前去。
“小肖,待会儿311要做ECT,你能不能送他过去?”
他点点头。我又嘱咐了一句,“轻着点,别让患者投诉我们工作方式太粗暴。”
他又点点头,神色平静。
我想了想,加问了一句,你妈妈怎样?他回答,好多了,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我说,那就好。下班早点回家吧,叫其他人帮你拿着呼机。他说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又遇到肖然,他和徐展一桌吃饭,两人有说有笑。忽然,他抬眼看到了我,嘴角噙笑,伸手给徐展夹了一筷子菜。徐展好象害羞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这人想干什么?演戏给我观赏?想到我还曾利用他来威胁某些人,我心中略有歉意。不管他想做什么,都是年轻时我跟某人玩过无数遍的把戏,随便怎么着吧。我兵来踢兵,将来踢将。
我笑笑地走过去,把餐盘咣当往肖然和徐展身边的餐桌上一放。“我能坐这儿么?”
徐展立即抬头笑,“陆老师,请坐。”
她伸手搭在肖然的臂弯,脸颊晕红,含笑说到,“陆老师,肖然说你邀请我们俩这个周末到你家玩,给你儿子过生日,对吗?”
我微微一愣,看进肖然的眼里。他无所畏惧的样子,直直地看回来。
这人临时把徐展变成了他的女朋友?就为了我提到的聚会邀请?我那不是顺着他自己的话说的么,他自己说我在他老爸面前拆穿了他和他女朋友的事啊。
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骗徐展?
我看着徐展那羞红的脸,还有她看向肖然的样子,心里涌动不安。肖然继续坦然地望着我,一副你能把我怎么着的样子。我回答徐展说是,安静地坐下吃饭,没再说话。
临近下班,我接到许亦真的短信,“陆姐姐,今晚有空吗?我想找您聊聊。”我回复说好。
走出医院大门,抬眼看见肖然靠着路边花坛的铁柱,见我过来,他起身朝我走来。
他又要干什么?这人真的是恋母癖,没完没了了?虽然我很高兴听陆陆说他同事们夸我长得不错,但那毕竟是对十几年前一张旧照片的恭维。谁的青春不美丽?这样突如其来的艳福,本爷实在消受不起啊。尤其是中午在食堂见到肖然对徐展的那番做派,我忽然不敢跟此人再周旋下去了。
“我能请你吃顿饭么?”肖然静静地发问。
“可以。我跟我家娃爸说一下,晚点回家。”我严肃地说。
“陆医生是不是也顺便跟你家娃爸汇报一下,说我喜欢你,请他看紧点?出差别跑那么远,一去去好几个月?”
他的声音并不小,语气也很呛。我环顾周围走过的同事,还好没人注意。毕竟他是我的手下,谈话是常见的。看来我有必要跟这人一次说个清楚明白,他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做拒绝?
“那好吧,我们到前面的天鹅大饭店,待会儿见。”
所谓的天鹅大饭店并不大。唯二的包间,我和肖然坐了其中的一个。我拿桌上的大麦茶给碗筷茶杯冲了冲,对肖然说,“这里看上去一般般,饭菜味道还可以。我跟我家娃爸经常来吃,你以后也可以带你女朋友来试试。”
他咬着牙说,“陆医生不必开口闭口‘我家娃爸’。你难道不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挑衅?”他冷冷看我。
我冷冷地看回他,“本人当年跆拳道练得可以。如今虽然不怎么样了,防身应该还是够了。”
我们沉默着没说话。
我再次发声,“说吧,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套句流行的话,你喜欢我什么我就改什么,行吗。”
“我就是好奇,杨院长之前遇到过什么对手没有?陆医生也是这么对付其他人的么?这么无情?”肖然看着我的眼睛,眸色深沉。
“以前没人不顾社会习俗,这么明目张胆,纠缠一个中年已婚妇女。”我回答他。
“陆医生打算跟医教处再汇报我一次么?把我彻底踢出去?”他伸手拿茶壶给我面前的杯子斟茶,语气平静。
我认真问他,“肖然,我确实搞不明白。我们共事两年有余,前面都是好好的师徒关系,怎么临到快要毕业了,你突然会这样?就因为你母亲生病了,你觉得情无可寄,想找一个你周围的年长女性寄托你的满腔情意?”
“陆医生,我现在明白为什么311讨厌你了。”他淡然应到。
“为什么?”这一点倒是我感兴趣的话题。
“因为你和那个他求而不得的人是一样的,而我与他同病相怜,所以他和我能够,”他伸手为拳,互碰了一下,做了一个象声词,“connect.”
有一阵子,我们没说话。我观察着他。他渐渐显出一丝颓丧。
我叹了一声,“肖然,我跟你反复说过了,我尊重你的感情,感激你的好意。说实在的,这也是我这辈子除了我家娃爸之外绝无仅有的经历了。我真心谢谢你。”我朝他合掌拜了拜,“真心的。我们能不能做回好同事?不说师徒了,就是平等的同事?如果这样不行的话,实话说,我不得不要向医院申请,把你换到别的组去了。科里其他两个组,随便你自己选。我也不会解释原因,你可以说我架子大,难伺候。”
对面的人沉默了。我转头看向窗外,等我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眼中的锋芒消失了。
“谢谢你。”
他突然说了三个字。
“为什么谢我?”
“谢谢你的真诚,你说服了我。”
我有些疑惑。
他伸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是的,我是有点儿恶作剧。”肖然的脸上升起一丝尴尬。“我承认,我对陆老师是有一点好感。我,”他好象突然难以为继,脸上红起来。
“我明白,谢谢。”我笑了笑。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吞吞吐吐,“不过,不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种,男女之情。”
见我凝然看他,他伸手耙了一下头发。
“我对陆老师就是,那种所谓的孺慕之思吧。我就是希望能跟陆老师成为私人的朋友,关系更,怎么说呢,更亲密一些。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好象在工作之余不喜欢和同事打交道?我就想,或许把它说成男女之情,会让你有所触动,不会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肖然微低着头,颇为艰难地把话说完了。他抬眼看我,眼中一片清亮。
“对不起,让您受惊了。”他脸色微红。
果然是艾斯伯格症候群!社交行为尴尬而没有分寸。不是太远,就是太近,不懂得人与人之间合适的距离。
肖然彷佛听到了我的心中想法,他轻轻一笑,
“我有轻度自闭症谱系障碍,陆老师应该观察到了吧?”